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队带出来的人很多,有架着肩膀走出来的、有抱出来的、有担架抬出来的……也有盖着白布送出来的。
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从里面见过一张熟悉的面孔。
工作人员吃了一半才注意到刚刚还跟自己聊天的人很久都没说过话,转回头一看,见他正望着窗外忙碌的救援队出神。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的无助跟害怕,每种情绪都清晰可见。
“这天灾人祸的谁都料想不到,你也别太着急,这不是还没搜救完吗,至少现在一切都是未知数,未知数也未必不是好的。”
“……没搜救完,还要多久?”
“这就难说了,这得看搜救难度了,各个地方的掩埋情况都不一样。”工作人员放下叉子盘了一下,“现在应该在搜养殖场跟那边附近的房子,唉,也就是这段时间经常下雨,不然怎么会有这种事,好好的一个村子,说遭殃就遭殃了。”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闹喊声,有人冲里面叫了一句。
“老陈出来帮忙,又有人捐了一车物资。”
“哎,来了来了。”工作人员几口吸溜完面条,在身上擦了擦手,“董先生你吃完饭得空的话也来搭把手吧,伤员太多了,后勤分了很多人过去,现在人手不太够。”
董酥白本来就没心情吃东西,闻言点了点头:“我没胃口,走吧,一起过去。”
灾难过后的场景并不少见,不论是新闻还是董酥白平时拍戏都见过不少,可电视剧里的东西跟他真情实感体会到的相差太多了。
穿着救援服的队员从身边擦肩而过,周围的声音很多,或是大大小小的伤者被疼痛折磨的鬼哭狼嚎,或是千辛万苦活下来的人喜极而泣的抽噎,或是亲眼见到亲朋好友丧命后绝望的嚎啕大哭……
太多太多了,原来人痛苦到极致的时候真的会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套上工作服穿梭在人群中,哪里需要人手他就去哪里。
身后又响起招呼声,他赶紧提上医疗箱往那边走,转头的瞬间却不知看到了什么,瞳孔骤缩,随后轻微颤动着,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走来的人,心脏处重重震动了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终于落了地。
姜烯跟在救援人员身后,旁边还有很多躺在担架上认识的人。
他全身都是脏兮兮的,还染了不少血迹,乍一眼看上去连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跟刚从外面打架回来的小狗一样。
他像是没想到董酥白会过来,原先帮着一起抬担架的手僵了僵,停下脚步,就这么站在原地愣愣跟董酥白对视。
董酥白勉力维持的冷静在此时彻底崩盘,他全程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眼底慢慢从猩红到模糊,在他反应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过身把脸上没忍住的泪痕擦干净。
他知道这么想很不道德,也很矫情,但刚才看着姜烯是自己走出来的瞬间,他真的觉得就算要用命去交换这一刻他都愿意。
等他再次转过身的时候,姜烯已经顶着那张乱七八糟又可怜的脸凑到他跟前,伸手抱住他的腰,好一会儿才问道:“哥哥怎么过来了?这里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姜烯的动作很轻,轻到董酥白根本感受不到一点冲击力,就像是缓缓磨蹭进自己怀里的一样。
他紧紧回抱住他,没说话,也没表态,像每个失而复得的人都会经历的不安。
姜烯见人不说话,知道是他还没缓过来,也不着急:“哥哥,我觉得我的磁场有问题,我回去后一定得去寺庙里做个法,怎么我干什么都倒霉。”
小时候掏鸟窝被鸟啄,玩滑板把牙嗑了。长大了好不容易想去实体店买衣服发现没码数了,想给他妈做的蛋糕被他爸吃了,最后他妈把他爸骂了一顿,他爸委屈巴巴地把他零花钱给扣了……
数都数不过来。
他把脸上的灰在董酥白领口处蹭了蹭,絮叨了半天没听见回应,要不是胸口能感受到他强烈的心跳,他都要以为自己抱的是个柱子。
“哥哥,你再不跟我说话,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你只是我回光返照出现的幻——”
“瞎说什么!能不能说点好的!”姜烯说到一半就被董酥白捏住上下唇手动闭了麦,重新收紧手臂抱了上去,“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姜烯摇摇头,被抱得太紧有点上不来气,他在董酥白背后轻轻拍了拍,故意哄骗道:“本来是没有的,但哥哥你要是再这么用力抱我,我可能就要被你勒死了。”
董酥白一听这话哪还敢继续,连忙后怕地松了手。见他脸上虽然挂着笑意,但精神明显很差,这才暗骂自己不让他去休息还拉着人在这里耽误时间,赶紧把他带进了医疗帐篷。
刚好这时候救援队长也找他过去有点事,姜烯跟着董酥白一起过去,他不是没看出他的患得患失,手指在他掌心抠了抠,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低声安慰道。
“酥白,别担心,我没事了。”
姜烯平时喊他名字的时候少之又少,要么是在闹脾气,要么就是地点不合适。
可今天这一声,却给了他莫大的底气,盘旋在心尖那股劫后余生带来的恐惧被简单的两个字一点点吞噬,剩下的都是用安全感冲洗后的万幸。
董酥白胸口堆积的重物总算撤了下去。
一路往前走,所谓的医疗室其实就是个临时搭建出来的简陋棚子,有各地支援来的医疗用品,这里倒是什么都不缺,一些小伤还是能应付过来的。
两人刚踏进去就闻到一阵很浓的血腥味,里面人多位置少,仅有的几张床上躺的都是排队等车接去医院的伤者。
董酥白找了个马扎给姜烯坐着,自己从架子上拿了个医药箱过来,又顺了点自来水让他漱漱口里的泥沙。
他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姜烯两只手都从十指上慢慢往外渗血,指尖的皮肤被磨得翻了白边,是看一眼都觉得触目惊心的程度。
他手上的动作也不自觉放轻了些。
姜烯见他只顾埋头包扎,嫌无聊,便自己转着脑袋到处看。
周围救援人员抬着担架进进出出好几趟,医疗室里的伤者换了一批又一批。
这次山体滑坡造成的伤亡不在少数,附近的医院都腾了很多人手过来帮忙,谁也不想多休息,赶一分钟或许就能多救一个人。
他透过透明纱布看向外面,没有担架的死者被救援队员两两抬出来停放在一起,只是这么随便一看,就能看到不下二十多具。
生离死别是世上最不能接受却又必须被强制接受的痛苦,姜烯以前在这件事上也很固执,不管死者跟他有没有关系,只要他遇上了,就总是会情绪化地替别人难受好久。
可自从他爸妈走后,亲身经历完这些发现可能就是人各有命,死亡到来前谁都不会先一步告知,上一秒还在讲话的人,可能下一秒就没了。
来不及反应,只能接受。
就在他出神的功夫里,董酥白利落地帮他把裸露在外的伤口包扎好,又把各处看得见的淤青上涂上药。抬头见他还看着外面发呆,也往那儿投去了目光。
地上躺着的二十多位死者里,他自然认识那名跟自己合作过很多次的摄影师,从救援人员带着姜烯他们出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他了。
董酥白手掌攥了拳,心里五味杂陈的就是说不明白是什么情绪。
“别看了。”他安慰地拍了拍姜烯的大腿,站起身准备给他拿点吃的垫垫肚子。
姜烯缓慢收回视线,想动动手指却发现不管他怎么使劲都动弹不得,这才注意到自己两只手都被纱布包裹的圆滚滚的,跟蟹钳一样。
抬眼看着董酥白欲言又止了半天都没止住:“……哥哥,这样会不会,不太方便啊。”
董酥白干咳了一声,老实说他也觉得有点。
不仅不方便,看久了还有点好笑。
姜烯这些伤在他眼里是严重的,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来说,确实是个无足轻重的皮外伤。知道不该让医务人员分心,又怕晾在外面容易感染,干脆就自己动手。
他也没想到几卷纱布那么难控制,包来包去都包不完整,无奈之下就趁姜烯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三下五除二给他整个手缠得严严实实。
看到姜烯一脸为难不解的表情,董酥白又忍不住笑了笑。
“还行吧,反正也用不着你干什么。”他拿了个椰蓉包过来,半蹲下来,拆开递到他嘴边,“要不是现在没什么能下的赌注,真该趁你这样跟你玩猜拳,都直接明牌了。”
姜烯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还不等他为自己伸冤几句,门外就进来一个穿着救援服灰头土脸的人。
“张队长。”
董酥白往旁边挪了点,给他让出个位置。
张队长摘了手套在脸上擦了一把,他看着年纪三十上下,眼里的血丝若隐若现,估计是从接到任务到这里开始就没休息过一次。
“你怎么样了?没什么大问题吧?”
“没什么事,运气好,都是点皮外伤。”姜烯看他还在喘气,想把马扎让给他,被人按着肩膀压了回去。
“我不坐,进来喝口水就出去了,外面还有几个地方没搜救完。”他眼神落在姜烯手上,先是多了分笑意,随后敛回神色正式道,“没耽误你们时间吧?让你等我一会儿其实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得跟你说声谢谢。”
“要不是你提前把能移除的沙石刨开节省我们不少时间,从养殖场出来的遇难者恐怕还要再多几个。”
姜烯咽下嘴里的面包,笑道:“没什么好谢的,那些都是我认识的朋友,辛苦的是你们。”
“分内之事嘛,哪有辛不辛苦的。”张队长转身,也朝董酥白颔了颔首,“之前在忙也没时间来找你,谢谢你那几车物资,你跟我之前见过的那些明星还真是不一样。”
姜烯一听来了兴趣,问道:“什么不一样?”
“我参与过的救援任务不少了,遇到来现场支援的明星也不少。不能说全部啊,但大多数都是来做戏的,拍的照片比干的活儿还多,跟他这种实打实来帮忙的明星不一样。”
他说道这里顿了顿,看向董酥白。可能是场合不对不知道该不该说,犹豫片刻,再开口的语气难免透出股酸味。
“我老婆还是你粉丝呢,天天在家追你的电视剧,抱着手机给你做什么数据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还喊你喊什么宝宝。老天爷,我跟她谈恋爱结婚这么多年,她可没这么喊过我,想不明白啊,这外面的男人哪有自己的老公好。”
姜烯憋着股笑,别有深意地看了眼尴尬的董酥白,相当认同地点点头:“就是就是,外面的男人哪有自己老公好啊。”
董酥白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吃你的面包吧,有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外面的情况还不容乐观,距离收尾早得很,张队长跟他们闲聊了几句后就重新戴上手套出去指挥。
董酥白回味着姜烯刚才那句话,转过头挑了挑眉尾:“外面的男人没有自己老公好?”
“那是。”姜烯扬扬下巴。
董酥白看了眼他们跟周围人的距离,蹲得离他近了些:“那你叫声听听。”
“哥哥。”
“不是这个。”董酥白道。
姜烯眼神变了变,摇头假装没听懂,反问道:“哥哥想听我叫什么?”
“你少套路我。”董酥白掐住他的脸不让他吃,眯起眼睛威胁道,“不叫就饿着。”
姜烯直勾勾地盯着他,要不是现在地点不对,他真想凑上去亲一口。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也不介意这些称呼,故意放大音量喊了一句:“老公。”
这倒给董酥白吓了一大跳,连忙捂住他的嘴,心跳频率一下子就上来了。做贼心虚似的到处看了转,好在大家都各自忙各自的,没人关注到他们。
姜烯喊这一声,他自己看不出什么影响,面包配牛奶吃得欢。但董酥白却感到脸上猛然升了温,他故作镇定地站起身,让姜烯坐着别乱跑,自己逃离现场般的扭头去找后勤处。
姜烯不怀好意地在背后叫住他,笑问道:“哥哥要去哪啊?我喊都喊了你也不给点反应啊。”
董酥白脚步一顿,头也没回地加快脚步出了帐篷,只留姜烯一个人在后面偷笑。
虽然他知道姜烯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可心里就是不放心,还是打算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
工作人员几下就给他登记好名单,等他返回医疗室的时候,姜烯正在跟别的伤者聊天。
他戴好口罩帽子,多看了一会儿,没进去,就站在门口招了招手让他出来。
龙固镇附近的医院这会儿大都在诊治滑坡后的伤员,董酥白不想人挤人,就带姜烯去了家路程远一些的大医院。
想着来都来的,干脆把能做的检查上下里外都约了一遍。
眼看人被护士带着进完这个门进那个门,董酥白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休息,习惯性地点开微博,热搜榜几乎都被这次山体滑坡相关的东西霸占了。
他大致地看了会儿,死亡人数目前为止统计出来的已经有四十多个,其中还有两个明星工作室也在不久前发出了讣告。
都是他认识的人。
手机屏幕在微博搜索页面停了许久,直到自动息屏后董酥白才回过神来。抬头的瞬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公司给唐兴言新安排的助理,比自己晚几个小时来的。
唐兴言竟然也在这家医院吗?
董酥白皱了皱眉,他当时在现场确实看到不远处唐兴言被人搀扶着架出来,只是那会儿他浑身的注意力全都在姜烯身上,自然没功夫分心看别人。
他留意到那个助理进的房间,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
病房是单人间,唐兴言半躺半靠在床上,左腿打着石膏吊在跟前,脸上没什么血色,看着弱不禁风的。
他敲了敲门,唐兴言偏头看见是他后,眼底明显闪过几分诧异。
“小白?快坐,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现在说话还有点虚弱,董酥白不打算在这里待太久,就没依言坐下,站在一旁看助理给他喂汤。
“你怎么样了?”
“还好,我们那个地方位置远,滑坡塌过来不算很严重。左腿骨折了,得要段时间才能好了。”他叹了声气,既抱怨又不甘,“可惜我后面本来还有一部武侠戏能拍,现在估计也不行了。”
董酥白理解他在意难得的机会,出声宽慰道:“拍不拍戏的都是其次,把身体养好才是重要的,好的武侠后面还会有,你不用太担心。”
“也只能这样了。”唐兴言笑了笑,找了个理由把助理支出去,看向董酥白的眼神里多了点探究,“刚刚有人在我不好问你,小白,你好端端的怎么从池涴跑过来了?”
“是想来找我继续合作的吗?”
第52章 “算了……你来吧。”
单人病房的唯一好处就是清净,连门外人来人往的脚步声都像是被放大了音量键的鼓点。
董酥白望向窗外的景象,医院的公园里还有许久家属推着病人出来晒今天的最后一点太阳。位处市中心的地段好像并没有被龙固镇的惨痛经历影响,依旧是一副浪静风恬的样子。
“池涴离这边也不算很远,我过来是找人的,刚好带他来医院检查身体,看到你助理在这里,就进来了。”
他虽然是答应过姜烯会把自己跟他的关系告诉所有圈内好友,可这个圈内好友的名单里却并没把唐兴言包含在内。
要是仔细说起来,他也不清楚为什么。
他跟唐兴言合作的时间比跟其他任何一个人都长,但就是感觉两人的关系虚于表面,半生不熟的。说话做事都在提防什么,很难相处成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他看了看时间,还有点富余,够把话说清楚了。
“兴言,关于合作的事,你跟我提出的每一次我都拒绝了,现在也是一样。”
董酥白放下窗帘遮挡住半边阳光,看唐兴言由于腰上不好发力,摇升降杆都费劲,就顺便搭了把手:“电影上映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合体宣传的次数已经比其他人多很多了,再继续下去确实也不合适。”
唐兴言微微敛住神色,淡淡说道:“小白你要知道,娱乐圈竞争很激烈,抓不住机会就活该被人挤下去。高开低走的人一抓一大把,被迫转行的也不少。”
“我知道。”董酥白倒是不在意这个,“可是一部电影已经足够帮我们打开知名度了,现在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们都有能力自己选择跟争取剧本。我们本质上都是演员,最有利的靠山说到底还得是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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