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开枪啊!!!”
又是许多道光束划破夜色。
从天空降临的污染物动作略显迟缓笨拙,被击中后摔落到地面,既不哀嚎也不嘶吼,如同无声坠下的陨石。
它并没有发现自己压着什么东西。
倒是伤口所在位置,紫黑色的肉质触须缓缓蠕动而出,就像是一朵朵迎风招展的小花。
黎明将至。
当第一缕晨光照射进伤痕累累的基地,还能活动的最后几只【蜂鸟】终于在核心区的边缘地带发现了一个可疑的残骸。
通过影像记录的逐帧分析,残骸与目标的相似性高达90%以上,再加上这种形态的机械构造在黑塔十分罕见,几乎可以肯定就是昨夜从库来西体内脱离并逃走的东西。
它已经被砸扁了。
用砸扁来形容可能还不太准确,某种未知的强大重压让它彻底支离破碎,从里到外都找不出任何完好的部位。
毁损到这种程度,当然也就不可能再充当意识思维的移动载体。
严澜直勾勾盯着镜头传递回来的画面,眼眸深处缓缓浮现出一抹困惑与迷茫。
……成功了吗?
还是又被他跑掉了?
正想着,心脏突然剧烈抽疼。
严澜的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要去找药,却发现自己的四肢像被什么东西牢牢束缚住了似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尤其艰难。
低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成片连绵不断的菌丝,柔软洁白,生机勃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爬满了她的身体。
严澜愣怔数秒,心想原来如此。
确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天穹破裂之后,各种形态的污染物都可以进来黑塔。
菌丝最开始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孢子,因此可以轻而易举穿过门窗的缝隙飘入屋内,落到她的皮肤上。
遇到合适的环境,孢子便会快速生长。纤细的菌丝无声无息扎入人体,纠缠着骨骼、血管与神经,肆意掠夺养分,与此同时释放出特殊的化学物质,令她毫无所觉。
如果不是因为老毛病发作,她大概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不过就算现在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
短短几次眨眼功夫里,菌丝已经攀上她的脸庞,而那些被侵蚀的身体部位,别说是动起来,连神经感知都不复存在。
严澜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
但她的心情还算平静。
对于这种结局,尽管不是早有预料,接受起来却并无难度。
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她不在乎还可以活多久。这条命本来就是要给女儿赔罪的,更何况牵连了那么多无辜者,她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获得善终。
只不过还是没能确认库来西——那个最该死的东西——究竟是不是已经彻底死透,这多少让她感到有些不甘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最后的弥留之际似乎变得格外漫长。
【蜂鸟】同步传回的影像出现新的动静,画面上方角落里有一只巨大飞行物的身影由远及近,引起了严澜的注意。
它的速度很慢,甚至有点跌跌撞撞,严澜清楚看见那具千疮百孔的躯体上,无数紫黑色的触须正在向外涌动着。
像是包裹的皮囊终于容纳不下了,某种更为深邃可怖的存在即将破壳而出。
严澜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那些触须。
她努力地去搜刮与之有关的记忆,但是被菌丝入侵的大脑显然变得越发迟钝,只勉强想起是与研究所有关的。
难道是……逃跑的实验体?
严澜无法继续思考下去了,随着意识逐渐模糊,纷乱闪现的幻象开始不断侵蚀所剩不多的现实。
她好像看见了遥远过去的回响,丈夫温暖包容的笑意,女儿蹒跚学步的背影,一切都显得美好而安宁。
“妈妈。”
呼唤声隐约传来,带着热切的依恋。
严澜的瞳孔猛烈颤抖,滚烫的泪水迅速充盈眼眶。
两分钟后,她就被那些看似柔弱易断的雪白菌丝彻底覆盖吞噬,半点渣子都没有剩下。
连同一起消失的,还包括她十多年来的心路历程,如何在一次次机会破灭中陷入偏执与极端的深渊,决意利用曾经救助的人,不在乎害死更多毫无关系的人。
没有谁察觉到她的死亡,类似的事情在过去一个晚上发生得太多。
混乱的城市彻底失去秩序,幸存者们走出藏身的掩体或庇护所,四处寻找武器、车辆和食物。
不论是原本就住在黑塔的,还是因为各种原因暂时到黑塔来的,经历过昨夜的事件以后,绝大多数都会选择逃离这个地方。
菲波顶着满脑袋飞灰与血污,拖着摔断的右腿,艰难爬上了红焰十字会的运输车。
没想到里头还有两个熟悉面孔 ,正是昨天白天一道在黑塔闲逛、后来又因为意外分开了的同伴。
他们同样浑身血迹,狼狈得很,不过好歹性命无忧。
其中一人调侃道:“你也断了?”
菲波唔了一声,情绪不大见好。
另一人打量了他几眼,有些欲言又止,片刻后还是开口说道:“你那个委托人……”
当时无人机将阿冻拦截,他们就在附近,却被那些过于浓郁、如有实质般的抑制剂雾气糊住了眼耳口鼻,等回过神来已经失去了青年的踪迹,怎么也找寻不到。
菲波:“……他没事。”
“哦,没事就好。”同伴松一口气,随即疑惑道,“他是在别的车上?”
菲波随口搪塞几句,并没有向对方提起自己在那片雾气之中的所见所闻——比如阿冻是如何从一个大活人,瞬间融化成一团液态流体的。
他不想这么早盖棺定论,毕竟也有可能是他记忆出现混乱,或者眼神不好看错了。
但他又不免联想到后来那个突兀出现,吞噬了贝塔并重创黑塔的未知污染物,这可错不了,几乎所有人都瞧见了。
同样像流水般不规则的形状,同样的斑斓色彩,不同的只是体型大小……
终端发送出去的信息始终没有回应,菲波望向已经大亮的天空,心里百味杂陈。
他亲眼见过不少人异化为污染物,本该早就波澜不惊,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开枪射击,给对方一个痛快。
可他很难想象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阿冻身上。
明明先前半点迹象都没有的。
就在这时,终端突然收到一条讯息。
菲波心不在焉地看去,却在见到来信人名字的瞬间瞪大了双眼,满满惊悚之意。
【阿冻:我没事。】
菲波第一反应是,污染物也会用终端???
紧接着他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顿时喜出望外,心道自己果然是看花眼了,那团液体根本就不是阿冻!
然而他还没高兴多久,对方又发来了一段话。
【阿冻:你没摔伤哪里吧?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保证绝对没有下次!】
字里行间都是愧疚之意,几乎能想象出年轻人沮丧自责的表情。
愣了数秒的菲波:……!!!
等会儿,阿冻怎么知道他摔了?
这难道是在道歉吗?竟然还保证上了?
一切线索似乎都串联起来,菲波将这些字眼翻来覆去看了十多遍,隐隐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
阿冻将信息发送出去的时候,并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他很庆幸这回自己保留了一丝理智,不仅护住了唐意,还护住了随身携带的个人终端。
等到安顿下来以后,他立刻给菲波报平安,不然无缘无故失踪,肯定会让对方担心。当然也一同表示了歉意,就算他的动作已经尽可能轻,也没办法确保百分百无伤。
放下终端,阿冻将目光投向身旁安静躺着的人影,眼角眉梢染上浓浓忧色。
唐意还是没有醒来。
在研究所的地下,他看着唐意渐渐陷入某种疯狂的状态,与丛生蔓延的荆棘枝条互相厮杀,似乎分外沉浸其中。
那张布满银色纹路的脸上尽是愉悦神情,眼眸之中却看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的理性,只有最纯粹原始的狩猎光芒,血腥且残酷。
这样的唐意对他来说太陌生了。
阿冻心头的不祥预感越发强烈,同时伴随着遏制不住的慌乱与惊恐,总觉得如果自己不做些什么,唐意就再也不会回来。
于是他直接把贝塔给吞了。
阿冻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自己解决掉唐意的对手,唐意就应该能恢复冷静。
然而实际情况与预期很不相同。
唐意确实没有再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却开始抗拒他的接触。
阿冻感到很伤心。
怎么能这样呢?明明以前都是抱不释手的,是不是一段时间没见就有了新欢了!?
一气之下,他索性将唐意身上那些流动变化的银色纹路全都吸了个遍,又把对方额头长出的角状物狠狠掰下来,嘎嘣吃掉。
浓郁的香甜气息几乎要将阿冻淹没了。
他晕晕乎乎打了几声饱嗝,气也都消得差不多,转头就发现唐意居然睡了过去。
然后一直睡到现在。
阿冻看了眼终端显示的时间,距离从黑塔出来应该已经过去五天,唐意也昏迷了差不多三天,好在目前体温正常,呼吸也顺畅。
他们待在一处洞穴里,外头是凛冽的寒冰大地,还在刮着茫茫风雪。
阿冻觉得有点冷。
他有点后悔,或许当初不该把洞穴的原住民赶走,那家伙虽然长得丑陋,但好歹是个能够喷火的,用做火炉效果应该不错。
阿冻又熬了一阵,还是忍不住了。
他抖了抖身子,变成一只比拳头大点的小奶猫,全身毛发蓬松炸开,如同一颗雪白的蒲公英球,然后轻轻跃上唐意的胸膛,贴着对方的皮肤盘成一团。
嫌不够暖,他又把尾巴变长,卷起了唐意的两只手掌,分别盖在自己的脑袋和后背上。
至此,阿冻终于完全被唐意的温度和气息包围,他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沉沉睡了过去。
唐意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唐意愣住了。
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深陷在那片粘稠翻腾的黑暗当中,意识持续往下坠落,几乎要被淹没同化。
后来似乎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将他托起,可他的思维依然浑噩不清,世界充斥着无数怪异混乱的声响与光影,直到这会儿才真正恢复对外界的感知。
映入眼帘的场景过于安宁美好,不得不说,这给唐意带来了一丝微妙的不真实感。
但他很快敛起心神,不动声色打量四周。
这是一处山洞。
外面风雪肆虐,只不过因为是白天,洞内多少有些光亮,也不影响视物。
唐意注意到岩壁上成片条纹状的烧焦黑痕,洞穴边缘散落着红黑色碎片,地面遍布倒刺状的密集凹坑,心中有了大概的猜想。
他过去曾经进入一片绵延数十里的岩窟,并遇见一只凶残暴躁的A级污染物。
对方的体型堪比卡车,覆盖红黑鳞甲,下腹生有无数刀锋模样的锐足,喉间火囊如同成串排列生长的瘤子,可以呈扇面喷射金红烈焰。
以上种种,与这洞穴的迹象都对应得上。
如果记忆没有差错,那污染物的领地意识极强,除非已经死透了,否则就算被驱赶离开,也很有可能会再折返回来。
不过眼下暂时还是安全的。
感知范围内并没有任何污染物的“声音”。
唐意做出这样的判断,便也不急着动弹,微微抬起头,望向躺在他胸膛上的阿冻。
小家伙俨然把他的两只手掌当成了靠枕和床褥,正四仰八叉睡得正香,似乎完全不会受到外界环境的干扰。
唐意静静打量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将盖在上面的手掌移开。
没过两秒,阿冻翻了个身,嘴里发出有些不满的轻声嘟囔。
原本安静垂落的尾巴飘飘悠悠扬起,如同长了眼睛似的准确找到那只挪开的手,闪电般追过去缠住,又给拽回来搁在肚子上。
这种无意识的举动极大地取悦了唐意。
他乐此不疲重复了好几遍,才终于放过阿冻,重新躺回到地面上,开始审视自己的身体状况。
正如刚苏醒时的第一感觉,他现在确实比较虚弱——当然并非遍体鳞伤,而是更接近于人类的虚弱。
那些平常蛰伏于皮肤以下、一刻不停游走的银线已经消失了大半,剩下的部分全都蜷缩于骨髓深处,像是在畏惧着什么。
至于精神状态,用糟糕透顶来形容也不为过。
唐意对之前发生的事情几乎没有印象,记忆最后一刻停留在身体被贝塔的捕食器官洞穿的瞬间,无数银色线条掀起巨浪,淹没了整个视野。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失控了。
本就已经是高度污染化的发作期,幻觉正不断侵蚀现实,突然出现的贝塔更是激发了体内非人基因最为纯粹的杀戮本能,就算真失控了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此时他的感觉,就像是大脑中的每一根神经元都被狠狠碾压过,破碎以后又重新接上。
强烈的疲惫与疼痛交织不断,比以往任何一次发作的后遗症都要剧烈。
唐意眼底闪过一丝自嘲之色。
居然这样也能恢复清醒,是该感谢上天的怜悯么?苟延残喘的日子依然要继续?
然而当他想到正呼呼大睡的阿冻,厌烦的心情却陡然发生了变化,眸光变得柔和下来。
不仅不烦了,甚至还感到有几分庆幸。
起码他留给阿冻的最后印象不至于是那样狰狞疯狂的面孔。
这本就是他当初毅然决定离开的主要原因,谁知道兜兜转转,才过去多久就又重新遇上。
唐意揉了揉小奶猫的脑袋,稍微调整一下姿势,将他更好地拢在自己双手之中。
潮汐回响若隐若现,并不明显,却轻而易举盖过了外头的呼啸风雪,如同一起一伏的呼吸环绕身旁,无形流风轻轻拂过神经末梢,带来熟悉却久违的平静。
*****
片刻后,唐意的耳朵突然捕捉到某种细微的呓语,软绵绵,莫名勾人。
他有些心痒,坐起身来,捧着小奶猫凑近了些。
阿冻毫无所觉,还在自顾自嘀咕。
“好吃……”
“唐意……香香……”
捧猫的青年挑了挑眉,唇角不自觉扬起,心想还真是与自己有关的梦。
印象中过去那几回梦境连接,他都是充当厨子之类的角色,食材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难道这次也是?
他继续安静听着。
“银色米线……好滑……吸溜……”
阿冻小嘴耸动,像是在空口嗦粉,还嗦得特别起劲。
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变得纠结起来,恋恋不舍地探出小舌舔了一圈,终于还是小声拒绝:“够、够了……真够了……我不要了……啊啊啊唐意,你离我远点!”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音量猛然拔高,隐隐透出惊恐。
唐意脸色微变。
有一瞬间,他以为阿冻已经转醒,却在抗拒他的靠近。
这绝对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甚至于他向来能保持波澜不惊的理智,也迅速笼罩上晦暗翻涌的阴翳。
但他很快意识到不对。
只见阿冻依旧双目紧闭,欲哭无泪地对着空气解释:“不好意思,你尝起来太香了……我怕忍不住,一口把你吞了……”
唐意:“……”
明白了,看来这次梦里他连厨子都不是,直接给降级成了食材。
唐意有些无言以对,但心头的戾气却已经烟消云散,紧接着想到一种可能,脸上又浮现若有所思的表情。
本以为是因为与贝塔发生了交战,才导致体内那些不安分的东西损耗了很多,但如果结合这番梦话的内容,难道它们其实都进了阿冻的肚子?
那他这次可以恢复清醒,会不会是因为……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沉闷巨响,伴随地面轻颤,将唐意的思绪打断。
他眸光骤冷,第一时间探向身旁的银色手术刀。
原本随身携带的武器基本都在这里,阿冻将他运走的时候并没有落下,只不过那些枪械大多耗尽储能又或者局部损毁,反而是跟随他多年的刀具依然锋利完好。
视线朝洞外望去,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完全看不真切。
但唐意已经感知到了某种嘈杂又违和的刺耳噪音,显然有污染物在不远处,并且正朝着这个方向接近。
数秒后,风雪中隐约出现轮廓。
就在这时,刚才还在说梦话的阿冻,竟毫无预兆睁开眼睛。
那双暗红眸子里的神采并不怎么清明,正如他的思维其实还有几分迷糊。
以往在零号污染区的时候,阿冻就已经锻炼出了十分强悍的睡觉本领,如非危险逼近到脑门,他都可以安然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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