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拼命的劲头,倒好像要把所有事都安排妥当。
来不及了。
他经常在齐流木弯着的脊背上,在灰暗的煤油灯下,在不断增厚的简直要将他埋起来的书堆中,看到这几个字。
后来,白锦瑟也发现了,她把齐流木的书都没收,成天给他做补品喝药,拉他侃大山。齐流木没有不答应的,但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仍旧一夜一夜的工作。
有一天,他忽然放下了笔。
江隐看着他珍惜的将一堆手稿收进抽屉中,小心的上了锁,直起身来,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白锦瑟不知什么时候推门进来了,在门口定定的望着他。
“小齐。”她唤了一声。
齐流木没有回头。他仍旧那样出神。
“小齐!”她又喊了一声,提高了嗓音,有些焦急。
齐流木这才若有所觉,回头看见了她,笑了:“不好意思,刚才在想事情。”
没等白锦瑟说话,他就说:“今天,我想出去走走。”
白锦瑟惊喜道:“你终于肯出这个屋子了!我就说,在这么个地方不挪窝,人都要发霉了!那我和你一起……”
齐流木打断了她的话:“我想自己走走。”他伸了个懒腰,是个放松又愉快的样子,好像终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我歇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活动活动了。对不起,这段时间让你担心了。”
白锦瑟又说了几次,见他坚持,终于还是败下阵来:“那你早点回来。”
齐流木笑道:“当然。”
他自己慢慢的走了,白锦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生出了一股浓浓的不安。她跑了两步,想追上去看看,但身后忽然有人叫她:“白小姐!”
带着孩子的女人找了过来:“孩子被妖兽抓伤了,总是发热,哭个不停,白小姐,你给看看吧……”
她担忧的面孔挡住了齐流木的背影,白锦瑟为难的看了好几眼,终于还是接过了孩子:“大娘你先别着急……”
齐流木走出了很远。
这些天,李团结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齐流木单调的,日复一日的生活,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撤去了伪装,叫了一声:“齐流木。”
江隐表情波澜不惊,心却咯噔一下。
他们只离齐流木不到五米远,这个距离喊一声,不可能不被发现!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是齐流木置若罔闻。
江隐愣住了。
李团结道:“果然,他已经听不见了。”
江隐回忆刚才白锦瑟呼唤他时的异常,似乎就连面对面说话时,齐流木的眼睛也是一直落在白锦瑟的嘴巴上。原来他那时就已经听不见了,只能依靠口型勉强分辨。
“为什么?”他皱眉道,“这段时间齐流木的所作所为,给我一种他已经时日无多,在安排后事的感觉。但他明明什么问题都没有,你也说过,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头,不是吗?”
李团结面色黑沉沉的:“是啊。”他顿了顿,忽然道,“你听说过天人五衰吗?”
“佛教中天人寿命将近时,会出现种种异象,如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谓之天人五衰。但是……”
“齐流木自然不是天人。但是他在缓慢的丧失五感。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消失之后,他会四肢僵硬,无法行走,全身器官衰竭而死。我猜,他已经丧失了味觉和嗅觉,但没有让人发现。”
江隐道:“但是,为什么?”
李团结没有答案。
忽然,一点微光照亮了他们的脸,两人齐齐朝前看去,就见齐流木的身前,忽然冒出了一朵摇曳的小花。那小花迅速的长大,开枝散叶,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就变成了一片花海子,在暗下的天色下宛若仙境。
移动的花海子。
李团结明明已经死了,但以他的力量造出的花海子居然还存在。他说过,这片花海子比日月星辰更长久,比一个真正的誓言还牢固。
他说的一点不错。
作者有话说:
移动的花海子:第三百零三夜
齐流木走进了花海子中。
班纳若虫莹莹飞舞,花丛摇曳生姿,这里还是这么美,并没有因为创造它的人的死亡而褪色分毫。
在花海子的深处,九百九十九级长阶上,是相思树和姻缘庙。
他一步步走了上去,走的很慢,好像在回忆什么。
也许是那一夜年轻人们快乐的脸,也许是艾朵和苏力青一生一世的祈愿,也许是李团结少见的大发慈悲,也许是透过相思树和红线的月光,也许只是单纯的走着他们一起走过的路。
那一天的快乐早已烟消云散,身边的人也无影无踪。他孑然一身,拖着油尽灯枯的身体,又走了一遍这充满虔诚的九百九十九级台阶。
江隐和李团结也跟在后面。
姻缘庙前,月老慈爱的笑着,夜风中有情人系在枝条上的红线随风飘荡。
虽然白头到老的愿望并没有实现,但情人们的誓言永不褪色。
齐流木细细的看着那红线上熟悉的名字,好像要把他们刻进心里。忽然,他目光停住了,落在了一对红线上。
那红线缠绕在最高的枝条上,被风轻轻吹拂着,月光映出了上面的名字,不知是哪一对有情人。
因为角度问题,江隐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很难形容齐流木脸上的表情。
他嘴角上扬,是个要笑的模样,一行眼泪却很突兀的滚落下来。
从他斩杀李团结到现在,江隐从未看到他掉过一滴眼泪。但是在这一刻,他的眼眶红了,不知多少泪水大颗大颗的掉在地上,打湿了那张一直从容安静的脸庞。
他哭了,又笑了,无可奈何似的摇着头,擦去了脸上的泪水,转身向山下走去。
江隐想知道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让他如此失态。他刚要上前查看,就被李团结拦住了。
那男人说:“走吧。”
江隐道:“但是……”
李团结看都不看他,只是用一种很低沉的声音说:“走。”
他的表情不像愤怒,也没有疯狂,但是淡淡的,复杂难明。竟和齐流木的神色有几分相似。
江隐的心中忽然出现一个非常荒谬的猜测。
在最开始的回忆里,李团结自己从山上走了下来。他的神色愉悦,哼着小曲,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
在他身后,小小的庙宇伫立在蓝天下,相思树上的红线轻轻飘动。
没有人知道他去干了什么。
也许,那高高的枝条上的红线,也写着两个未曾有人想到的名字……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但是除了这个,他竟想不出还有什么解释。
有险恶的谎言,也有诚挚的真心。爱和恨没有楚河汉界,就像是非黑白一样并不分明。
齐流木走到山下时,花海子已经在迅速缩减,不过片刻,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但是江隐知道,在之后的六十年岁月里,它从未消失。
没走几步,又是一个熟悉的地方。曾经抛下明珠的伊布泉就在前方不远处,齐流木今天似乎很想回忆往昔,又走了过去。
此时,夜色已经很深了。
他站在湖边,看着黑漆漆的湖面,在这里,他曾经救下一只金鸾,得到了一颗明珠。他既然没有扔掉,现在会拿出来吗?
江隐不由得凑近了一些。
但是那个背影忽然站不稳似的,踉跄了一下。他走了几步,好像要找回身体的平衡,但脚下一空,忽然消失了。
在江隐反应过来之前,李团结就冲了出去,但是湖边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湖中一阵阵涟漪。
他掉下去了!
江隐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和李团结一左一右,游向齐流木掉下去的地方。但水中模糊的人影周围忽然发出一片明亮的光,刺的眼睛生疼,再看过去,什么都没了。
两人浮出水面,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如同他们发现齐流木没有扔明珠时一样。
江隐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团结没有说话,又潜了下去,但是无论他们怎么找,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
他浮上来,停了一会,忽然用拳头狠狠砸向水面,溅了江隐一脸水花。
“什么七星披肩,什么偷天换日?我倒要让智叟那个老头给我解释解释,什么他妈的叫他妈的偷天换日?齐流木就这么消失了,他就这么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他死了吗?他活着吗?他去了哪里?这是不是和明珠一样,是他玩的另一个小把戏?!说到底,我们改变了什么,我们能改变什么?”
他额角青筋暴起,狂怒之下显得尤为可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他还是消失了!”
江隐尽力保持着镇定:“不,这不可能。齐流木如果在这里就消失了,之后的那些事怎么说?”
李团结刚要开口,眼神一闪,表情忽然变了。那熟悉的眼神和神情,分明是祁景!
在他心神巨震之下,祁景重新掌控了自己身体。
他回到身体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啪的一巨响,震得江隐都是耳朵一麻。
“你冷静一点!”他对着李团结说,“齐流木不可能死在这里!我做过一个梦,梦中齐流木遣散了鬼神大军,将摩罗藏在了神像眼睛里!这必然发生在杀了你之后,但是这些天,他哪里出过那个屋子?”
他闭上眼睛,面露痛苦之色,看来李团结发疯对他影响极大。
“耐心一点,等一等。”他劝说着,“他一定会回来。”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来,看来李团结被暂时控制住了。
祁景看向江隐,在和他对视的那一刻,那双眼睛终于冰雪消融。
他刚上前一步,就有什么东西迅速的撞入了他的怀中,力道之大,差点没把他撞退两步。
江隐紧紧抱着他,用嘶哑的声音叫他:“……祁景。”
“江隐……”祁景立刻绷不住了,他的眼睛一下子热了,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他比江隐来的更加剧烈,浪潮一般的后怕和珍惜拍打着他的心,他紧紧搂着江隐,好像要把他揉进骨头里,嘴里只会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人知道他在看到自己的手杀死江隐时那种肝胆俱裂的感觉,李团结说的没错,在那一刻,他真的产生了自我了断的念头。那样痛苦和矛盾,恨不得自己杀了自己的感觉,他这辈子再也不想体验第二遍了。
“不要道歉。”江隐的力气和他一样大,两只手紧紧的揪着他背上的衣服,好像怕他立刻就走了一般,祁景的心软成了一片。
“我要你回来。”他用哽住似的声音固执的低语,“我要你回来……我要你回来。”
“我回来了。”祁景哽咽了,他觉得自己真丢脸,但他能做的只有把难得流露出如此不安和脆弱的江隐更紧的拥入怀中,用最温柔的声音,最浓烈的爱意哄他,“我回来了,不要怕。不要怕。”
江隐急促的喘息和不自然的颤抖终于在他一遍又一遍耐心的安抚下平复了下来。
“在你变成穷奇之后,我恨你。”他终于出声,“我恨你,恨穷奇,恨自己,也恨这个世界。那种一瞬间涌现出的黑暗的情绪让我害怕。在失去师父和达叔时,我也曾有过这种感觉。我努力像他们教导的一样,做一个好人,向前看。但是失去你可以成为最后一根稻草。如果最后都要离开,为什么让我遇到你们?如果最后都会失去,为什么让我曾经拥有过?如果爱这么让人痛苦,那我宁愿从来没有过。不要了,我都不要了。我恨你这么好,恨你喜欢我,恨你靠近我又离开我。”他咬着牙,一字一句的挤出这些饱含痛苦和疯狂的话,“那一刻,我能体会到穷奇的感觉。我想毁灭一切。”
祁景捧着他的脸,轻声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向你保证,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江隐看着他,牙关还是咬的紧紧的:“我不信。”
他的眼神是如此透彻明亮,祁景苦笑一下,知道糊弄不了他:“是啊,人生在世,总有个三灾八难的,世事险恶,天道无常,不能为任何人所左右。但是,”他看着江隐的眼睛,轻声的,郑重的说,“我也许不会永远不离开你,但是我保证,我会永远爱你。”
江隐愣了一下:“爱?”
“是啊。我爱你。”他自然而然的说出了这个郑重的字眼,“你曾经问我爱是什么,把我给整懵了。阿诗玛大娘说爱是患得患失,李团结说爱是欲望。我也一直在想,怎样和你解释这个字,怎样才能让你理解,我是怎样爱你的。江隐,人这一生,可能会失去很多东西,很多珍惜的人。如同你失去了师父,张达和鲁日一,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失去我。”看着江隐慢慢绷紧的下颌线,他继续道,“但是,爱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们不在了,但是我爱你。他们爱你。这是不会被改变的事实。如果你曾经被温暖过,这火种就永不会熄灭,永远在这里熊熊燃烧。”
他按着江隐的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爱是养分,是火种,是力量,因为它永远在这里,所以你永远可以走下去。”
他们对视了好一会,江隐的神情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喃喃道:“你爱我。”
“我爱你。”
“你会永远爱我。”
“我会永远爱你。”祁景说,“比日月星辰更长久,比一个真正的誓言更牢固。”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是我这本书想表达的一些东西啦
神像藏摩罗:第三百零九夜
从天黑等到天亮,齐流木还是没有出现。
祁景心里也隐隐焦躁起来,李团结更是在他体内闹的天翻地覆。
天光大亮,前来寻找的人找到了伊布泉,在湖边发现了草被压倒过的痕迹。但是数十个人跳入湖中打捞了半天,连个影子都没找到,就作罢了。
齐流木就这样消失了。
经过了三天的寻找,他们终于确定了这个不幸的事实。
陈山挂着大大的黑眼圈,白锦瑟也一脸愁容,吴翎扶着额头呆坐着,没了齐流木,他们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儿。
“会不会……”终于,吴翎沙哑的开口,说出了他们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什么意外?”
愉·渓·
陈山摇头:“不可能。小齐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以他的本事,没人奈何得了他。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么可能栽在这里?”
祁景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是啊,谁能想到封印了四凶的齐流木,会在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深夜失足掉进湖里,从此就失去了踪影呢?
这样草率的结局,简直像老天和他开的一个玩笑。
白锦瑟没有作声,她想到了齐流木这些天的异常,想到他冲自己道别的模样……
陈山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锦瑟,你……”
她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白锦瑟擦了擦眼泪:“没什么……我就是,就是觉得这些天,他不停的做事,好像早就知道自己要……”
吴翎猛的站了起来:“哭什么?陈山说得对,齐流木不会有什么事。我猜就是这小子厌倦了这些破事,把一切安排好了,自己躲到什么与世隔绝的角落享福去了!”
这么说着,他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所有人的心里都忐忑难安。
最终,还是陈山出了主意:“小齐是一定要找的,但现在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用摩罗复活的妖兽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现在四凶已平,他们也该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白锦瑟点头:“我同意。拖得越久,摩罗带来的未知的危害就越大。他不在,我们就替他把该干的事都干了,省的他……回来还要操心。”
辽阔的平原上,有数以百计的妖兽,和祁景梦中一样,如同百鬼夜行,壮丽无比。陈山,白锦瑟,吴翎都站在同样的位置,唯独少了齐流木。
祁景期盼着他能在最后一刻突然出现,让一切按梦中的发展走下去,但时间越来越近,齐流木的人影都没有。
终于,陈山拿出了摩罗。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是他自己眩晕,而是脚下的土地在真真切切的旋转。远处的天空和山脉像斑驳的墙皮一样剥落下来,包括眼前的妖兽和一张张熟悉的脸。
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祁景只来得及抓住了江隐的手,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满眼都是花白的胡须。白胡子老头弓着腰,仔细的查看他的情况,见他醒来,说了一句:“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