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窗台上的周霭,但却是他第一次和窗台上的周霭对视。
陈浔风其实知道周霭的很多事。
他知道每天早上7:20左右,周霭会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经过好望路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他知道每天中午12:20前后,周霭会独自坐在食堂靠窗的位置,只吃二楼的清炒窗口;他还知道每天晚上周霭都睡得晚,他知道周霭喜欢在刷完题后的半夜,靠着窗台吹冷风发呆。
他知道周霭在学校后山一共喂了三只猫、两只狗,猫是普通的三花、狗是没有品种的黄白毛土狗;他知道周霭只抽那款绿盒包装的叫寿百年的薄荷烟,这种烟在他回家路上经过的某家24小时便利店售卖,售价是30;他还知道周霭额角本来有道月牙形的伤痕,但随着时间流逝,那道伤痕已经彻底消失了。
周霭并不是个敏感的人,甚至他可能习惯将自己封闭起来,冷漠的对待外界,所以他不知道陈浔风每天早上都会跟在他后面进学校,他也不知道这个月的某几天直到半夜,陈浔风依旧在他家楼下。
从入校开始,陈浔风就静静跟在周霭身后的暗处,直到那天在雨中的十字路口前,两个人第一次隔街对视,陈浔风才终于能确定周霭记得他,那天之后,他才试探着推开那道门走出来,大胆的走到周霭眼前来。
但他不知道的关于周霭的事,也太多了。
周一早上,陈浔风照旧等在周霭出门的必经之地,但直到快要上课,他依然没有等到周霭的身影从对街经过。
周霭是个守时的人,甚至他几乎每天都保持在上课前半个小时到达学校,近两个月里,唯一一次的特殊情况就是国庆假期前的那周,那天早上陈浔风也没有等到周霭。
那天早上他等到路口,直到已经过了上课时间才离开,到校的时候,他刚被同样迟到的江川扯进校门口的队列里,就看见周霭从靠在对街的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
那时陈浔风就静静站在人群里,看着周霭淡着张脸越过马路朝他们的方向走近。
他更经常看到的是周霭的背影,清隽偏瘦的背影,总是穿着六中的校服,校服的版型稍大,但在周霭身上却显得极其规整服帖。
那时周霭走过来,明明停脚的地方离他还有段距离,但陈浔风却莫名感受到他身上仿佛携带着一阵晨间的凉风,然后值勤老师就站在了周霭面前,两句话的功夫就濒临发怒的边缘,所以陈浔风抬脚,将旁边正低着头打瞌睡的江川踹了出去。
这周一早上陈浔风没有等到周霭,而且到学校里后,他也并没有在迟到的队伍里看到周霭。
他和迟到的常客江川被班主任拎进办公室苦口婆心的教育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直到升旗仪式开始,他们才得以从办公室离开。
出办公室,他直接上楼往两栋楼之间的空中走廊走,江川紧追在他后面,连声问他怎么了。
陈浔风没停脚,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他,情绪不高的说:“别跟过来。”
大批的学生已经涌去操场,教学楼变得空荡荡,陈浔风直接进了1班的空教室,往周霭的座位上走。
1班的教室里现在只有一个人,就是受着伤行动不便的蒋文意,蒋文意看见陈浔风直接从教室后门走了进来,下意识捏紧了旁边的拐杖要起身:“教室里有监控。”他对陈浔风说,像是一种提醒。
但陈浔风并没看他,脚步没停,推开他的后背过去了里侧周霭的座位上。
周霭的桌篓里书本列的干净整齐,但他的书包并没有在座位上,周霭的座位依旧保持着上周五放假离开时的模样。
陈浔风偏头看向蒋文意,蒋文意的脸因为紧张而变红,在他的视线下想要后退:“…我”
陈浔风眉目微冷,直接打断他:“周霭呢?他今天早上没来?”
蒋文意心里掠过一丝怪异,他对陈浔风又恨又惧怕,但他知道,他惹不了面前这个人,所以他咽咽喉咙,仍旧很快的回答:“我没看到他。”
陈浔风似乎皱了下眉,一手撑着周霭的课桌,站在蒋文意面前又问:“他请假了?”
怪异的感觉越发强烈,但蒋文意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摇头道:“我不知道。”
陈浔风个子有些高,沉默的站在蒋文意面前,就是种压迫,蒋文意的心跳在陈浔风的沉默中加速。
他摸不透陈浔风的行事作风,但他对陈浔风的印象极其深刻,上回月考英语那天,考前他去了趟卫生间,他在洗手池边洗着手和别班的男生说了两句话,陈浔风从里面隔间出来了,他只是下意识抬头顺着镜子看过去一眼,就看见陈浔风朝着他走近。
然后便是不由分说的暴.力,他自然也拼命反击、也还手,但结果是他进了医院,陈浔风只有并不严重的皮外伤。
蒋文意等待着陈浔风的沉默,他坐在位置上,眼前是陈浔风校服下摆的一角,这也让他觉得怪异,每天都踩在校规边线上的陈浔风,居然规矩的穿着校服。
陈浔风将刚刚碰歪的周霭的座椅摆回原位,突然的动静让旁边的蒋文意抖了一抖,但陈浔风没再看他,直接出了教室。
他没再去操场上参加升旗仪式,拐道去了食堂,买了些吃的,然后熟门熟路的绕去后山喂猫。
手机在兜里震动,陈浔风漫不经心摸着手底下小狗的脑袋,另只手将手机摸出来,通讯软件里收到了许多消息,好几个人给他发,大意是一样的,都是问他去哪了,说班主任发火了,正在暴.走找他。
陈浔风将手机关了静音,放回校服兜里。
陈浔风以为周霭的这种失联状态只是一天,或者半天,但他没想到,眨眼间一周就过去了,但他却没有得到周霭的任何消息。
他从1班的学生那里打听消息,得到的结果只有周霭因故请假,他联系不上周霭,也没再看见过周霭,周霭家的别墅门窗紧闭,没有再亮起过灯盏。
他甚至去问了他的舅舅陈祯,关于上次那群尾随周霭的混混的消息,他想去见见那群混混,但他舅舅效率太高,那群人早进了警.察局,被拘.留半个月都快被放出来了。
小时候的那次离开,陈浔风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再次得到回来的机会,他根本没有料到,他才见到周霭,周霭就有从他眼前离开的可能性。
某天半夜梦醒,陈浔风甚至恍惚这是不是一场梦,其实他还跟在陈祯住在遥远的英国,他并没有回来,更没有见到六中长大后的周霭。
但教学楼底下,镶着金边的光荣榜里,周霭的照片被日光照的极其好看,照片底下第一排就是他的班级和名字——高一⑴班周霭。
别墅的大理石地砖坚硬,餐厅和楼梯口不是周佑宝的活动场所,所以并没有铺设地毯。
周霭抱着周佑宝,从高近两米的楼梯上滚下来,小腿几乎被步步台阶蹭掉了一层皮,血都将他的裤腿浸湿,但这不是他受伤最重的地方。
周佑宝40多斤,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周霭的肋骨、腰椎骨连同颅骨都在跌落过程中受到不同程度的压.迫或撞击,当天晚上进医院,他就被紧急推进了手术室。
住院的第二天,周佑宝在医院做完全身体检后却不愿意离开,他吵着闹着要陪周霭,医院并不是个好地方,他的父母肯定不会允许周佑宝多待,所以保姆强.制的把周佑宝带走了,由于父母都在外地出差,而周佑宝不太听话,他被直接送去了爷爷奶奶那边。
周霭在医院住了整整三周,他的身边只有两名安静不多话的护工,由于是单人病房,所以病房里格外的安静,除了每天早上医生过来的查房,整日里几乎只有挂壁电视机的微弱声音。
住院的漫长时间里,周霭并没有想太多,持续的伤痛和僵硬不能动的姿.势让他越发苍白瘦削,但他唯一担心的是后山那几只猫狗,他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长大一点,会不会自己去寻找东西吃,而他放在那边的储备粮肯定是不够的。
所以在陈驷流第三次来病房看他时,他第一次与陈驷流主动交流。
他用手机在备忘录打字给陈驷流:如果你有时间,能不能帮我去六中送点东西?
陈驷流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拉了张椅子坐下,微挑眉心问他:“什么东西?”
周霭继续打字。
陈驷流坐在旁边看,住院一段时间,周霭整个人似乎变得苍白了些,他握着手机的手指细长干净,骨节有些明显,手背上还有留置针头和淤青,他敲击的速度很快,很快陈驷流就看见递到眼前来的手机屏幕。
备忘录的页面简洁整齐,两段话之间周霭空了一行,所以陈驷流轻松的就看见他的下一段字:猫粮和狗粮,六中后山有几只流浪猫狗,你送过去,来回时间凑整,我按照你给我讲课时的单价付钱。
陈驷流上挑的眉慢慢放了下去,他有些无奈的笑了下:“周霭,那你这不叫找我帮忙,你这叫购买我的服务。”
周霭不再打字,靠在床头偏过头,收回了视线也收回了手机,又恢复成之前的状态——之前两次陈驷流过来时疏离安静的状态。
陈驷流看着周霭的侧脸,有些无奈的说:“但我也没有拒绝,猫粮、狗粮有要求吗?”
周霭在医院住满了三周,出院当天,他爸爸周锐诚才第一次露面。
那天晚上意外突发,手术前的知情书是周霭自己签的,而这之后的整个治疗阶段,周霭的身边只有那两位极其专业的护工,和偶尔过来探病的陈驷流。
回去的路上,司机在前面开车,周霭和周锐诚并排坐在车后座,周锐诚翻着手上的出院证明,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旁边的周霭说话:“医生说,建议你继续静养一个月。”
下午的天气很好,日光从半开的车窗外洒进来,周霭靠窗吹着风,听见他爸在旁边问:“你怎么打算的?”
周霭偏过头去,看向周锐诚。
周锐诚本来轻松的表情微变,不满于周霭的这种疏离,但还是重复一次问题:“我刚刚跟你的主治医生聊过,他说让你减少活动,最好在家里静养一段时间,你想返校还是先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周锐诚是看不懂手语的,周霭拿过旁边的平板电脑,点开备忘录,敲了段字,不一会就递给旁边的他的父亲:并不严重,我想尽快返校。
周锐诚拿着平板点了点头,然后看见空行后周霭的下一句话:我想申请住校。
他的眉立刻就拧了起来:“你想住校?为什么?学校离家两公里,你也没有晚课,你住在家里哪里不方便了?家里有人给你做饭洗衣服,有老师上门教你学习,在宿舍有什么方便的?你这个性格和宿舍同学更处不好。”他直接下了定论:“不准住校,你弟弟这几天不太听话,周霭,你稍微懂事点。”
只问一次,周霭没再继续争取,他并不感到失望,因为在问出来之前,他就已经做了被周锐诚拒绝的准备,所以他只是平静的偏头,继续将视线看向窗户外飞速掠过的景象。
周霭返校这天早上,正好是六中的第二次月考,他虽然人出院了,但却依旧处于恢复治疗阶段,他行走时还需要佩戴护腰,护腰的轮廓被略松的校服遮挡的严实。
因为他受伤,他爸爸这几天给他安排了一名司机接送他上下学,当然这种决定历来都只是通知周霭,没有给他拒绝的选项。
第二次月考按照上个月的成绩排布考场考号,周霭是1考场的1号,而1考场中他们1班的学生不少,所以时隔半个月周霭再返校,踏进考场时,仍旧具有“消.音器”的作用。
座位的考号按照S型排布,周霭的1号在教室的最左上角,这个位置,全考场的人都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周霭跟以前进教室也没什么不同,一路安静,步速不急不缓,等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更是隐匿无声。
但在第一考场,周霭的存在就不能被忽视,因为他是第一名,他的照片在楼下最好的位置挂了一个月,他的各科成绩被各班老师背的滚瓜烂熟,甚至他整齐的字迹都被当作模板贴在墙面展示。
更何况,他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周霭坐在最前排,童年的经历带给他长久的影响,只要在校园或者教室内,他就习惯以冷漠屏蔽外物,他能感觉到的只是考场的座位排列松散、窗户外吹进来的细风很舒服,他喜欢这个不用跟任何人接触的位置。
所以周霭不知道这个考场里其他人对他的好奇心,他看不到身后的人,所以他不知道他们偷拍他,他也不知道他们将自己的照片发进年级大群里并在群里积极的聊着他。
周霭坐在1号靠窗位置,露出来的半边侧脸沉静,日光从他头顶轻洒下来,他的眼睫微垂,从头到尾都只做自己的事情。
考完一天的试,已经是平日里下午放学的时间点,拿回手机,周霭看见司机发给他的消息:“前校门那条街堵车了,开不进去,我在后校门等您。”
考完试后不用再回班级,可以直接放学回家,校园内洋溢着考后懒洋洋的放松状态,周霭在喧嚣中格格不入的绕向安静的后校门,过程中,周霭本想过去看看猫狗,但那堵墙现在不仅阻挡了那些幼小的动物,也挡住了周霭。
周霭身上还绑着医用护腰,他的腰腹不能用力,连行走都不能过多,更遑论去翻越围墙,稍有不慎他就会有二次手术的危险。
周霭没有再绕去后山,也没多在校内停留,从考场离开,他直接往后校门的方向走,他缺课太久,他爸爸约着陈驷流在晚上给他额外加了两个小时的辅导课,他需要在规定时间前被司机送回去。
六中的前门气派,后校门连通老居民楼,就显得有些逼仄老旧,周霭出校门,已经看到前方开阔处停着的家里那辆车,却不防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
那声音冷感中透着股熟悉,却又带着点罕见的急躁,周霭听出来那是陈浔风的声音。
“周霭!”
周霭的脚步顿在原地,他现在不能背重物,所以书包被他提在一边手上,周霭攥了攥手里的包带,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像是步步敲在他的耳膜上。
终于,那脚步声停了,陈浔风停在他身后很近的地方,周霭都能感受到陈浔风停脚时带起的那股短暂的风。
“周霭。”陈浔风声音放低,在他背后再次叫了他的名字。
周霭轻轻的呼出一口气,平静的转过去身体,侧过身后,他的后背是面墙壁,面前就变成了陈浔风,他抬眼最先注意到的是陈浔风被风吹乱的黑发,第二眼是陈浔风放在他身上如有实质的眼神。
他比陈浔风矮些,但面前的男生在此刻微弯了腰,两个人的距离拉得很近,视线直直相接,避无可避,陈浔风看着他,嘴唇微动,周霭等着他要出口的话。
但后方突然就有男生带着气.喘的声音传过来,猝不及防打破这一隅的安静:“靠!你走这么快居然是他妈过来堵人?”
那声大喊也让周霭骤然回神,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刚刚自己是压着呼吸的,他刚刚似乎是在紧张,紧张对他而言,实在是种陌生又遥远的情绪,周霭慢慢放松自己的呼吸和攥住的手指,视线余光里出现一群穿着各式潮牌服装的张扬男生,男生们的喊声混合着凌乱的脚步,彻底搅乱这一处的气氛。
周霭听见人群里江川咋呼的声音:“艹了!哥,你怎么要堵他呀?这个堵不得呀!”
还有人闹着起哄:“又不是没揍过1班的,没什么堵不得的!”
“哥你现在还被主任死盯着,你看不惯他,我动手,我可以帮你揍他!”
后校门本来安静,但陈浔风携带来了哄闹和嘈杂,这与周霭周围历来的死寂完全不同,周霭轻轻蹙了蹙眉,陈浔风观察着他的表情,完全是下意识的抬手,撑住了周霭身后的墙壁,挡住了他要离开的路。
陈浔风的声音有些低,他看着周霭低声快速的说:“你先别走。”
然后他转头,朝那边走过来越来越近的一群人冷声吼了一句:“你们闭嘴,别过来!”
周霭目光平静,看着近在眼前陈浔风偏过去的侧颈,那里有道浅色的伤,其实已经非常不明显,但陈浔风转头时脖颈自然拉紧,那块比周围颜色更浅的皮肤就显露出来,周霭的目光停在了那处。
周霭现在是哑巴,小时候是小哑巴,他不会哭也不会说话,周围对他感到好奇的小孩子太多了,小孩子的喜恶都太直接,他们在陈浔风短暂离开时围在周霭面前,捏着周霭的脖子“教”他说话,用石头扔在他身上让他哭,周霭像是被参观的奇怪物种,被围在孩子堆里,但周霭木木的,不给予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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