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种意义上说,历代圣贤谆谆教诲,所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真不是什么无稽放诞虚无缥缈的假话空话套话,而是实实在在传承千年文明最底层的本色。作为占据中土这块天赐之地应许之地的民族,屈膝投降者死无葬生之地,而成仁取义死不旋踵的豪杰,则往往能给后人留下一丁点的星火——他未必能驱逐外敌,但功成不毕在我,而所为必不唐捐,所有的抵挡都有它的意义;而为抵抗所流淌的每一滴血,都将获得一千倍一万倍的报偿。
历来英烈雄杰舍生取义前赴后继,所心心念念的,大抵也是如此了。
当然,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在这种底色中浸淫久了的人,天然而然就会有某种不可自觉的大国气质,以至于竟然用这种独属于天朝上国的标准有意无意的要求诸位蛮夷小国,乃至于为它们做起了道德审判——天可怜见,这些小国有讲究气节讲究道德讲究舍生取义的资格吗?你让人家宁死不屈,那岂不是逼着它亡国灭种?
用天幕的原话来说——
【你华夏泱泱大国,有岳飞有文天祥有于谦,有杀不尽用不完耗之不竭前赴后继心甘情愿为文明为天下而死的英雄豪杰,人家有这么多吗?
你华夏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玩得起历史周期律,就是前人玩脱了都有李世民朱元璋这种不世出的猛人来擦屁股,别人轮得到吗?
——所以差不多就得了,别拿着高要求为难小国了,看把人家憋的。】
当然,天幕在叙述中这些赤裸裸的吐槽与嬉笑被李孝恭大幅度的削减,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启发与暗示,一唱三叹的朦胧意象。而李丽质也隐约领悟,终于缓缓点头。
“……这么说,倒是我太拘泥不化了。”她低声道。
“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政事堂的诸位宰相见此天书后也曾自承,说眼界毕竟不广,还是对世事有所误解。”李孝恭安慰侄女:“其实概而论之,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委实不必替小国尴尬——说不定人家甘之若饴呢。只不过作为泱泱上国,中土注定不能走小国的路而已。天书说,这片土地要么君临天下光辉万丈,要么堕落崩裂沦为鱼肉,其间基本没有中间道路可以选。”
说到此处,李孝恭也不由喟然叹息:
“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残酷啊。”
是啊,的确相当残酷。此地连苟且残喘的余地都没有。别处是成者王侯败者寇,此处是成者登临天下败者尸骨无存,绝不容得一丁点的侥幸。
显然,公主亦默而领悟此语。她俯首沉静片刻,终于轻声开口:
“多谢伯父的教导。只是,这就是伯父自己要与我说的话么?”
是的,以公主的敏锐聪慧,自然迅速察觉出了这番谈话中的异样。李孝恭奉命转述天书的议论,字字句句看似都是宏大至极的叙事,然而言辞中婉而多讽,却潜移默化的传递了至为关键的劝告:
这片土地要么君临天下要么堕落崩裂,绝无逃避退缩的中间道路可选;而公主皇室至亲与国同休,也绝没有苟且偷生的退路可以选。
要么辅佐着朝廷安邦治国定天下,要么身死族灭为后世所笑。长乐公主所能做的选择,无非此两项而已。她若不能底定西域安抚人心,那么西域一旦生乱,也必定将波及到她自己。
这是委婉优雅的劝诫,而劝诫下却是森严冷酷的警告,这样一波三折一唱三叹的谏言,绝不是李孝恭这位武将可以揣度出来的。
果然,李孝恭叹了口气:“这是政事堂房、魏等相公再三叮嘱,一定要我在公主前转述的,纵使陛下也不能阻止。他们说,担心公主会依仗西域的权势兴风作浪,所以预先要做劝谏。”
李丽质……李丽质的脸木了:“诸位相公计谋深远。”
——深远到开始平白无故怀疑人了,是不?
“以政事堂的说法,他们是‘待罪宰相,事无大小,无不与闻’。”李孝恭道:“实际上,他们不仅担心公主在西域掀动风浪,也担心魏王会结党、太子会营私,担心长孙无忌会谋乱、后宫嫔妃会违逆法度,日思夜想,无一日不忧心忡忡,进言劝谏,从无停止。”
李丽质:…………
——所以说,李家的人总是喜欢折中的。譬如宰相说,公主在西域权势太大,须要防着作乱,大家一定不会高兴。但如果你主张同时得罪魏王太子乃至后宫嫔妃,他们就会自己调和,觉得怀疑一下也没什么了。
“宰相们还真是操心呐。”公主干巴巴道。
第80章 大唐后世谈(十二)
当然,从另一面看,宰相们如此多疑多思百般提防,本是为确保中枢权威秩序运转的职责中事,皇室子弟自然无可苛责。只是提防到自己的时候,难免会有不快罢了。
公主稍稍整理心绪,本能的却觉得不解。
“就算相公们再疑神疑鬼,也不必把我列入名单之中吧?”她嘀咕道:“就算我在西域有什么影响,那又能如何呢?西域何等弱小,难道还能影响中原么……”
是的,这是皇帝与政事堂宰相乃至天书一并达成的意见。西域诸国坐落于辽阔戈壁中零碎散乱的绿洲盆地,彼此间被茫茫大漠分割阻隔,完全无法统合为一。即使公主真在西域呼风唤雨,那也不可能依靠着这孱弱的地缘做些什么,能捞点钱就顶了天了。
所以说,就算相公们有点多疑的老毛病,那又至于如此么?
“这就是天书的影响了。”李孝恭平静道:“这两年以来,宰相们按照天幕中所谓‘经济统计’的思路,初步核算了关中布帛菽粟等关键储备的价格,却发现了一些异常……”
事实上,虽尔河间郡王说得轻描淡写,但此寥寥数语之中,却牵涉到朝廷一项极为重大的改革。两年半以前,圣人与宰相反复议论,终于决定采取天书的建议,在关中各处要塞预备驿站招募快骑,每日奔驰往来驰骋不休,源源不断的将关内各地布帛粮米的价格及商贾买卖的消息送入长安;而门下省常有算学出身的书吏二十一余人,负责整理核算以后送入政事堂中,供宰相及户部堂官参详决策。于是四方货殖低昂及诸利害曲折,朝廷不数日即知端详,由此权衡万货轻重,无往而不利。
新法实施两年以来威力渐显,近年朝廷先征突厥再伐西域,却犹自府库充足而赋税如常,大半便仰赖着这轻重均输之法的妙用。贞观以来的种种改革,大概要以此为第一了。
王荆公所梦想之“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也不过如此而已。
当然,李丽质的重心在陇右西域,对于这样专业繁琐的改革不甚了了,闻言难免疑惑:“都说新法百用百灵,能有什么异常呢?”
“与新法无干。”李孝恭摇头道:“宰相们发现,这两年以来,关中各地布帛粮米百工百物的价格都在上涨,尤其是木材、铁器等,涨得格外的厉害。他们定议再三,原本以为是近年关中水旱不均物资匮乏的过错,但后来仔细打探,才发现关中铜钱兑白银的比例居然大变,由武德年间一两银兑一千余铜钱,跌至如今一两银兑九百铜钱,波及还甚为广泛。”
唐人买卖多用铜钱,但近年来受西域及豪商的影响,渐渐也在大宗的买卖中用上了金银。而如今银价居然下跌,那就超出预料之外了——纵使水旱不均,难道还能波及银铜这些死物不成?老天可不能背这个锅。
公主好歹有过几年听政的熏陶,仅仅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银价下跌,那或者是白银太多,或者是铜钱太少——铜钱每年都有铸造,数量不会有什么变动。也只有银子上的毛病了。银子,银子——”
她一挑眉毛,刹那间捕捉到了关窍:
“商人?”
“公主的确敏锐。”李孝恭颔首:“以政事堂的计算,贞观初年以来西域平靖商道畅通,抵达长安的行商比南北朝至隋以来翻了足足十倍有余。为了行走运送方便,这些行商多是以金银来换取大唐的铁器绢帛、瓷器茶叶,长此以往,运送入长安的白银日积月累,淤积于集市之中,以至于百货腾贵,物价大为变动。”
——当然,除西域及海外行商的贡献之外,公主每年一次推销带货,一来一返也向关中注入了巨量的金银。只不过河间郡王情商相当之高,这一点便顺带而过,再不提起了。
不过,长乐公主依旧从这简明扼要的解释中听出了端倪,她注目伯父,语气微有疑虑:
“……仅以西域商人送入的金银,也不足以有这么大的影响吧?”
商贾辗转千里生死难测,又能携带多少金银呢?更何况人家并非只买不卖,也是要出售西域各色珍物的嘛。——当然,华夏物产过于丰富,总体而言在贸易中的收入远远大于支出,即天书所谓之“顺差”、“出超”,但这些金银数量并不算夸张,朝廷是可以轻易调整的。
“这是当然。政事堂已经下令抛售仓库中储备的粮米来兑换金银,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平息。”李孝恭道:“但关键是,这小小波动的印证了天书中的某个预言……尤其是朝廷依照天书开发出了新的船只,正欲以此大力发展海上的贸易,那么局势就愈发微妙了。”
——为了征伐辽东,皇帝花重金换来了全新的船只制造技术,计划打造全新的强力水师,隔绝敌寇海上的出路。只是近日西域的利润耀人耳目,却令朝中重臣蠢蠢欲动。考虑到天书曾再三言及“海贸”,设若战后以此大船招募海商往来贩卖,岂非又是一笔天大的进项?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不可遏制,所以皇家的造船图纸与技法一分为二,一份送向琅琊会稽制造战船,一份送往岭南广州,官民合资制造商船。两面都由国公长孙无忌监督总掌,进度极快。至今为止,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只不过,在射出这支贸易之箭以前,宰相们却忽而在天幕中翻找出了一些极其微妙的消息。以至于进退维谷,竟要派出河间郡王与公主协商。
谈到此处,李孝恭终于自身侧的锦袋抽出小小一个金盒,扭动机括打开机关,取出了一张纤薄的麻纸。
“这是宰相们亲自誊抄的天书段落。”李孝恭道:“虽尔写的是后世朱明及以后的事体,对当今却也大有借鉴之处。”
李丽质接过麻纸,仅仅扫一眼开头,心中便微微一动:
【白银货币与海商——带明的坑爹对外贸易史】
自实行新法,掌握关中百货贵贱的情报以来,朝廷在平准均输上的手段便大为纯熟。每月政事堂会计算关中各地基本物资的轻重丰乏,而后损有余补不足调拨货物平衡差额。关中的物价由此长期平稳,从无奸商囤积居奇的空隙,可谓再现了昔日桑弘羊均输法的无上荣光。
但这法子买卖极为频繁,转运中需要调用大量的铜币。而偏偏一如天书所言,华夏自古缺铜,朝廷手中的铜钱常常匮乏,又要供应军中器械,实在难以支撑。因此户部年年饥荒,隔三岔五就要到政事堂中闹事,即使天子也不能平息。而今钱荒迫在眉睫,朝野上下早就有了更改钱法的动议,只是干系太大,一时不敢动手而已。
有这样的压力逼迫在后,也无怪乎宰相们会关注什么“白银货币”。
李丽质屏息凝神,仔细读了下去。这篇麻纸依旧是天书的风格,一开始便漫无目的而随意散淡:
【到明朝中后期为止,发源于隋唐的海上丝绸之路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扩张。虽然在气候的急剧变化之下陆上丝绸之路已经断绝,但日益兴盛的海上贸易却完全取代了西域的作用,并表现出了至为惊人、乃至于超乎想象的威能。
这种威能远远超出于汉唐时西域的陆上丝绸之路,甚至超出于由汉至宋历朝历代华夏所有对外贸易的总和。如果说隋唐两宋以来,商人往来诸国还仅仅只是以国家财政的有力补充,或有或无的暴利而已;那么自明以后的历史中,海上贸易就真正成了决定整个国家命运的关键要素——在以百年计算的光阴里,这条横跨千里万里的丝绸之路塑造了整个华夏的面目,甚至也塑造了整个世界的面目。
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以《白银货币》的观点总结整个近古时代的国际贸易:在1400-1700年的第一波全球化之中,虽然欧洲往来如风叱咤风云,工业革命一片勃勃生机,但整个世界经济体系的中心,却依旧是华夏。
至于为什么有这么离谱的局势,那原因倒也很简单。虽然带明是被动卷入了世界市场,但整个华夏文明一旦进入贸易之中,那真是太他妈能赚钱了。
当然,仅仅强调华夏能赚钱,那倒也不符合史实。实际上,这条赚钱的门路多半还应该归功于西班牙。十五至十六世纪时,远赴美洲的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在新大陆发现了数额至为惊人的金矿与银矿,储量丰沛到不可思议。以彼时最先进的汞齐法开采,仅仅波托西银矿一地的白银产量,便约等于除美洲以外全世界产能的总和。
这样天量的贵金属极大刺激了西班牙葡萄牙的消费潜力,他们挥舞着白银黄金四处求购商品,但横扫了整个欧洲也不能满足,反倒将欧陆的通货膨胀推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于是这蓬勃的欲望无处发泄,终于盯上了遥远的东方,拥有庞大生产规模的的华夏——而恰巧,此时的华夏也正好被洪武皇帝以降历代带明天子发行的神奇宝钞折磨得痛苦不堪,极端的渴求着稳定的货币。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眉来眼去,迅速展开了贸易合作。
……怎么说呢,从往后的历史看,大概双方都不太清楚,他们释放出了什么样的怪物。
具体的贸易细节就不必详细叙述了。这里我们只需要稍微提及一下结果。若仅以西班牙为例,则西班牙人自发现新大陆以后一百余年内在美洲所开采出的所有金银,其中三分之一以上都直接经由所谓的“马尼拉大船”运至澳门,倒入了带明那张永不满足的贸易之口中。】
读到此处,李丽质不由停了一停。
即使对数字不算敏感,只要稍稍联系一下上下文,也能大概估算出带明自海外获取的白银量——仅所谓“波托西银矿”一地便能产出世界一半的白银,而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流入华夏……
李丽质不由抽了一口气。
说实话,与此惊人的数量相比,那西域输入的金银所引发的那点小小的价格波动,简直太不值一提了。
原本以为西域的贸易已经是天下一等一的暴利了,没想到还有这样赚钱赚到头皮发麻的生意——海贸的利润这么夸张吗?!
长乐公主缓缓眨眼,隐约领略到了朝中大臣在推动广州贸易时的急不可耐。
而若以华夏一方的观点来看待,那么与欧洲乃至美洲展开贸易以后,所获利润之丰沛广袤,亦完全超乎预料。
仅以1631年一年为例,经由菲律宾、澳门流入华夏的白银便在1400万两左右,大约为明朝自永乐元年至宣德九年,统共三十一年以内,中国境内所有银矿总产银量的两倍以上;至于经广州乃至东南沿海等传统商路输送而入的巨额白银,则无可计算,只能归之为天文数字而已。
这个天文数字可以夸张到什么地步呢?自堡宗改收金花银以后,至张居正行“一条鞭法”为止,白银渐渐成为大明官方承认的货币,彻底取代往日的宝钞布帛,流通南北横行无阻。但不要忘了,这个“朝野率皆用银”,银两完全普及化泛用化的大明,它本身可是个实打实的贫银国!
——某种意义上,在数千年开采以后,华夏大地缺银比缺铜还更缺得厉害些。那银产量这么紧缺的国家,是靠什么维持的国内货币白银化?
西班牙葡萄牙日本乃至带英:是啊,靠什么呢?
即使以最保守、最谨慎的方法计算,由美洲由欧洲由日本乃至由印度涌入华夏的财富都是惊人的。通过日益繁荣的国际交流货物往来,明朝的商品横扫天下所向无敌,创造了巨额的贸易顺差。在西班牙人开启马尼拉航线之后的数百年里,全世界各地每挖掘出一两白银,都会有至少四钱通过各色各样五花八门的贸易路线,最终沉淀于大明的商贾富豪手中,成为白银货币化源源不断的养料。
以这种取之尽锱铢的架势,无怪乎西洋人会为大明上尊号曰“银泵”——全世界生产的白银如水一般被大明的工业抽取过来,涛涛汹涌而浩荡汪洋,却永远不能满足华夏那无穷无尽的胃口,最终尽数消失于浩荡土地之上,却也再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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