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刚出,立刻引出一片惊呼哀嚎,柳栐言觉得好笑,还是催促着让他们赶紧开始,大概是老师这样的身份从来都自带威慑,即使柳栐言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上边盯着看,也能让这群埋头苦写的孩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听话的不去偷看别人的纸面。
等他们写完后,柳栐言就让他们自行核对过笔画,因为没有柳承午帮忙提醒和检查,能完全写对的字其实只有半数左右,写错的孩子在柳栐言的要求下颤颤巍巍地举手,看起来紧张兮兮的,不过在他们得知写错字的后果只是需要出来唱唱童谣之后,这种气氛很快就被缓和下去。
不同于富贵人家,这些在市井中混迹的小孩听多了俚语和打油诗,童谣更是唱着长大,所以这个惩罚方式可以说简单到能够张口就来,到最后甚至变成由一个人起了头,其他孩子听到后边会忍不住跟着一起唱的情况。
孩童的音色脆嫩,唱出的每首童谣却与柳栐言听过的都不一样,不过柳栐言本来就不是自己想听,他看向身边坐姿板正的柳承午,那人在幼年时应当没有接触过童谣,现在突然得了机会,便拿黑漆的眼睛盯着虚空处不动,显然听的有些认真过头。
他这样的神情在柳栐言看来,倒也有几分小孩子的感觉,弄得人几乎想去揉他脑袋,柳栐言抿着笑忍耐下来,才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他放松地靠到椅背上,又觉得像现在这般的时光甚好,便忍不住拿食指在扶手上轻轻敲扣,跟着歌声合起旋律。
细雨兆春无声临,夏晚宵烛凝,秋来谷穗落地铺成金。
雪落屋炊暖,静待新芽长,燕沐远风知归途,又至轮替时。
第58章
泥地里滚大的孩子没什么城府, 柳栐言看中他们心性单纯,便有意要这些小家伙做柳承午的引路人,让他能和真切又平常的人与物多做接触。
柳栐言定下主意,之后的授业就干脆按着第一天的方法来, 除了会多讲解些字意词义外, 就再没有其它让步,而林江他们虽然知道老师用清水写的字存不了多久, 却苦于无法跟上速度, 到最后还是只能扭头去向师兄求救, 没几天就对柳承午缠的不行,不仅在做功课时喜欢黏他,连平常遇上新奇事了也要特地跑过来同他讲, 俨然是上边多了位兄长的架势。
他们黏人黏的紧, 家中父母自然不会毫无发觉,只是小孩子藏不住事, 又没有隐瞒的必要,便早在入门当天就按耐不住, 拿着自己不成气候的字迹炫耀过来炫耀过去的, 让附近的大人想不知道都难。
虽然是借由小娃娃的口来说, 可这白纸黑字都摆出来了,又哪里像是在胡编乱造, 周边听得消息的人家将孩子们聚起来好好核实了一番, 确定这位柳姓的先生不仅识字,还治好了林满的病,当即对他重视起来。
毕竟不论是能救人的大夫还是会教书的夫子, 拿出来都足够令人心生尊敬, 柳栐言一下占了两个, 得不到礼遇才是奇怪,只是这里的住民实在不算富裕,就算想有什么表示,也凑不出一份像样的谢礼,最后只能叫林江去探口风,说是若柳先生不嫌弃,他们愿意轮流负责一日三餐的饮食。
柳栐言本就不是为了报酬行事,等从林江那听到如此质朴的示好了,反倒觉出对方心意真诚而乐得接受,他没做推拒,便每天带了柳承午一起走街串巷,贪新鲜似得尝起百家饭的滋味。
柳栐言不擅厨艺,也没有跟父母学习的机会,但一直认为家常菜之所以有个家字,就是因为做法多是从家庭中的长辈那传下来的,什么时候放盐什么时候放糖,分量该放多少时间该掌多久,都会有习惯上的差别,所以即使是用同样的食材,这每家每户做出来的味道也该有所不同。
他对此有些期待,每顿饭就都尝的挺认真,却是越尝越觉得自己的设想正确,而若说习惯师承于长辈,柳栐言回想了下还在山里时由柳承午负责的吃食,与其它比起来倒也各有千秋,他隐约记得那人说自己曾跟过一位厨娘,如果猜测的不错,柳承午在摆弄菜式上的习惯就应当全是和她学的。
柳栐言不知道那位厨娘对柳承午算不算照顾,但比起在刀口舔血挣扎求生,定是柴米油盐的日子更加奢侈,柳承午在做暗卫时能有机会遇上那么一次,只像个普通人那样平平常常地学习如何调味炖汤,对于心疼他过往的柳栐言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他因这份欣慰心情甚好,待人便愈发温和亲切起来,有时无事可做了还喜欢替人看看病诊诊脉,不论是什么样的陈年旧疾,都能开出些方子来调理缓解,他没开口收过诊金,如果遇到谁家处境困窘,也不介意帮忙垫个药费,即使对方觉得过意不去,硬要从积蓄里凑出一部分来还他,柳栐言也是当时收下,一扭头就仗着柳承午武功高,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人送回去。
等这么明收暗还的来回过几次后,众人总算明白了柳先生是真的不乐意收,当即被他的善意哄的服服帖帖的,更在力所能及的饮食起居里下足了工夫,让柳栐言省了不少心。
而这般闲适的时日向来过得最快,柳栐言每天教书诊病随心自在的,不知不觉就在这窄巷口里窝了快一个月,他这边不急着催促,先前定下的那辆马车就被木匠们慢工细活地弄着,因了柳栐言出手大方,便连边角都认真打磨平顺,虽没雕上浮花纹饰显得毫不起眼,但用料做工却都算得上是上乘,倒也符合柳神医的喜好。
只是柳栐言闲散的厉害,哪怕再看重成果,对中间的过程进度也实在懒得上心,除掉中途出于好奇去看过一次,其余皆是让自己的学生跑腿,就连这次也是通过林江带话回来,这才知道他的马车已快要收尾,就剩些细碎的小地方没打理干净。
其实算算日子,他们二人在这里确实停的久了些,柳栐言盘算着差不多该将动身一事提上行程,结果一不留神就开始盯着自己淘回的杂书发起呆来,林江等了会实在沉不住气,便轻手轻脚地想拉柳承午一起出去,可惜他这个师兄虽然好说话的很,对擅离主人身侧一事却极为抗拒,硬是要等柳栐言注意到动静后开口应允了,才肯跟明显有话想说的林江到外边去。
他们这边刚一出门,柳栐言就走神不下去了,毕竟平日里这些小东西就算再喜欢缠着柳承午,也不至于要特意避开他这个老师来说话,林江又是他最初伸手去拉的孩子,按理多少也该更亲近些,结果却像现在这般藏着心事只和柳承午讲,实在让当事人心情复杂。
柳栐言耐着性子坐了一会,直坐到病愈后还有些体虚的林满都睡醒了,出去的那两个也还没回来,柳栐言把迷迷糊糊揉眼睛的林满抱进怀里,一直等到对方完全清醒,才装的一本正经的哄她去找哥哥。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林满已经不怕和为她治病的柳先生做接触,她听说是要去找林江,便窝在怀里乖巧地点头,看柳栐言准备往外走了还主动伸出手臂,软哒哒地环住他的脖颈。
柳栐言抱着这么个小家伙走到屋外,因为有柳承午不会离开自己太远的自信,就干脆绕着屋子边上的小巷道开始找,他才慢慢悠悠走过一小段路,竟真的刚拐过个巷口就发现了那人的身影,不过边上却不止有林江在,而是六七个小孩或蹲或坐,和同样正经坐着的柳承午一起围成了个圈,看起来一副正在密谋大事的认真模样。
柳栐言被这场面逗笑了,而他怀里的小娃娃见林江在那,便奶声奶气地喊起哥哥来,她这一出声,立刻把这□□头接耳的孩子们吓的够呛,个个睁大眼睛惊慌地瞪向他们,柳栐言忍俊不禁地看着那人也跟着抬头,不知是不是受到了边上小孩的影响,那神情看上去居然有种后知后觉的茫然,柳栐言疑惑起来,忍不住问他,
“你们在这说什么呢?”
柳承午还没恢复过来,只无意识地顺着主人的意思回话,没成想才开口回了句他们,就被蹲在身旁的孩子眼疾手快地捂了嘴,柳栐言盯着那只因为熟稔都已经胆敢阻止暗卫说话了的小爪子,气定神闲地逗他,
“你捂也没有用,我要是问了,承午总会说的。”
那孩子听到这,忙转头去向师兄求证,结果触到对方平静无澜的眼神,竟是如老师说的那样毫无异议,当即被师兄的无情倒戈戳的想要掩面痛惜,不过或许是天生反应快,那个小孩难以置信完,居然还能猛地找到新出路,仰起脑袋就冲柳栐言喊,
“那您别问!”
第59章
柳栐言觉得有趣, 但也没那么在意,觉得若真心不想让他知道,那不问就不问罢,只是那些小家伙齐齐松了口气, 柳承午却不知何故总有些恍惚, 一直到当天晚上该熄灯歇息了,才犹豫地跪在他跟前请命, 说想去别的地方过夜。
自从柳栐言将这人拐到床上, 日日与自己同榻而眠之后, 也差不多快要一整个来月,即便没说出口,可柳承午从最初的僵直紧张到后来的逐渐适应, 显然已经在慢慢习惯这种休息方式, 所以按理来说,现在的柳承午着实没有突然退缩的原因才对, 柳栐言想不明白,但也知道这人绝不会是在闹玩笑, 只得先拉他起来,
“怎么, 怕和我呆一起了还会把林江他们的秘密说出来?”
他不过随口一说,柳承午也就稍微愣了一下, 接着却是将自己知道的全部禀告给了主人, 把林江等人偷偷商量的事给卖的一干二净。
许是因着马车就要完工的事,林江总觉得师兄他们可能再过不久就会离开,虽然还只是个猜测, 但林江没办法什么都不做地干等, 于是就思量着和其他人一起筹出点钱来, 再从柳承午那里打听好老师的喜好,趁着明天刚好有月半的赶集,去买些不常见的小物件送给老师做纪念,即便柳栐言没有要走的意思,也能算做是他们的谢礼。
柳栐言听完这些,既惊讶于林江的敏锐,又被他们的心思弄得有些动容,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可这事跟柳承午并没有什么关系,更不应该把他弄得突然想要出去睡才对,于是还是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
柳栐言自个猜测了好半天都猜不出来,却是因为让柳承午做出如此举动的确实不是这件事,而是时间。
他是直到林江说到月半了,才终于意识到明日就是这月的十五,柳承午之前毕竟是需要卖命的暗卫,定期服用的药自然必不可少,而王府里用来控制的毒物名为季月,每两个月便需服用一次解药,若第一次未服,发作一日后暂且无恙,过一月则发作第二次,若还是未得解药,再过上半个月便会发作第三次,至此才会毒发身亡,前后相加总共三个半月,与一个季度时限相近,是以称之为季月。
而柳承午从上次服药到现在,已刚好到了两个月的期限,照说在月半前一日需领药这事,对柳承午来说该是绝不会忘的,偏偏自他跟了新主人后,便每日都活得十分安宁,竟是将解药的事彻底落在身后,还要等别人刚好提到了才想的起来。
因着记起了药的事,柳承午这大半日就都浑浑噩噩的,他曾以为只要主人不烦厌,自己就能一直伴随主人身侧,结果突然就只剩一个半月的时间,直将他打的满心苦痛。
柳栐言靠自己想不出来,到底还是放弃了,干脆明明白白地问他原因,若是不说就别想出这个门,柳承午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天,这会听到主人的命令就又难过起来,他没办法欺骗或隐瞒,只得膝盖一弯重新跪下去,低垂着脑袋如实回答道,
“主人有所不知,属下曾于王府中服过毒物,而今夜该是发作的日子,若是留于此地.....必会扰了您休息。”
“等会,”
柳栐言是让那人解释,没想到却越听越觉奇怪,只得犹豫着打断他的话,
“什么叫有所不知,你是忘了世人称我为神医的么,而且你说的毒,你那个毒我不是已经.....”
柳栐言说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只皱着眉命那人抬起头了,才盯着柳承午的眼睛慢慢地问,
“承午,你觉得我每日要你喝的那些药,都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柳承午不明白主人为何会突然问这个,但他听得主人语气严肃,便也不敢有所迟疑,老老实实地应到,
“恕属下愚钝,以为那些应当是试药所用。”
柳栐言一字不差地听完,登时被气的想拽柳承午起来,枉他用尽了心思地对这人好,为了不出差错每日都边把脉边调整药量,结果倒好,这人竟以为自己是在拿他试药。
难怪当初用药出错时这人连吭都不吭一声,根本不是不敢和他提,而是这人以为会疼才算正常,为了给他试药情愿选择忍耐。
柳栐言一番好意被如此误会,当即又生气又委屈,干脆泄愤似得踹了柳承午的肩膀,他使的力不重,但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地承受下来,心中更为窝火,凑过去使劲捏了柳承午的手腕,语气不善道,
“试药试药,你自己来诊诊,都试什么药了?”
他给附近人家看病把脉时总是让柳承午也跟着,从看脉象开始,逐步教他分急缓虚实辨阴阳热寒,而学诊脉比记药材更需要天赋,是以柳承午学习至今,也不过是明白了些皮毛,此时听到主人要他诊脉,只能犹犹豫豫地搭上自个腕间,半晌后小声应道,
“请主人恕罪,属下无能...诊不出来.....”
“你诊的出来才怪,连解毒还是下毒都分不清楚,确实愚钝无能的很。”
柳栐言骂完,见那人惊愕抬起头看他,接着又受惊了似的猛然埋下脑袋,哪怕是在气头上,也还是忍不住生出心疼,只得深呼吸几次把怒气压制下去,再拍着床沿唤他,
“行了,把衣服脱了上来。”
柳承午哪还顾得上自己说的什么出去过夜,忙动作迅速地照着命令解了上衣挪过去,他不怎么敢抬头,就怕主人看出他眼睛红了,方才主人在气头上说的话已经足够清楚,一直以来他所喝下的,都是主人给他调的季月的解药。
想来除去汤药,这每日的听脉也好行针也好,应该都是同样的用处,柳承午一下子又愧疚又感激,他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结果他的主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放任他死,甚至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这毒就已经快被解干净了。
柳承午默不作声,但很快就被肩上轻轻压按的动作拉回注意,柳栐言到这会总算冷静下来,他用指腹蹭了蹭柳承午有些红痕的肩膀,不由庆幸自己那一下不是用力在踢,但动手总归是不对,柳栐言低低叹过一声,跟哄小孩似地在上边吹了吹。
许是被这举动惹的有些痒,柳承午畏缩了一下,心中的惭怍愧疚却是更甚。
他的主人平日里便是性子再随和,在方才也分明是动了怒的,柳承午自知有错,觉得只要能让主人消气,哪怕要受尽责罚也是愿意,没成想到了主人那,除掉语气略微严厉了些,竟是连半句重话都没舍得撂,唯一像在泄愤的也不过那么轻飘飘的一下,柳承午都没觉出疼,他的主人就已经继续不下去,甚至还要反过来安抚他。
何等温悯,也就只有他忘恩负义,哪怕一路得的皆是照拂,仍会以为主人是喜医成趣,在拿他来喂毒试药。
第60章
柳承午百般自责, 一心想求主人使狠罚他,偏又明白若此时请罪只会再惹主人不悦,因而只能不出声地竭力忍耐,柳栐言和他靠得近, 不过轻呼着吹了两下就觉出对方似在打颤, 忙坐直回去察看那人是什么个情况,接着就被他还红着的眼角弄得一愣。
柳栐言退开的太快, 连柳承午也没料到会像这样突然和主人对上视线, 当即又为难又紧张, 慌忙抿了嘴向边上别开目光,一副试图掩饰的无措模样,便让柳栐言再攒不起怒气来了,
“怎么, 是你错怪了我这么久,现在倒先委屈起来了?”
柳承午睁着眼睛, 一时急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摇头否认, 柳栐言知他从来只会低头认罚逆来顺受, 干脆决定趁着对方还未开口, 由自己来主动提问诱他解释,
“那你说说看, 我都做什么了, 会让你以为这一个多月的调理是在试药?”
“不是主人.....”
柳承午急急应了一句,接着垂着视线沉默了一会,才低着声继续道,
“是承午愚钝, 今日方明主人用意.....还妄自揣度, 误会主人至此...万死不足以抵罪......”
他越说越偏,眼见连死字都出来了,唬得柳栐言无可奈何地往他额头上用劲敲了一下,止住对方一股脑请罪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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