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了挥手:“都退下吧,朕想要歇一歇。”
太医们纷纷后退,秋瑜跟随着离开,走出宫殿前回头看了一眼,承安帝靠坐在床头,因病痛而寡淡的面孔上带着浓浓的疲惫,却很平静。
其实承安帝是开龙帝诸子中除梁王外与秦湛瑛在外貌上最相似的,这意味着当他不说话时,旁人就能从他的轮廓间找到秦湛瑛的影子。
承安帝在众人离开时缓缓地躺下,将被子拉起盖过头,像个受伤的孩子。
秦湛瑛去扯了扯被角,见承安帝不松手,说:“我叫皇后娘娘进来陪您?”
被角上下点了点。
行吧,这里交给洛皇后。
秦湛瑛也离开了,他让人在外殿摆了桌椅,低着头处理公务。
御医们则退到偏殿商量。
章芍问道:“这、这病录到底要怎么写才好?”
事关皇帝的身体,落笔的每一个字都是千钧的份量,影响甚大。
秋瑜说:“能看病录的只有皇后和太子,据实相告就好。”
太子不是那种会医闹的患者家属,禹武宗连自己快死了的时候都没为难过大夫,有他在,给皇帝看病的医生们要背的心理压力就小得多。
太医令与章芍对视一眼,上前陈述他们观察到的病症和脉象,以及商讨好的治疗方案,最后秋瑜执起毛笔,思虑片刻,开始书写,这病录上是他的字迹,往后若有人要追究,他背的责任也会是最大的。
病录最终抄录两份,一份给太子,一份给皇后,原件储存到太医院中。
秦湛瑛好歹也是个习武之人,自然略通医理,能看懂太医院给出的诊断和开的方子,更明白承安帝的病症有多重。
他垂下眼眸,想了许久:“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给陛下最好的治疗,让他好过一些。”
太子不为难御医们,也不强求根本不可能的治愈,只说让承安帝好过些。
秦湛瑛挥退了其他人,起身去搬椅子到自己的书桌边,秋瑜连忙伸手去夺:“我来我来,你怎么能做这个?”
秦湛瑛单手提着椅子:“又不费事,而且我没残没死,怎么不能做事了?顺手而已。”
椅子放下时发出咯的一声,与秦湛瑛的椅子平行,秦湛瑛指了指,秋瑜会意坐下,两人肩并肩,秋瑜甚至能看见书桌上有一个兔子木雕在充当镇纸,也能看清奏折上的文字,那是有关吐蕃道路修筑的事,秦湛瑛想从那高原冻土之上修筑一条道路下来,可工部的人去了,也只能回一句“不可能”。
那是屹立于亚洲大陆上数万年的天险,挡住了西南部外来者的觊觎,也让高原上的人与外界隔离。
秦湛瑛见他目光停驻之处,解释道:“吐蕃农奴过苦,宗教力量泛滥,即使是我也要拉拢施恩桑珠喇嘛,才能维持朝廷对那边的统治,可若是不管宗教,农奴之苦的根源就永远在。”
“除非那里也能富一点,粮食多一些,民生不那么艰险,才能用朝廷替代那些奴役农奴的贵族。”
秋瑜心想这个话有点“制度要进步脱不开生产力的发展”的意思了,像秦湛瑛这种治国久了积攒了大量实务经验又聪慧得不得了的人,能悟到这一层似乎也不令人意外。
然而可惜的是,现有的生产力就是没法把吐蕃与巴蜀的道路修通,交通阻隔令秦湛瑛无法彻底掌控那里,他只能通过他本人压根不信的宗教去影响那里的人,间接让那的人好过一点。
秦湛瑛:“后世的路能修上去了?”
这话说得秋瑜一愣,秦湛瑛从他的神情中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他微笑一下,继续伏案工作。
殿内安静下来,秋瑜耳边是少年平缓的呼吸,他看着秦湛瑛认真的侧脸,乌黑的发丝旁是雪白的耳与修长的脖颈,呼吸轻缓悠长,令人安心。
身处十字打头的岁数总是长起来最快,小瑛瑛突然间就有了大人模样,再没法将他当孩子看了。
秋瑜手缩在宽大的袖中,摩挲着那枚檀木簪,还是起身,给秦湛瑛斟了一杯薄荷茶,温热的水流注入薄透的瓷中。
丝与瓷构筑了外人对这个文明的最初印象,与祂的古老历史、绚烂文化一起,如今秋瑜和秦湛瑛都是其中的一部分,后人也会和他们一样,文明之中,他们永为一体,也是一种浪漫。
秦湛瑛:“想喝奶茶。”
秋瑜:“都这么晚了,喝那么提神的玩意,还睡不睡了?”
睡肯定是要睡的。
秦湛瑛合上折子:“你们让他最后的日子好过些,做得到么?”
秋瑜郑重道:“尽力一试,医药有穷尽,我们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在安慰,但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病人。”
秦湛瑛说:“那就够了。”
香炉缭绕出一缕轻烟,伴随着绣锦荷纱飘动入内,秦湛瑛起身,紧致的腰身上绑着玉佩,走动间晃动着,最终被厚实的皮毛斗篷覆盖起来。
秋瑜劝慰:“你别难过。”
秦湛瑛说:“我不难过,生死是无法违抗之事,我早懂了。”
秋瑜一时无言,就感到秦湛瑛伸手,将他挂在脖子上的妈祖玉牌系绳整理了一番,微冷指尖有一层薄茧。
“太近了,殿下。”秋瑜知道自己该退,却第一次不想退。
殿下回道:“不近。”
第二日,承安帝被洛皇后搀扶着上朝,说他要再次亲征北方。
秦湛瑛看向洛皇后,就见皇后不仅不劝,还说“本宫也去。”
太子沉思,满朝堂看着他的反应,最后见他点了点头:“也行。”
若皇帝大伯最终的愿望是战死沙场,他不会阻拦。
得到了太子的同意和支持,禹国朝廷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为了争取在承安帝身体没败坏到完全无法赶路之前完成战前准备,秦湛瑛的工作量翻了两倍。
午睡彻底没了,夜晚睡眠也不足三个半时辰,相对他真正需要的睡眠时间,削减得简直是过分!
秋瑜与御医们给承安帝施了针灸,调理他的状态,夜晚下值去探望秦湛瑛,还看到秦湛瑛在开会。
收复北地是禹国国策,秦湛瑛早有做准备,如今集结钱粮、军士,一道道旨意发下去,有条不翁地把一切备好。
在当前时代把行政效率提高到如此地步,也是奇迹一桩。
如今和太子一起办事已是美差中的美差,因为这不仅代表自己靠近了权力的中心,能够在未来的君主心中留下印象,更重要的是能被秦湛瑛看中并培养的官员,在他手下磨砺几件事,便能成长为大众标准中的“能吏”,实在是很划算。
秋瑜旁听秦湛瑛说如何整备军中后勤,发觉他将人事、物资、运输都分门别类,又立下种种合理规制标准,在他设的条框里做事,只要不作死就不会出乱子,精简而有效的规矩里又留了更改余地,方便下头官员随机应变。
一场会开完,别说官员们,连秋瑜都受益匪浅,但这种大量消耗脑力的会开起来也累,秦湛瑛起身吩咐宫人为他们准备汤面,吃了再去侧殿休息,比起从前多了何止一点人情味。
为人处世不光要冷静干脆,增一丝温情更显亲近,让人心不用一直悬着紧绷着。
秦湛瑛让人们都去歇息,这才看向秋瑜,站在宫灯旁朝他招招手,秋瑜快步走过去,扶着眼下出现青黑之色的太子往里面走:“你快歇着吧。”
秦湛瑛:“我还有折子要看。”
他唤来宫人,让多送一份夜宵过来,太子要和秋大人一起吃。
用鱼丸、猪肉丸、木耳、蛋片煮的鲜汤面味道清淡又鲜美,翠绿的葱花在汤水间起起伏伏,只是份量不多,到底是睡前最后一餐,为免腹胀妨碍睡眠,御厨也会思量着少给些量,此为养生之道。
秦湛瑛吸溜了半碗面条,就想去做事:“我吃不完了。”
秋瑜不吭声,把剩余半碗倒自己碗里,秦湛瑛停住脚步,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把秋瑜的头发往后撩,提醒着。
“头发快掉汤里了,吃东西时头别低那么多。”
“你也会照顾人了。”秋瑜调侃。
秦湛瑛:“养了个表妹,攒了点照顾小孩的经验。”
就五大湖女王那个健硕得可以拖着磨盘跑来跑去的体格,糙养也不耽误她旺盛的生长姿态,但太子对这个表妹的确很好。
秋瑜:“听说皇上想要在出征前为你选一门亲事,文武百官心里都在猜谁这么有福,现在我也觉得那位姑娘有福了。”
秦湛瑛:“我不会成亲。”
秋瑜:“若看到你成婚也是你大伯最后的愿望之一呢?”
“那我也不听。”秦湛瑛站直,与人相处时变得更有人味更成熟只是秦湛瑛的进化,却不是他改变了自己的本性。
无论政,无论情,我心如初,从不更改。
秋瑜凝视着他,叹了口气:“我不想拿这事劝你,毕竟婚事么,你不愿意,强扭了瓜也不会甜,可是世道如此,你能违抗到何时?”
秦湛瑛:“这才哪到哪,你信不信,我能做的比这更违抗世道的事还有许多?”
具体是什么事秦湛瑛没说,但秋瑜却真的再不劝他了,因为他信秦湛瑛,就算他要违抗世俗中的某部分,也绝不会让百姓受苦。
秋瑜喃喃:“那我就惨了,不论你要违抗什么,我都无法独善其身,再做个旁观者了。”
太子轻笑一声,似乎在说,我也知道你是被我吃得死死的。
于是承安帝被迫划去了临终清单上有关让侄子娶太子妃的规划,面上如丧考妣,临出征前还一直劝秦湛瑛。
“你要挑喜欢的可以,我知道你爱到处跑到处考察,总有遇上喜欢的姑娘的一天,可你要答应大伯,不管那姑娘的年岁大你多少小你多少,你可千万别和你外祖父一样拖到三十多岁!”
秦湛瑛嗯嗯啊啊应着:“行,我一定在三十岁前摆脱光棍身份。”
承安帝痛惜:“世上原来哪有这么英俊的光棍啊!也就是你了!”
第149章 绯闻?
承安帝出征,秦湛瑛便坐镇中央,秋瑜则作为随军大夫跟着皇帝的队伍一起出发了。
这是为了以防万一,以往禹国曾出现过将领做出“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反应,而这并没有被指责或者斥责,因为禹国军队就是一座座山头形成,他们将军队视为自己的势力,不会轻易使之折损。
但这种默认的陈规,就让朝廷对军队的信任不断下滑,直到秦湛瑛上台改革军制,将军饷与后勤牢牢抓在手里,让军队无法再在法理上理直气壮的经商、劫掠、索贿,才使中央的威信重新树立起来。
现在再有人在战争中缩手缩脚,连给友军援助都不肯的话,那么秦湛瑛肯定会下狠手追究,下头得死一大片的人。
可是毫无疑问,一旦承安帝出个事,军队一定会变得不稳定,鉴于承安帝出事是肯定的,毕竟就他那个肾病,加上古代的交通条件医疗条件,他这一次出征就是去死的,洛皇后和他一起走的时候都没带一件鲜艳的衣裳,就是为了方便给他收拾和哭丧呢。
这时就需要一个在军中有威望且能在秦湛瑛那里信任度满值的人来主持大局,这个人自然非秋瑜莫属,程开路早就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边军统领,他得看好江家,无法腾出手来。
而姜平、岚山等人则驻守与吐蕃、巴蜀一带,维持那里的平衡,也有镇压藩王与一切宵小的职责,维护国内的稳定。
一切都安排好了,承安帝上路的时候很安心:“还是太子做事妥帖,皇位怎么扔他都接得住。”
秋瑜吐槽:“接不住就有鬼了,全天下的扫盲教科书,包括军队里的扫盲教科书都是他编的,封面上斗大的秦湛瑛二个字,谁不晓得他是禹国老板?”
其实扫盲教科书封皮上最大的字是“学识”,秦湛瑛就是背面二个小字,但事实就是很多人脱盲的时候,顺带着学会了怎么写瑛哥的大名,这立刻就让秦湛瑛的名望超越了历史上许多君王。
毕竟皇帝太子那么多,也没谁说要琢磨着教所有老百姓都读书认字学会算数的,何况瑛哥书编得好,课文全是教老百姓如何在生活中不吃亏的。
算术题举的例子都是“如果从某处进货,路上花费路费多少,最后成本如何,需如何定价才可不亏”,又有荒年如何逃生,遇灾如何自救、小病小痛怎么处理等知识,整体突出一个实实在在教人更好的过日子。
能把这些知识扩散开来,太子爷就是有大慈悲大功德在身上的,佛子的名头当得起呀——桑珠喇嘛。
这几年天下间灾荒是不断的,天灾这玩意不讲道理,今天河水泛滥,明天蝗灾来袭,后天山洪暴发,大后天地龙翻身,沿海更是年年刮台风,没一年落下的。
禹国泽国都有手腕强硬的明君压阵,受灾地区的百姓难是难了点,但咬咬牙还能过下去,北孟这已显现日落西山之象的末路国家,则是在灾害中越发颓弱,对百姓的压迫也就越发酷烈。
也别以为北孟只压迫汉民,其实北孟如今的景象,就是纯粹的强者拼死压榨弱者的最后一滴骨血,好确保自己的财富不在灾害中缩水,又有孟人不断劫掠财富,好在往后亡国时能带着钱财回草原继续过富贵的生活。
几乎所有有能力剥削他人的人都在思索将自己的富贵美好的日子延续到北孟亡国后,只有小部分苦苦支撑。
承安帝在抵达边境后,来迎接他的敌人便是北孟最后一批还算有点家国情怀的人。
但还是那句话,就这年头,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文盲,根本不存在民族意识或者家国大义,只是浑浑噩噩求生存的半个野兽,北孟那批想再抵抗一下的人领着这样的军士也打不出什么好仗来,他们连饭都吃不饱,怎么可能打得过有秦湛瑛亲自搞后勤的禹国呢?
承安帝就这么打起了他这辈子最宽裕的仗。
他本想先打的是晋西道,不是说不想打作为北孟国都的冀北道,而是那边兵力太重,承安帝的身体已经负担不起攻这样的坚,而且晋西道旁边就是秋瑜管辖的老陕道,打晋西实则会很轻松。
而为了给秦湛瑛往后融合禹泽两国积蓄更多的威望,他也想把这份功绩留给侄子,毕竟皇位都给了,干脆送佛送到西,多为侄子着想和铺路吧。
谁知人到了前线,开战前会议的时候,公认的太子在军方的代言人秋瑜却站出来说:“太子殿下希望我们可以先打冀北道。”
他铺开一张地形图:“这是山川图,各位请看华夏九州沿海的东北部地势。”
这地图出自吕晓璇与沐跃之手,精准而清晰,是当世最适合行军的地图,将华夏九州的地形描绘得一目了然。
冀北平原是一块平坦的沃土,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这儿也不至于被纳入中原的范围内。
秋瑜老家在偏南一点的地方,坐高铁时得不断钻隧道,搞得手机信号不好,连个视频都看不了,但一旦去北边,在飞机上俯视下方时会发觉一座座城市立在平地上,坐高铁时经过的道路也大多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底。
一望无际的田地肥沃而平坦,适合农耕,但也无险可守,而越过冀北、东北大平原,再往北就是冻得要死的西伯利亚,往东则是山地为主的朝鲜半岛……只能说老祖宗很给力,把几乎所有适合人类生存的地盘都给后世子孙占好了。
其他地方真不是巅峰时期的中央王朝打不过去,而是治理起来太麻烦,在那生存成本对于封建王朝来说太高了。
“冀北道无地理险要可守,东北也是,我们只要攻破城池,一路过去就行了,若打晋西,那可是有太行山的。”
说到太行山,秋瑜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作为涞水县子,他的封地就在太行山边上,可那儿直到现在都没打下来,而秦湛瑛预定好的陵寝打算修在太行山上,也至今还是别人家的地呢。
不打仗的没感觉,真打过仗了就知道地形这东西可太重要了,双方兵力后勤相差不大的时候,有座山给做掩护,那感觉就是不一样!可攻山的一方就会及其吃力。
秦湛瑛给出的建议是合理的,而且一旦攻下冀北道,晋西道的孟军必然也会陷入后勤无力的势态,同时,这也是秦湛瑛对他大伯表达,我的功绩我自己来,无需您谦让,现在去把您自己的功绩拿到手吧。
承安帝懂秦湛瑛的意思,于是他一敲沙盘。
“那就打冀北道!”
秋瑜领了副统领职位,且手握后勤这条线,在军中地位已然仅次于承安帝与两名军中老山头。
大京此时却下雨了,秦湛瑛放下伞,靠在殿门口看着宫城四四方方的天空被灰暗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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