这片被鲜血浸润过的土地已经恢复正常，脚下土壤松软湿润, 却仍挥之不去其中的阴冷粘腻意味。
副本里本来应该到处都是游戏的耳目，阴差阳错转交了所属权之后, 反而变成游戏里唯一的安全屋。
顾郁和陆行舟都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只是一时之间谁都不愿直接点破, 相顾无言。
“其实……”
顾郁微侧过头，看着旁边人淡雪般冷淡的侧脸，那人长睫根根分明, 垂下掩住眸底的情绪，薄唇微张道：
“我进入游戏这么多年来，下过的副本足有上千场，其实也察觉到几乎每个副本都是依托某种现实来进行, 极少会有真正脱离现实世界的副本。”
“就算是灵异或者丧尸副本, 都依托于某些现实事件, 或者城市地理之上。”
“这个游戏似乎想创造出另一个【现实世界】来, 或者直接将之倾覆。”
他将以往不愿深想的东西一点点剖析，然后露出水面下的暗流汹涌来。
他们已经走到小树林的深处, 正是当时顾郁找到那个女生碎尸的地方。头顶枝杈焦枯又繁多，将有些阴沉铅灰的天空分割成凌乱的碎块。
陆行舟停下脚步, 轻声道, “如果不是你将游戏的契约拿到了手, 玩家要察觉这种缓慢的渗透可能已经晚了。”
“你……”顾郁莫名察觉到什么, 下意识拉住他清瘦的手腕, 陆行舟却偏过头, 只是继续说道。
“我猜是游戏链接了现实世界里面的某些锚点, 但是它想要能量流动，不断扩大版图，就需要我们这些地球上的人类来进行推动。”
“产生出来的积分，玩家占小头，游戏占大头，而要离开游戏又要上缴巨额积分，怎么都是游戏得利。”
“游戏的真实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了。”
陆行舟呼出一口气，放弃挣扎一般转头看他，眼里全是厌烦和无奈——
“所以，如果不能阻止的话，就算攒够积分换取离开游戏的方法也于事无补。”
“这个游戏将现实完全倾覆的那天，就是所有人的末日。”
这句话的话音轻飘飘落地，其中意味却重若千钧，是每个渺小的个体无法承受之重。
这是藏匿于无数泼洒的鲜血和累累尸骨之下，踩着所有人类微末的希冀与挣扎，生长而出的极恶之花。
顾郁眨了眨眼，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副本的所属权其实无法移交给玩家，我的介入可能是目前局面唯一的突破口……”
“但我不想让别人发现你的存在。”
陆行舟冷声截断他的话音，语气分外强硬。
他直视着顾郁，顾郁才发现他弧度柔软的眼尾有些泛红，却无端带着一份狠厉，“我不会让任何人发现，你其实是一个怪物。”
顾郁有些愣神，随后领口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扯住，被大力按在粗粝的树干上，后背磕到粗硬的疙瘩，传来微辣的刺痛感。
可能是破皮了，但他无暇顾及这个。
“绝对不会。”陆行舟放手又卡上他修长的颈脖，又重复了一遍，仿若淬了冰的眸子里幽深又狠辣，执拗得令人心惊，“你也要乖一点，知道吗。”
怪物不知道人类世界有多么险恶，也不需要知道，它的饲养员先生会好好保护它，不让它被瓜分蚕食。
“叮铃铃铃铃——”
尖锐刺耳的下课铃倏然炸响，打破了小树林里凝滞的气氛。
“好。”顾郁低头亲吻他的眼尾，轻声安抚道，将陆行舟的手拉了下来，十指相扣牵着他前往教学楼。
高二三班教室。
“叩叩。”
段耀文身着便服坐在讲台后，黑色平光眼镜滑到了鼻梁，讲台上摊开着一本书，一幅刚刚讲完课的样子。
听到动静后他转头看见门外那两个，摘下眼镜笑着宣布下节课自习。
段耀文带他们进了重新整理出来的校长室，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利落冲上热水，才在袅袅升起的雾气里调侃了一声，“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甩手掌柜也来视察领地了？”
顾郁但笑不语，拿起一杯温度熨帖的清茶放到陆行舟手里，然后再拿起一杯轻抿了一口。
“说吧，突然过来有什么事，总不会就是为了送小孩来写试卷吧。”
顾郁垂眸看着杯子里荡漾的水波，将关于游戏的猜测挑拣着说了一些。
关于游戏的现状，还是他们这些浸淫副本多年的前NPC更清楚一些。
他们聊了一会关于副本的发展前景，段耀文话音一转，突然起了另外一个话头，“其实有句话我一直很想说，也许有些冒昧，但……”
“你是人吗？”
他单刀直入道。
顾郁掀了掀眼皮，同时敏锐地感觉到了陆行舟身体的紧绷，他全身肌肉都蓄势待发起来，好像对面这个NPC再说出什么，就会直接暴起将之击毙。
“我当然不是在骂你。”段耀文眨了眨眼，“我是在很真诚地发问，你是人类吗？”
顾郁放出一条触手悄悄按住了陆行舟，将那人暴涨的杀意的苗头勉强摁下去一点。
顾郁意识到段耀文是真的挺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于是思忖片刻，谨慎道，“你看出来什么了。”
这句话很模棱两可。段耀文却没有让步，将自己的意思挑明，“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到底是哪一边的？游戏还是玩家？”
顾郁知道他已经知晓了内幕，倒也不再刻意隐瞒，“我和游戏抢副本的地契，又融入不了人类，自然两方都不是了。”
“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天天都想提前退休享乐，可没时间和这破游戏或者玩家们玩扮家家酒的游戏。”他好似开玩笑道。
“话说，你是怎么感觉到我异于正常玩家的？”
提前被察觉到也好，掩盖好之后总不至于在所有NPC面前裸奔。
段耀文将杯中的清茶一饮而尽。
“虽然我不是这个游戏本源意识中诞生的boss，但进入副本这么久，总还是有些微妙的感应的。”
“你和我们这些只粗略感染了一些气息的“外人”不同，你身上有着很纯粹的游戏气息。”
游戏的气息。顾郁的表情有些许的微妙。
“一开始我都分不清，你到底是游戏本源分裂出来监视我们的，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段耀文意有所指道。
陆行舟突然转头直勾勾地盯着顾郁，一字一顿道，“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段耀文瞄了眼顾郁，神色也变得有些微妙。
这件事这家伙没告诉男朋友？由自己点破好像有点尴尬。
及时响起的上课铃救了他一命，段耀文急匆匆撂下一句“我去看看学生的情况”后全身而退，顺便贴心地将办公室的门掩上了。
在他自觉离开之后，办公室里的空气好像都停止了流动，凝固到几近窒息。
“我竟然一直都忽略了这件事。”
陆行舟率先打破沉默，简直像个猫科动物一样，直觉敏锐到可怕——
“我知道你是个怪物，我知道你是一只章鱼，但你和那个所谓游戏本源，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回到这里，到底是来找我的，还是来做什么的？”
不等顾郁回应，他又换了种说法，“或者说，你到底是进入游戏，还是回归游戏？”
“这件事……说来话长？”顾郁眼神游移了一瞬，有些棘手地嘶了一声。
陆行舟扯了一下嘴角，被隐瞒的感觉让人相当不舒服，特别是这样重要的事，“那就慢慢说，我不急。”
段耀文走时没有把旁边饮水机的按键关掉，此时又“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顾郁上前关上开关，然后才转过身，倚着桌子慢慢开口。
“我是由游戏本源诞生出来的，是【母亲】众多血脉中最为纯粹和强大的一个，同时也被赋予了最高的期望。”
那时小章鱼真的只是个刚刚诞生的孱弱小怪物，睁着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从血池中探出头，周围是一堆奇形怪状的异种，正在震天动地地打架。
那是一片不可名状之地，漫天浓稠血色倾覆，黑色山脉连绵起伏，天地间只有这一方无边血池是“活着”的。
小章鱼眨了眨眼，有些无措地摆动着新生的触手，在血海中沉沉浮浮。
“砰！哗啦——”
一大片水花突然砸在它旁边，激起好几丈高的猩红水柱。
小章鱼刚想往旁边避避，身体就被两根巨大的手指揪了起来。
【母亲怎么会有这样弱小的子嗣，真是个耻辱！小家伙，你在这里活不了多久的，不如给我打打牙祭哈哈哈——】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窃笑，它往旁边看去，发现血海的斗争暂时停止了，强大的怪物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力基础，而自己只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小怪物。
相比于其他异种的尔虞我诈，拼死决战，小章鱼的想法就很简单：【饿了。】
它蠕动着软软的触手，狠狠扎进了眼前大团诱人的香甜能量源中——
【吼——！！】
整整几十米高的狰狞异种，短短几十秒，就被手上一点橘色的小果冻吸干了身体，迅速干瘪和崩碎下去，到最后连一点干枯的骨渣子都没剩。
小章鱼：嗝。
其他狗腿子异种：？？？
其他狗腿子异种：！！妈——有人吃异种了！
小章鱼歪头，八条触手扭动着打了个纠结的蝴蝶结：还是好饿。
【咕噜咕噜。】
它在血海里沉浮了一下，将视线投向了被动静吸引过来的其他势力的怪物们。
三天后。
为诞下幼崽元气大伤的【母亲】已然修养好身体，在一群成年血脉的拥护下，心情愉悦地来到了血池：让我看看我的小宝贝们都在干什么。
——然后祂看见了一片已然干涸的血色河床，骨灰堆积，寸草不生，一只橘色的小东西正在吸吮着血海正中心最后一点血花。
母亲：？？？
成年boss们：！！！
小章鱼：嗝。
小章鱼橘色的小身体被两根白皙细长的手指拎了起来，它懵懵地往上看去，却只能看到无边混沌的黑雾，迷惑地用触手抱住了圆圆的脑袋。
旁边的boss们已然跪了一地，甚至于身体都在不自觉地战栗，膝行到小章鱼身体下，姿态虔诚又敬畏。
【这就是下一任的王啊！】
【这一次竟能诞生出如此强大的血脉，简直千年难遇！】
【王——】
【闭嘴。】
冰冷又极端空灵的嗓音响彻整片无名之地，其中所蕴含的血脉威压让所有怪物都颤抖地匍匐在地，再不敢有丝毫的造次。
但这样的威压之下，小章鱼仍然不受影响地嘬着自己的触手，甚至又有些饿了。
那个声音轻笑了一声，【你果然是个怪物。】
【你是如此强大，又是这样美丽……将来很有可能继承我的位置。】
但骄傲的神明却并不允许这样一个强大的子嗣挑衅祂的地位，于是残忍地收紧了手指，试图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怪物一个教训。
但小章鱼俨然是液体做成的，从神明的指尖“噗嗤”一声被挤飞。
神明：……有点好玩，再来一次。
小章鱼被捏得有点生气，眯起了眼睛，狠狠咬了那两根手指一口，源源不断的能量瞬间流出，吸得它身心舒畅。
祂沉默一瞬，将手里的小章鱼揪下甩了出去。
【……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可怕。我最为强大的子嗣，今天即是你的诞生庆典，母亲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
【说吧，你想要的是什么？】
“你许了什么愿望？”
陆行舟抿了抿唇，脸上的冷淡已经有些维持不住，见顾郁停下来后忍不住问道。
顾郁低咳了一声，一幅中二往事不可回首的样子，回望着陆行舟的眼睛，“我说我想有个可爱的男朋友。”
“张嘴就来。”陆行舟不轻不重地斥了他一声。
“没什么特别的，我都忘了。”
他轻描淡写地将这个听起来奇怪又沙雕的故事揭过，跳到了小章鱼脱离游戏掌控之后时。
“后来我初来乍到，被拐进了海鲜市场，被摊主发现不能卖之后随手丢到了一边，然后阴差阳错流进了宠物店，然后就被七岁时候的你买下来了。”
“然后就是到现在了。”他直起身，接了杯水续上已经冷掉的茶，为这个荒诞的故事画下一个句号。
“当时我脱离的时候是偷渡的，也不算吧，就是在试图溜走之后被【母亲】发现了，然后就被关起来……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之下，才终于撕开了一条口子逃出那里。”
“现在想来，祂想必也是知道的，只是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隐忍不发，直到小橘子出生后才有所动作。”
说到这里，顾郁神色有些不善，“将你拉进游戏的目的，应该就是逼我回来，然后再次将我关起来进行那些可笑的祭祀。”
最后一句他声音极低，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只有一点微沉的幽深眸光，泄露出他不太平静的心绪。
办公室的窗帘被束了起来，透过半开的窗可以看见外面天色一片阴沉，好似永远没有放晴的时候。
窗台上一束插在瓶子里的兰花已然有些干枯，一片失水的花瓣随着微风飘落。
——神明毕竟是神明，生杀夺予不过心念一动，掌心倾覆一瞬，就能残酷又轻飘飘地把一只蝼蚁碾死，或者将之折磨地生不如死。
在顾郁真正产生自我意识的时候，记忆中最多的，是一幅刻印在血海正中央的巨大阵法。
一根锋利的森白骨刺钉在阵法正中间，穿透小章鱼幼小的身体，将它牢牢串在上面，真的像是地摊上面两块钱一根的炸鱿鱼腿了。
区别于浓稠粘腻黑血的清透蓝色血液，顺着骨刺一滴滴流下，淌入身下深刻繁复的凹槽中，那些瑰丽至极的图纹一点点被点亮，灼痛了一只小怪物涣散的视网膜。
他有时候觉得不明白，有时候又觉得没意思，所以才想脱离那里前往其他地方看看。
但是现在看来，祂并不想放过他。甚至因为小橘子同样强大的能力，想将他们置于死地。
“我有点担心……”
顾郁还没说完，就被身侧传来的暖意唤回了神，才发现陆行舟不知何时靠了过来。
“嗯？”顾郁揉了揉他的头发，发出一点疑惑的鼻音。
这人将身体挪过来大面积贴近他，原本冷淡的眉眼正微蹙着，然后生涩地将薄唇印上顾郁的锁骨。
还一边亲一边抬眼看他的反应，细碎的黑发在白皙颈脖间扫来扫去，把顾郁痒得有点想笑。
好像一只察觉到主人情绪不好的大猫，及时将一身又软又暖的毛毛凑到他手里，张开粉嫩嫩的爪爪开始踩奶。
顾郁被自己的联想可爱到了，微一偏头准确含住这人微凉的唇瓣，加深了这个安抚的吻。
和爱人亲吻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舒压方式。炽热唇齿厮磨，有些急促的呼吸交错融合，能将人融化成轻软甜蜜的棉花糖。
顾郁突然轻笑一声，含糊道，“……我觉得祂说的不对。”
陆行舟眼睫微颤，掀起来一点，好似在询问他什么意思。
那位既仁慈又冷酷的神明曾高高在上地断言——
【别太天真了，没有什么生物会爱上一个强大又恐怖的异类，更何况你这种不该存活于世的怪物。】
【要么让所有生物恐惧，要么就沉于海底一直到死。】
【没有什么会爱你。】
祂说错了。顾郁想。
他在天气同样阴沉的那一天，在一个面积狭小水质污浊的鱼缸里，拨开劣质的塑料水草，看到一个干净的少年。
一双温热的手将那个鱼缸捧起，几个硬币清脆地落到桌子上，将他往后十几个年月一同买下。
再后来是掉马，所幸没有被抓去切片。初来乍到的小章鱼不懂人类的规则，都是这个人一点点教的。
陆行舟说过的那些话，他都记得很清楚，他说过的很多不许他也都有好好在遵守。
比如不准吃人，不准偷偷潜到奇怪的地方，不准让别人看见触手，不准熬夜，不准和别人撩骚……
有一些连陆行舟自己都不记得的，顾郁仍在执拗地实行，甚至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而这会让他知道，他是有人管着爱着的小章鱼，而不是血池里枯败的腐肉。
顾郁圈住怀里人的腰，在他颈间轻蹭。
“我说，我会结束这场无聊的游戏，让失格的神明重新回到祂应去的地方，而我们也回到我们自己的生活中去。”
夹杂着些许水汽的风吹进室内，将不知何时松动了的窗帘吹得鼓起一个角。
瓶子里兰花脆弱的瓣叶飘了一地，最后一点浅淡清香氤氲开来，又随风散去。
游戏深处，不可名状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