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咎微微收紧了两人交握的手:
“也别太自责了,谁也预料不了后面发生的事儿。”
人间的悲剧就是这样,毫无预兆,若不是那一晚的刺杀,阎云舟可能从来也不会将那样残忍恶毒的人和自己的弟弟联系在一起。
两个人再无话,只是慢慢走在街上,马上就是年节了,街上倒是分外的热闹,饭馆,茶楼这样平日里便鼎盛的地方就不说,就是首饰店,成衣铺这样的地方此刻也是热闹非凡的。
阎云舟拉了一下宁咎的手:
“中午不是没吃饱吗?到前面坐坐吧。”
两人找了一家老字号的饭馆坐在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桌子上煮着的茶水发出咝咝啦啦的响声,透过开着缝隙的窗看着窗外的飘雪倒是也别有一番景象,午后这个时候,多是一些中午吃了饭,留下喝茶,喝酒聊天的人。
聊天的话题也是五花八门,上到朝堂大事儿,下到朝臣趣闻,细细辨来还有提到他们两个的:
“你们说这如今的宁侯爷的命也算是大起大落了,当年被宁侯养在庄子上的弃子,还背着天煞孤星的命,本以为先皇…咳咳,本以为他到王府就是死路一条,何曾想竟然有今日的光景,焰亲王可是亲自上书陛下,请封侄子为世子,这是摆明了不准备纳妾娶平妻了。”
“这倒是,哎,我可听说不少从前还在观望的府中有些后悔没有早些和王府的大夫人搭上线了。”
“我也听说了,这王府公子和王府世子,只一字之差这可差着千里呢。”
“不过,这王府倒也不是只有一位世子,先世子除了这个长子还有一个女儿,听说焰亲王极为宠爱小侄女,这日后谁能成为她的夫婿,那必然是扶摇直上,青云铺路。”
宁咎撂下手中的茶盏,唇边的笑意有些讥讽,这审时度势的人到还真是不少:
“我说的嘛,这几日宴饮上怎么总是有人旁敲侧击地问承儿的婚事,你请来的那一封圣旨还真是管用,现在承儿恐怕是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小红人了。”
和宁咎不同,这等情况阎云舟在上书之前便心知肚明:
“左右承儿心中有中意的人选,我已经打听过了,后日孟罗书便携妻子儿女进京。”
孟罗书这一次进京住在了城西从前的一处别院,述职官员最低便是三品,而他这个湖广按察使正好便是三品,在这个遍地是贵人的京城,一个外放的三品官实在算不上热乎,但是他从前是国子监祭酒,倒是有些门生故旧,这庭院倒是也不见冷落。
阎云舟和宁咎商量,还是由宁咎递帖子拜访孟罗书,毕竟他此刻在国子监,年节前递帖子拜访一下前任国子监祭酒倒是也合乎情理,倒是阎云舟便是随他去访的。
孟罗书受到书帖的时候正和几个从前的门生在书房一叙,其中便有今年的新科探花周云溪:
“宁侯爷,可是王府上的那位宁侯爷?”
“那自然是,听说今年焰亲王身子好了不少,从前王府闭门谢客,今年倒是在两个赏书宴上都瞧见王爷和侯爷了。”
宁咎同正二品待遇,如今谁都看的出来,陛下同焰亲王一家走的亲近,孟罗书不敢怠慢,忙起身相迎,几个门生故旧也随着起身。
“不知王爷和侯爷来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外面天凉,快里面请。”
宁咎开口:
“孟大人客气了,是我和王爷贸然来访,失了礼数。”
就在双方寒暄的时候,身后一个身着金边锦袍的少年已经睁大了眼睛:
“言大哥?”
阎云舟抬眼顺着声音看去,那在孟罗书身后人群中的一人,可不赫然就是去北境前在京郊遇到的周家玄子?
“幼安同王爷熟识?”
周云溪字幼安,此刻他人都愣在当场,倒是阎云舟笑了:
“还未当面恭喜周公子得中探花郎,从前欺瞒实属不该,倒是要请探花郎见谅。”
春闱殿试,周云溪是李彦钦点的探花郎,十七岁的探花郎,在京城中一时之间风头无两,而且他听说周云溪当面辞去了翰林院庶吉士,自请外放到地方历练,李彦对此倒是颇为赞赏,年底述职他本是不够资历,却得了恩旨意回京。
到了屋内,热茶端上来,这一屋子的人才明白阎云舟和这新科探花的渊源:
“想来,幼安争气,倒是没有浪费王爷那两百两银子。”
这一屋子的人倒是没有品阶太高的,很多就是半个读书宴也没资格去请阎云舟,对这位一品亲王都是敬和怕更多,都有些拘束,没一会儿便告辞了,周云溪临走的时候还是顿下步子:
“王爷,我以后还能登府拜谢吗?”
到京城之后他其实还打听过言琚,但是都没有什么结果,他还以为言琚不是京城人,却不想他竟然是焰亲王,从前他是真心相谢,日后自然也是,他不怕旁人说他结交权贵,只怕阎云舟心中不喜。
“自是可以,难不成换了个身份,探花郎便不识我了?”
周云溪正礼下拜,心中安心,这才告辞。
阎云舟又和孟罗书寒暄了一会儿才正色开口:
“孟大人想来也奇怪我们二人忽然而至,我便直言相问了,您的小女儿可曾议亲许配人家?”
孟罗书都是一愣:
“王爷说的是小女彤冬儿?”
“是,正是彤冬儿小姐。”
孟罗书虽然是刚到京城,但是焰王府正式册立世子的事儿他也是知道的,说起来阎炘承小的时候他也是认识的,而阎云舟今日特意来此,问的还是他女儿的事儿,这是为谁问的自然已经不言而喻了。
“高堂最喜彤冬儿,我便多留了孩子一年,还未议婚。”
宁咎的嘴角都忍不住勾了起来,暗叹那小子还真是有命,他看了看阎云舟,阎云舟也笑了:
“孟大人,我们两家从前也算是邻居,承儿小时候您也是见过的,如今两个孩子都正当龄,我焰亲王府世子诚意求娶贵女,若是大人有意,我定备厚礼,上门提亲,绝不辱没孟小姐。”
孟罗书没有想到阎云舟竟然这样干脆,他是听说了最近焰亲王府的世子有议亲的意思,这京城之中权贵如云,焰亲王的爵位乃是世袭罔替,世子妃便是明日的正一品王妃,这个位置不知道多少勋贵在盯着,怎么也不应该落到自家的头上。
“王爷,恕在下直言,世子身份贵重,小女恐怕辱没了世子。”
阎云舟猜到他会有此一问:
“孟大人,如你所见,如今的王府也算是家门鼎盛,本王确无意再联姻勋贵,这是其一,其二,承儿是焰亲王府的世子,更是本王的侄儿,我阎家几代人都用情极专,我自是想要侄儿过的幸福,娶一个他喜欢的女子,终老一生。”
阎云舟的话说确实让孟罗书不得不心动,讲求门第,这朝中就是凋零的宗室也未必比得上焰王府的世子贵重,而论父母心,谁人又希望女儿找一个流连花丛的公子哥,别的他不清楚,但是好歹他从前也和焰王府做了那些年的邻居,阎家治家之严他心中是清楚的。
虽然上一次见阎炘承还是在那孩子幼时,但是想来有阎云舟管教,那孩子应该错不了。
从孟家出来,宁咎的笑意便没下去过,阎云舟侧头看他:
“笑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要娶媳妇呢?”
宁咎懒洋洋地靠在了马车上:
“你是没有瞧见今日我们出门的时候承儿那忐忑,期待又紧张的眼神,这小子看来是真的喜欢孟家的小姐,我们打赌,你侄子此刻肯定在大门口等着呢。”
阎云舟哼笑了一声:
“就那么大出息。”
“哎,现在还笑话你侄子,你也没好到哪去啊。”
宁咎笑着开口,心里还有些感慨,这阎家还真是挺出情种的。
马车刚停稳,里面的两人便听到了外面一阵急促下台阶的脚步声,宁咎看向阎云舟,一脸“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样子。
还不等马车的门从里面推开,便被阎炘承从外面给拉开了,阎云舟迎头便弹了侄子的脑门一下:
“瞧你的出息,给我到下面站着。”
阎炘承溜溜下去站着,阎云舟下来的时候他还十分有眼力见地扶了一下他的手肘,宁咎在后面看的但笑不语,但是两人却像是约好了一样,都缄口不语,弄的阎炘承抓心挠肺的,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
“二叔,二叔父,你们快和我说吧,孟大人什么意思?彤冬儿可许配了人家?”
直到了正堂请了程清浅过来阎云舟才开口:
“大嫂,孟大人家的小女确实还未许配人家,今日我也将有意提亲的话递了出去,孟大人并未拒绝,看来我们真是要准备聘礼,上门提亲了。”
这句话说完之后阎炘承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程清浅的面上也有了笑意,那日阎云舟问出自家儿子的心思之后她也在担忧,就怕孟家的姑娘已经议亲了,毕竟彤冬儿只比承儿小了一岁。
如今这情况真是再好没有了。
接下来的日子忙的便是程清浅了,宁咎和阎云舟倒是躲闲了起来,毕竟,这京城之中下聘礼的数目他们实在也不清楚,王府中馈一直都是大夫人负责,他们也不去掺和。
朝中已经开始年节休沐了,宁咎难得连国子监都不用去,没事儿便和阎云舟赖在一起,冬天他不愿意出门,浑身都是懒骨头,倒是阎云舟身子好了不少之后便在屋里待不住。
早晨的时候总要去院子里练练枪,时间不长,注意保暖,宁咎也不拦着他,长枪卷起漫天风雪,如墨的长发随着利落的动作在风中飞舞,一身束腰长衫的人没有一个花哨的动作,大开大合的枪法,带着凛冽的战意,恍惚间这窗外还是那个一手护住大梁北境的阎将军。
宁咎叫人开了窗户,整个人裹得像是一个蚕蛹一样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目光透过窗子看着窗外练枪的人。
偶尔那人目光射过来的时候,他便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和他晃了晃,便能见到那面上冷然的将军,眼底多了一抹暖色。
一刻钟的时间阎云舟便会进屋,小侍服侍他换下有些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免得着了风寒在,他也每每都会在铜炉前将身上的寒气彻底驱散之后才去抱榻上的人:
“怎么一身的懒骨头?日日在房内你不嫌腻得慌?”
宁咎眯着眼睛靠在换了一身衣服的阎云舟身上,就像是絮窝一样在他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你说我从前卷生卷死的,竟然从未觉得睡懒觉,猫冬是一件这样舒服的事儿,我不腻得慌,我就喜欢这样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担心的咸鱼日子。”
细细数下来,从他到这个地方之后,不是身累便是心累,就算是战争胜了,阎云舟的身体也是压在他身上的一个大石头,如今石头挪开了,他合该好好享受几日这难得的咸鱼时光。
第153章 正文完
宁咎在现代的时候喜欢吃火锅,到了这里那生肉一样上来肉片被视为粗鄙的食物,达官显贵的府中自然是没有的,从前也就罢了,但是如今的王府还不是宁咎说吃什么便吃什么?
晚膳的时候,一个铜锅子被送了上来,如今是冬天,根本都不需要特意去制冰,这外面便是天然的冰箱,新抓回来的羊,冻上之后切薄片,别提多鲜美,屋内水汽弥漫,宁咎随意披了一件衣服坐在厅中,正用长筷子往锅子里面下肉。
“冬日里吃这个最好了,这羊肉鲜,一会儿还能用这肉调一个汤喝。”
阎云舟如今也随了他的喜好,倒是挺喜欢在屋内和他涮锅子的,两人边吃边聊:
“这提亲的事儿总算是忙完了。”
宁咎笑了笑:
“这年前最大的一件事儿是办完了,这今年年底提亲,得明年春天定亲了,那正式结婚还不得后年了?”
阎云舟点了点头:
“嗯,孟大人是想多留女儿一年,我倒是觉得晚一点儿成婚也好,明年也该送承儿到军中看看了,先立事再成家才是正理。”
对于这个观点宁咎是赞同的,在他看来阎炘承这个年纪还是毛孩子呢,怎么知道怎么为人丈夫?还是得先锻炼一下才好。
“我们那里都是晚婚晚育,乍一到你们这里还真是不习惯,总觉得他们是未成年。”
阎云舟给他倒了些温过的烧酒,忽然想起了一个事儿来:
“对了,那日见到洛月离他倒是和我说了陛下有意税改的事儿,你从前说的那个什么医保,倒是有可能实现一部分。”
宁咎骤然抬头:
“真的啊?你上次不是说这个想要实施起来很困难吗?”
阎云舟夹了一块儿羊肉,点头,上次宁咎和他说了这个事儿之后,他便找机会和李彦说了一下,这个事儿急不来,说也是只是一个想法罢了。
“确实很困难,按着从前的税制,农民的税负已经很大了,再加上一分恐怕都不堪重负,陛下决议税改,这整个大梁的土地清丈便是一个开端,现如今一年的时间过去了,除了少数县镇以外,基本上已经完成了清丈。”
宁咎听到这里抬头:
“这一年陛下应该是收上来了不少的土地吧?只是这土地最后会不会再被吃进去?”
毕竟从前这京城清丈的时候光是京官便多圈了不知道多少的土地,这一次若是清丈全国,多出来的地可想而知,只不过这阵风能吹多久?那些吐出来的土地说白了还是要交给各级的官员,会不会出现前脚吐出来,后脚再吃进去的情况?
“清丈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便是改税制,各级官吏,宗室多少的土地可免征税是有数的,其余部分皆要登记在册,其余的土地裁成小块儿,按着人头分发,日后将税和土地绑在一起,名下没有土地者无税可征,对于农户男丁,可用田赋税抵除劳役,这样一来底层的农户的劳力也可松出一部分。”
宁咎一边吃一边听着:
“所以陛下是想要将医疗保险这一部分的税额直接加到土地中?”
“没错,这样征收的时候是合并征收,免除一些人对于课税的抵触情绪,加之按着人头分下去的小块儿土地便已经够农户生活了,解除出来的男丁也可做些其他的劳务。”
宁咎手撑着下巴看着身边的人:
“这土地分下去那么容易啊?这不是等于从各地的门阀官绅的嘴里夺食吗?”
阎云舟的眼神略带些锋芒:
“朝中也好,天下也罢,刀和银子在谁的手中谁便说的上话,从前地方的税交上来的只是小部分,这税款多数撑肥了地方官吏,这一次税改之后地方的税款大部分都要上缴朝廷,纵使困难重重,那是命和银子哪个重要那些官吏还是分的清楚的。”
宁咎对于这话倒是颇为赞同,此时确实算得上改革的好机会,天下谁人都知道李彦的天下是如何得来的,真刀真枪的打下来比一切圣旨都有说服里,朝中大臣也好,地方官吏也罢,不会有人觉得一个从血水里趟过来的帝王会是一个软柿子。
“平静的湖水只要落下一粒石子,大家便会觉得这石子搅了那平静的水面,若是水流湍急的河中,就是扔下再多的石子也不会有人觉得于水面有多大的影响,陛下还年轻,正是最有魄力的时候,陛下登基,北境军,南境军尽在手中,无人再能翻出风浪来,借着这个时候大刀阔斧确实是最合适不过了。”
阎云舟端起酒杯,眉眼间的笑意分明:
“正是这个道理。”
宁咎也举杯,两人的杯盏微微相撞,具都是了然。
“若是此举真的能成行,这后面你的活是免不了的了。”
宁咎一杯酒饮尽,颇为豪迈地摆了摆手:
“若是这事儿真的能成,再苦再累我都认了。”
今日聊得久,锅子中的炭火都已经弱了下来,唯独这桌子上的酒是上了一坛又一坛,宁咎没少喝,后来干脆将手中的酒盏换成了酒壶,屋子里吃这锅子本就热,他的面颊微红,手中晃着酒壶,神色带了几分醉意:
“你说,这在现代我也不过是能拿起手术刀救人而已,若真是这里能救些困苦百姓脱离病痛,那我得积多少德啊?这简直死后能位列仙班了吧?”
阎云舟嗔怪地瞥了他一眼:
“别嘴上没个遮拦。”
宁咎笑的开怀:
“我怎么就没遮拦了?你知道我刚去军营的时候在想什么吗?我觉得老天爷安排我过来简直就是来普度众生来了。”
阎云舟微微垂眸,眼底的感慨也甚为深重:
“当得起普度众生了。”
如今军中设立军医处,军中沿用了宁咎从前留下来的制度,轻重伤兵分而治之,分床到每个伤兵身上,除了军医,还有不少习得宁咎那缝合伤口,消毒,清创本事的小医官,南境的战事之中,这制度在军中已经成型,不知道多救了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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