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冻清楚看见那一双双眼睛里涌现出的惊恐与怨恨,如同洗不尽的陈年血色。
他不知道挨了多少枪子。
虽然不怎么痛,但心情还是沮丧极了。
第五天,阿冻终于见到了人类基地。
高耸的城墙像是一面弧形的青色盾牌,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炮台,如同无数颗冰冷的眼睛,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所有外来者。
全副武装的银甲守卫来回巡逻,气势森严冷肃。
果然像麦羽所说的那样,进出通道有专门的检查关卡。阿冻躲在某块石头后边,看着先前那拨人接受检查。
有几个被守卫抓了出来,其中一个当场异化成大虫,更是遭到一枪崩头,血浆飞溅。
阿冻越发紧张。
他看了眼亳无遮挡的高大城墙,又看了看那些无处不在的监控设备,觉得无论是从哪里溜进去,都很难不被发现。
他有些心生怯意,琢磨着是不是该到别的城市去碰碰运气——哦,不是城市,现在应该叫做基地了。
经过别人的科普,他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在这时,几辆大巴车出现在视野远方,片刻后行驶到城墙之下。
车上陆陆续续下来了不少人,走在最后的青年身形颀长,穿着闲适,怀里抱着一只尾巴蓬松的白色生物,像猫又像狐狸。
青年正不紧不慢地给它顺毛,与其他乘客的疲态形成鲜明对比。
阿冻借着摇曳芦荡的遮掩靠近了些,很快确定那个白色动物是百分百的污染物。
但奇怪的是守卫并没有要求青年做检查,也没有把污染物杀掉,反而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神色,侧身让他通行。
青年显然有着特殊待遇。
这一瞬间,阿冻突然福至心灵,立刻原地变作一只巴掌大的小猫咪,用最快速度奔跑过去,肉垫扒拉住了对方的裤管。
“喵~”
青年脚步一顿,琉璃色的眼眸微微转动,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脚边。
唐意挑眉:“哪里来的小家伙?”
他腾出一只手来,捏住猫咪的后颈皮肉,拿到与自己视线平齐的高度上,细细打量了几眼。
毛发蓬松,通体雪白,像是一朵盛开的蒲公英,唯有一双眼瞳是深邃的暗红,透着宝石般的晶莹质感。
还挺漂亮。
这样想着,他便也顺手把阿冻放进了自己怀里,与那只有着毛茸茸大尾巴的白狐狸挤在一起。
守卫不敢吭声。
他甚至不敢多看唐意一眼,全程都低垂着目光,全身肌肉紧绷,仿佛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鬼。
其实唐意长得很好看,五官立体而深邃,却丝毫不显凌厉逼人,甚至还带着几分文雅的书卷气,周身气质干干净净,仿佛与任何血腥、杀戮与暴力都没有关系。
只是守卫见识过他的恐怖之处,自然打从心底里避之不及。
当今世道,除了那些生活在黑塔里的上流贵族,绝大部分人都要面对污染物的威胁,阴影时刻笼罩在他们心间,从来未曾淡去。
虽然基地建有高达百米的围墙,并布设高空电网驱逐飞行单位,但这从来不是百分百安全的保障。何况污染物的种类日新月异,即便是那些实战经验最为丰富的老手,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恐惧。
可唐意却似乎什么都不怕。
他可以就那样平静走入S级污染物的洪流之中,随身只携带着一把手术刀,片刻后浑身血污走出来,单手拖着污染物首领的巨大盘角,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当一个人足够强大的时候,理所当然会得到大家的钦佩与崇敬;可当一个人强得超乎常理的时候,畏惧与猜疑也会逐渐散播开来。
他为什么会这么厉害?
他是不是已经快要变成污染物了?
他可以用手术刀轻而易举剖开污染物的身体,如果哪一天看谁不顺眼,是不是也会将那人大卸八块?
最近这几年,唐意越来越无视基地守则,经常随心所欲外出,又带着污染物回来。管理层为此曾经爆发过一次激烈争吵,后来最高长官亲自担保,才算是默许了他的行为。
不过各种反对之声还是从来没有消停,只是几乎没有人敢吵到唐意的面前。
但凡对他有些了解的,都不会愿意同他产生交集。
想到这里,守卫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两步。
直到唐意走远了,他才长舒一口气,重新恢复冷肃面容,沉声问道:“还有人吗?”
不远处传来回答的声音:“没有了!”
“关门!”
“是!”
*****
阿冻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他觉得自己看人还是挺准的,青年果然身份特殊,而且也很有爱心,于是小小得意了一番。
他待在青年的臂膀之间,跟着上了一辆代步车,行驶过不知多少个街道,终于停在了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前。
阿冻好奇探头张望,发现这里十分偏僻,四周一个邻居都没有,最近的房屋都在几百米外,中间隔着大片野地。
白色小楼外围有一方院落,生长着茂密的绿叶丛,但似乎很久没有打理,看起来相当杂乱。随性生长的枝叶层层叠叠,在落下的阴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阿冻下意识盯了几秒,没瞧出个所以然。
唐意已经开门进去了。
屋子里十分空荡,没有什么生活的气息,反而飘散着若有似无的寒气。
阿冻心想,会不会是青年忘记关空调了?
不过这样正好,他本来就变出了一身毛发,又和那只浑身是毛的动物挤了一路,感觉就像是贴着一个大火炉,差点都要热化了。
骤然进入到这样凉爽的环境中,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坦了,在青年怀中伸了个懒腰,发出满足的喟叹。
“……”唐意看了阿冻一眼,神色有些古怪。
他的屋子里喷洒了大量的克罗塔抑制剂,对于污染物而言应该是十分厌恶的味道,这小东西居然还挺高兴?是抑制剂失效了吗?
感受着怀里另一只东西的僵硬,即便是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也还是会有下意识的反应,他又立刻否认了这种可能。
他把两只污染物带到了地下室。
同样冰冷的四面墙壁,角落里放着一个与天花板齐高的四方笼子,用K系金属打造而成。
这种产自阿尔多地区的新型金属十分稀有,价格昂贵,通常会少量加入其他金属中,用来锻造能够重复利用并且与污染物直接接触的攻击性武器,比如小刀和匕首。
像这样做成一整个金属笼子的,需要耗费大量的珍贵原料,某种程度上是奢侈的象征。
唐意将阿冻关进了进去。
针孔大小的网眼密密麻麻,离远了望去就像是一层迷乱的雾霭,仿佛什么都看不清,哪里都去不了。
如果是换作普通人被关在里面,很可能会感到坐立不安,对自己的未来产生忧虑,阿冻却没有任何心理压力。
比起在从前那个鬼地方,这里显然要舒服得多了。
他也没想着要到哪里去,甚至都没有怀疑自己被丢到笼子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就这样在冰凉的金属板上软成一摊,找到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多日来的旅途疲惫潮水般袭来,没过一会儿,他便美美地睡了过去。
恍惚间,阿冻梦回很久以前的某个悠闲午后,空调吹着温度适宜的冷风,自己边吃西瓜边电视,任由甘甜汁液在口腔流淌。
他睡得迷迷糊糊,甚至下意识砸吧嘴,全然不知笼子外是一副怎样倒胃口的景象。
唐意垂眸看着金属桌面上的白色狐狸。
随着抑制剂失效,长相温和无害的污染物从昏迷之中渐渐苏醒过来。
与此同时,那些蓬松的白色毛像是活了的长虫般开始游动,相互缠绕生长,凝实成虬结的肉触,末端裂开狰狞的口器。
位于中央的狐狸脑袋睁开了双眼,每一个细长的眼眶里都拥挤着不下二十只瞳孔,无序滚动一瞬,又齐刷刷望向唐意所在的位置。
唐意面无表情,手术刀从袖口滑出,刃面泛着一抹寒芒。
“你吃了多少人?”他问道。
狐狸微微张嘴,直刺脑海的无形声波骤然爆发。
唐意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目之所及全都扭曲成色彩斑斓的凌乱线条,但他很快从这种幻象中挣脱出来,银光闪过,将袭向自己的某根肉触利落切断。
他所握着的手术刀看起来平平无奇,却锋利至极,白狐狸是A级污染物,寻常子弹根本无法破开它的体表防御,但是在这把刀下就如同豆腐般柔软易碎。
唐意徒手按住了它的嘴巴,在更多的肉触缠绕上来之前,运刀如风,又从根部刷刷刷切下好几根。
紫黑色的浓稠液体溅得到处都是,其中一滴落到了他的手臂上,瞬间造成严重的灼伤。
唐意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看着差不多了,便一刀扎进了白狐狸的脑门,准确切断它的中枢神经。
那些狂乱舞动的肉触全都僵在半空,随着主脑失去活性,死亡毒素迅速扩散,它们也在转眼间硬化成了石头。
不过被唐意切下的样本都保持着鲜活,甚至还残留少许神经反应,不时扭动卷曲。
他从容不迫地用特制容器把样本收好,又将A级污染物的尸体丢进粉碎机里处理,喊了清洁机器人来打扫卫生,正要离开时,却忽然听见一丝细微的声响。
“……”
他默默回头,望向角落的笼子。
竟然忘了那只半路捡回来的小猫咪。
唐意认真思考数秒,意识到养只猫好像很麻烦,养一只变异成污染物的猫肯定更麻烦。
要不还是剁了吧,他想。
与此同时,睡梦中的阿冻抖了抖,觉得好像有点太冷了,不知空调能不能调高点?
但他还是出门了。
至于那只随手捡回来的猫形污染物,他在笼子边上静静打量了几眼,不知是想起什么往事,眼神微动,最终收起手术刀,打算回来以后再行处置。
阿冻全然不知自己差点就遭遇开膛破肚的命运,又安稳睡了将近两小时,才终于悠悠转醒。
地下室没有窗,唐意临走前关掉了所有的灯,此时四周漆黑一片,根本无法视物。
不过阿冻也不一定非得要用眼睛看东西,他拥有某种人类无法体会到的奇特感官,即便是在没有任何光线的情况下,视野也依然是清晰而敞亮的。
他先是装模作样喵了几声,果然得不到回应;又试探着扯开嗓子嚎了几下,半晌过去,依然不见有谁来开门。
青年好像真的走掉了。
阿冻安静下来,突然觉得有点无聊。
其实从前在0001污染区的时候,他也没什么朋友,邻居都不愿意接近他的地盘,直到他找到离开的路以前,大多数时候都是独自一滩,按理来说应该早就习惯了。
但可能是终于来到了一个正常的地方,他有些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时间就变得分外难熬。
地下室没有钟表,阿冻尝试入睡不成,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尾巴。片刻后,他站起身来活动腿脚,晃荡着晃荡着,就走到了笼子边缘。
要不先出去转转吧?
阿冻这样想着,毛茸茸的猫爪便开始发生变化,从原来极富饱满肉感的形状坍塌成了流动的粘稠液态,糊上了笼子的网眼。
笼身构造所采用的高纯度K系金属能对污染物的细胞活性产生显著的抑制效果,也给阿冻带去了无法忽视的刺痛感。
他发出一声惊呼,闪电般缩回了触须。
“这是什么啊……”
他埋怨似的嘟囔着,小心翼翼控制触须的速度,再次靠近那些密密麻麻的网眼。
触须末端不断延伸,越来越细,直到能够完全不接触网眼四边的情况下,才开始缓慢向前探去,落到笼外的地面。
十多分钟后,阿冻终于成功让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转移到了笼子的另一侧。
他却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为了能够不碰到那种奇怪的金属,阿冻全程高度集中精神,眼下累得直接原地化成扁扁一滩,虚弱地冒了几个泡泡。
但他很快想起自己的计划,重又振作起来,向着紧闭的房门游去。
这扇门倒不是用那种新型金属打造,只是上了锁。好在最下方有一条缝隙,虽然很窄,对阿冻来说却完全不是问题。
他出了地下室,沿着楼梯往上,去到这栋房子的生活区域。
正如先前被唐意抱进来时所见到的那样,放眼望去,一楼冷冷清清,哪怕是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台洒落进来,也驱不散这股仿佛已经渗入每件家具之中的寒意。
阿冻看了眼二楼,按住心头那一丝探究的冲动,再次用老方法,通过正门底下的缝隙离开了这间屋子。
带着青草气息的微风扑面而来,自然又清新,不像是污染区里那样充斥着怪异的腥臭与甜腻,让他情不自禁冒起了欢快的泡泡。
就在这时,他听见周围灌木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响动,似乎有什么体型小巧的生物在错综复杂的枝桠迷宫间穿行。
阿冻有些疑惑,想起自己早些时候似乎也见过类似的动静,犹豫着靠近了点。
下一刻,一道快如闪电的黑影忽然从灌木丛窜出,气势汹汹朝他扑了过来。
阿冻:!!!
*****
夜岚城基地中央,圆桌议事厅。
应最高长官刘正严的命令,所以高层管理者齐聚一堂,研究最近发生的几起同类异常事件。
“唐意,你怎么看?”主座的中年男人问道。
他身形挺拔,肩膀宽阔,五官相貌自带冷肃之意,不怒自威,但是说话的语气并没有十分强硬,反而透着几分温和。
唐意:“污染物。”
话音刚落,坐在他对面的银发男子便忍不住呛道:“还用你来说,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唐意淡淡瞥了他一眼。
维克多莫名心惊,条件反射闭上了嘴,随即意识到这样实在太丢脸了,又硬着头皮大声道:“长官喊你来,就是要让你看看是什么污染物,又是怎么导致这种情况的!不然你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
“维克多。”刘正严喝道。
银发男子从中听出些许不快,瞬间消音。
另一身形高瘦的年轻女子轻笑出声,刘海下的细长双眼闪过意味不明的暗色,打趣道:“维克多先生也太心急了吧?”
维克多:“……”
维克多额角跳了跳,但还是顺着女子给出的台阶往下:“实在是因为时间争分夺秒,不尽快找出原因,风险就一直存在。”
刘正严:“所以我才会召集大家。”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唐意,说道:“无论是什么想法,你都可以说出来。”
唐意垂眸打量着立体投影出来的几名受害者,他们昏迷不醒数日,生命体征却显示正常,只有污染指数正在逐步攀升,可根据身体扫描结果,目前没能在这些人身上找出哪怕任何一处异变迹象。
而且他们全是生活在基地内的普通居民,近几年都未曾去过外面。夜岚城位于零污染区域,即使在这里从出生活到老死,都不应该会受到环境污染辐射。
现在这些受害者的出现,就表明着很可能有辐射性污染物潜入了基地。
偌大的议事厅一片寂静。
其他参与者的目光纷纷落在唐意身上,有些是在期待他提出更有针对性的见解,有些则更为复杂,甚至怀疑他是否会与此事有关。
毕竟在座众人都知道,唐意经常会无视基地规矩,将污染物带回他的住所。
唐意终于开口:“可能是孢子寄生……”
这次他的话音还没落下,便有几道声音齐齐响起:“不可能!”
他们都是负责安全维护的守卫官。
由于过去有过类似的经验教训,他们已经做了最大程度的防范工作,从各方面杜绝污染物孢子被携带入城的可能性。
刘正严的眼神更为凝重:“依据是?”
唐意:“只是一种直觉。”
“直觉?这可不像是该从科研人员这里听见的话。”维克多轻嗤一声,“毫无头绪就老实承认,没有谁会嘲笑你。”
话虽如此,他语气之中的嘲讽之意却相当明显,隐隐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众人低声议论起来,直到刘正严让他们安静,才有所停歇。
刘正严看了眼维克多,不赞同道:“唐意经历过许多事情,他的见闻比我们在座所有人都要丰富,有的时候直觉并非无稽之谈,而是某种经验的表现。”
维克多张口无言,心里骂了几句。
“我觉得刘长官说得有道理,只是……”先前开口的女子眸光微转,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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