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寻听取老师的建议,不再操心这些事,一心扑到了《春夜喜雨》的拍摄上。
第一场戏,就是男女主的一场床戏。
女主角是索寻主动去找的,叫辛祁,跟他同届的表演系校友。在学校的时候两个人并不认识,但辛祁接到他电话就马上答应了。两人一块吃了顿饭,试镜都不必了,索寻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别的人选,唯一问的就是辛祁跟男主角苗樊认不认识。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以后就定了下来,索寻一直要求辛祁不要跟苗樊有任何的交流,一并连剧本围读都没有让他们见面,就是要捕捉这种一见面就被迫亲密接触的别扭。
真的开拍那天,索寻清场清得非常彻底,整个房间只有一个摄影师、一个录音师。本来他也在房间里,但是演员因为他的在场有些放不开,索寻干脆就也到了另一个房间,在监视器面前靠对讲机指挥。然而监视器前面的人就多了,连原著作者本人也过来了,背着手,满脸新奇地打量。他跟着制片人进来,索寻一开始还没看见他,半天了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飘下来:“……这洗脚城找得很不错。”
索寻把耳机摘下来,惊讶地跟他问好:“诶?袁老师!”
安德烈非常尽职地履行他助理的职责,赶紧给人也端了折叠椅过来,让他也一起坐在监视器面前看。袁老师笑呵呵地坐下来,接着夸他们地方找得好:“现在都改洗浴中心了。”
“是不好找。”制片人也是苦笑。为了找这个地方,索寻拿着小说里描绘女主角去卖|淫的那个洗脚城的文字到处给当地人发,要找这种还保留着九十年代风格的场所。问了几个地方以后,索寻跟制片人都快把这些地方全测评一遍了,就没几个愿意配合来拍电影——他们都不肯承认自己这里有“小姐”。最后还是辗转找当地人,朋友托朋友的,总算这一家肯给他们拍摄。
屏幕里是一片漫长的沉默,苗樊在抽烟,视线不肯往辛祁身上落。辛祁挤着笑脸,给他揉脚:“大哥,第一次来啊?”
袁老师很惊讶地瞪眼睛:“黑龙江人啊?”
“浙江人。”索寻笑了一声,“口音学得像吧?”
“像……”袁老师连连点头,“捏脚也挺像回事儿。”
索寻一脸的骄傲,就差没把“我眼光好吧”说出口。辛祁提前一个礼拜就到这家洗脚城来“上班”了,除了老板谁也不知道她实际上是谁。她就这么跟店里的小妹们打成一片,学口音也学捏脚,还听她们讲“服务”的故事——据说她还亲自去给客人捏过脚,当然,是不加特殊服务那种。弄得索寻提心吊胆,就怕辛祁让客人骚扰,或者被人误会,拍了照去网上说什么。但她一点儿也不介意,还跟索寻开玩笑,像她这样不火的女演员,是没有人认得出来的。
事实证明,索寻不让苗樊和辛祁提前见一面的决定是很正确的。几乎没有什么台词的一场戏,全靠两个人的神情和肢体动作来撑,但是张力大到监视器前面很快就没人再敢开口,只有索寻偶尔通过对讲机指挥摄影的声音。没有任何香艳的遐想,只有尴尬,别扭,难受……最后苗樊停下来,走到一边披上了衣服,又点起了一支烟。
“你不像做这个的。”他说,“哪里人啊?”
女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没有声音。画面固定在她漠然的脸上。
索寻把对讲机举起来:“好,咔。”
制片人笑了,凑到索寻耳边轻声问:“这条能过?”
索寻没给准话:“先看他们有什么想法……”
然后这个房间的门被打开了,辛祁和苗樊都裹着洗脚城的浴袍走了进来,袁老师赶紧站起来给他们让了个位置。辛祁还不好意思坐下:“苗老师你坐你坐。”
苗樊赶紧也让:“不不不,女士优先女士优先……”
两人让来让去的,整个房间里都荡起善意的哄笑声。最后还是辛祁坐了下来,撑着脸看刚才的回放。苗樊则弯着腰,看得都很认真。
“再来一条吧?”苗樊先说话,“哎呀……我是一点儿没接住辛老师的戏啊!”
“哪有!”辛祁笑起来,捂着脸。
索寻挺认同的样子:“苗老师比你还害羞。”
苗樊摸摸自己的肚子:“疏于锻炼,要让观众笑话了呀!”
他说完,房间里便又荡起笑声。索寻也笑,说了句“为了贴合角色”什么的话哄他,然后很快又开始指出苗樊表演里的问题。
“……不要太有‘救风尘’的感觉,那就俗了。苗老师,你不能真的关心她是哪里人、几岁了,为什么干这个……你主要是不耐烦,没爽到。”
苗樊:“我就单纯来嫖的是吧?”
又是笑声,这回是辛祁。然后索寻继续往下说:“对,但你要让她觉得你在关心她。辛老师这边再给多一点情绪,你现在有不情愿,但你也怕他不满意,不给钱,所以这个度再把握把握……”
安德烈由于身高太瞩目,只能远远地缩在角落里,也没看清楚监视器的画面,只能听到索寻说话的声音。这样的索寻连他也没有见过,但又有点熟悉。安德烈遥远地回忆起来,以前拍《粉鬂》的时候,索寻会在家里开会,也是这样的感觉,所有的人都围着他,而他总能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得非常清楚。到了片场,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他太投入了,安德烈几乎有些失落,因为他感觉到这个时候他完全不在索寻的视线里。这跟索寻在家工作的时候又不一样,因为剧组还有其他人,索寻用一种近乎艺术的方式从这一个人流连到下一个人——演员、摄影师、灯光,等等等等——他是整个片场的绝对中心,暴风眼,体积巨大的木星……他把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他的一部分,像是多长出来的肢体,然后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某种能量,维持着整个片场的运转。
安德烈也开始越来越多地帮着剧组干杂活儿。
索寻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安德烈具体在做什么,安德烈名义上是他的助理,但主打提供情绪价值,以及备用的客串花瓶。毕竟剧组的活儿通常都很累人,安德烈身价不比演员低,索寻宁可自己去干体力活儿。但安德烈很有志气,不打算当索导金屋藏娇那个娇。等索寻反应过来的时候,组里已经流行起来一句话,上到联系演员排通告单,下到一日三餐吃喝拉撒,“能问安老师的就不要去烦索导。”连制片人都跟索寻夸,安德烈这个“特助”请得值当。
“行啊,安老师。”索寻也是完全没想到,“工作能力可以啊!什么时候学的?”
安德烈刚洗完澡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
索寻上来就扑他:“说谁猪呢?”
安德烈不回答,伸出一根手指把索寻的鼻子推起来,推成一个猪鼻子,然后眼疾手快地摁住他要打人的手,又跟他在床上滚成一团。索寻亲了他两口,然后看了他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亲两口,腻人劲儿活活把安德烈逗笑了:“干嘛?”
索寻别别扭扭的:“其实我不想让你做这些事情。”
安德烈挑了一下眉毛:“嗯?”
索寻被他抱着摁在床上,伸了一根手指沿着安德烈脖子到锁骨的线条滑了两下,想了一会儿才开口:“我知道你是想帮我,也不是说你在剧组帮我就没什么价值哈……这些琐碎的事情要安排好其实蛮看能力的,我懂的……”
安德烈直接打断他:“说重点。”
“哎呀,重点就是……”索寻有点儿难以启齿似的,“谁来干都行嘛!”
安德烈眨眨眼,放开了他。索寻坐起来,跟他面对面地坐在床上。
“我们这行很多最后都是让自己老婆来做制片人,”索寻讲得认真,“我不喜欢。”
安德烈笑了,这个他知道,也可以理解。剧组一开机,导演通常都是完全投入,很难再顾及家庭。导演们的妻子想要多一点陪伴就只能也跟着进组,再加上各种金钱、人情往来和信任之类的问题,让老婆来做制片人是很自然的选择。
“为什么不喜欢?”
“剧组的事情又累又消磨人,而且对你没有什么用,只是方便了我。”索寻说得很直白,“除非你投资,片子最后的收益跟你直接挂钩,那这些事情就是你的责任,你得管……你想转影视投资吗?”
安德烈琢磨了一下手里那仨瓜俩枣的资产:“呃……”
索寻耸了耸肩。安德烈笑了:“那你不也是剧组里一点点磨出来的?”
“所以我知道没什么用啊!都是上大学的时候那帮王八蛋骗我们去当苦力的漂亮话。”索寻也笑起来,“项目选导演看的是过往的作品,不是在剧组工作的经验。这种越琐碎的事情越是没有意义,都是打工人为了养活自己才不得不去做,你没有必要给自己找这个罪受……”
安德烈听明白了:“索导,你咋还职业歧视呢?”
索寻“嘶”一声:“你不要学东北人说话。”
安德烈还是笑,没个正经的样子,索寻狠狠拍了他一下:“咋?你以后也想当导演啊?”
“那倒没有。”
索寻皱着眉头看他:“那你以后想干嘛?”
安德烈理所当然地重申:“不想干嘛,我退休了呀!”
索寻:“……”
他一直以为安德烈的“退休”只是玩笑话,自然,经历了那种事情,安德烈想休息一下无可厚非。但他潜意识里总是觉得安德烈闲够了自己会去找感兴趣的事做,还回不回去做不做模特倒是无所谓的。
安德烈一双好看的眉眼耷下来,还委屈上了:“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索寻赶紧举手发誓:“没有没有……我养你嘛宝贝。”
安德烈“啧”一声推他:“我用得着你养?”
索寻被他推到了床上,笑得不行。安德烈让他气得也笑,想了想,又爬到床上,躺在他身边。他的头发还没干,散发着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索寻蹭了蹭他,安德烈就伸出一只手,把人又抱紧了。
“你觉得人一定要有份工作吗?”
“不是。”索寻摇头,那肯定不是这样,他自己就不算有“工作”,他大部分的朋友也都差不多,赚到钱的时候说自己“自由职业”,赚不到钱了就“无业游民”。
“但是,人要有事做。”
“我有事做啊。”
索寻从鼻子里嗤笑一声:“煮咖啡啊?”
“嗯呢。”安德烈理直气壮,“这不是正事儿吗?”
索寻拿他没办法,把脸往他怀里埋:“这叫兴趣!不是‘事儿’——”
“我知道我知道……”安德烈不跟他闹了,“你就觉得我也得跟你拍电影似的,找个我特别有激情的事情投入进去,最好还要创造点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是赚钱的那种。”他预判到索寻要讲什么,先截断了他的话,“主要是自我价值的实现,是吧?”
索寻犹犹豫豫的:“昂……”
安德烈转头看着他:“那要是我就是没有像你热爱电影一样热爱什么东西呢?”
索寻噎了一下,好像确实是。安德烈对什么都淡淡的,什么都了解一点儿,但绝不“热爱”。按说他在时尚行业做了这么多年,又那么用心学过那么多东西,可能多少对设计方面会有一点想法,但他也没有。他主打一个纯享受,不建设。
“那你更不应该在剧组干这些杂活了,”索寻最后得出结论,“你这是标准的旧式贵族活法……怪不得从法国跑回来了呢。”
安德烈没听懂:“啊?”
索寻咬牙切齿:“法国大革命砍的就是你这种人的头!”
他一边说一边拿手在安德烈的脖子上比划,安德烈笑着抓他的手,送到嘴边,在他指尖吻了一下。
“我就想当一个‘没用’的人。”
索寻冷笑:“那你已经成功了。”
安德烈还是笑:“我当时在巴黎报的那个课,就是老师带着我们逛卢浮宫,一边讲艺术史……那个老师有句话我印象特别深。”
索寻被他吸引了注意力,“嗯”了一声:“什么?”
“她说艺术就是没用的东西,纯粹的艺术和知识是没有人在意的。只有拿它去包装商品的时候,它才有用——比如时尚行业。”安德烈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觉得她就是讲给我听的。她知道我为什么去上那个课。”
这种感觉在他为了得到Giadeite的合约而去读《白痴》的时候达到了顶峰。好像一定要有一个附加的价值,要使得这个行为“有用”,他才会去读书。安德烈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样。
索寻不说话了,他明白了安德烈在说什么。
“你有个热爱的东西就行啦,”安德烈把人抱紧,用一种胸无大志的语气说,“你热爱电影,我热爱你。”
🔒第99章
喜鹊1号
有些事情就是说不得, 索寻前脚说了不希望安德烈给他在剧组打杂,后脚巴黎那边就打了个电话过来,告知安德烈案情的新进展——谢尔盖向巴黎警方自首了。
据他自己交代, 战争爆发以后他辗转抵达了法国。看在过去的“交情”份上,德卡斯一开始还是帮了他很大的忙, 让他在巴黎安顿下来。但谢尔盖的日子并不好过, 以前在基辅,他是人上人;现在他是“战争难民”, 虽然法国有各种人道主义的政策, 但歧视依然无处不在。这种落差让谢尔盖难以承受,身边很多一起逃难来的人都宁可回去服强制兵役,而谢尔盖又不想回去送死。意料之内, 自顾不暇的德卡斯很快就厌烦了这条水蛭,尤其是安德烈公开接受采访以后,他认为他受到了谢尔盖的背叛……于是,在某个凌晨,谢尔盖顶着一脑袋莫名其妙的血迹闯进了巴黎警局。
警方通知安德烈, 谢尔盖的罪名是谋杀未遂, 他们需要安德烈来配合调查。于是安德烈收拾收拾包, 坐火车上北京, 又飞巴黎去了。
他一走, 索寻立马觉得在哈尔滨的日子难熬了许多。白天还好,但日头已经变得很短,碰到需要自然天光的戏就总是来不及。等天一黑,就冷得让人发抖。他们每天拍戏都有一种紧迫感, 要在气温降到机子不能运转之前尽量把户外的戏份全搞定。这就意味着乱序拍摄——虽然本来也不是严格按照顺序在拍, 但是索寻尽量保证比较重要的情节是一环环扣着来的, 可以保证演员情绪的连贯性。这么一来,索寻只能天天回去熬夜填剧本。安德烈刚到巴黎两天的时候还给他打视频电话,后来就只发信息,不敢打扰他。
最后一场户外的戏,是辛祁去跟苗樊告别,苗樊说走走吧,带你去中央大街吃塔道斯西餐厅,你不是一直想尝尝罐头牛肉……于是他们俩顺着江边走。松花江还没结冰,游乐的设施被丢在岸边,都是生了锈的铁架子和瘪掉的轮胎。他们俩不说话,就这样一路走下去,天就黑了,背景里的建筑全是灰的,还带着蹩脚的俄式遗风,全都被慢慢吞进黑暗里去。路上碰见倒卖皮货的,苗樊停下来问价。都是正宗的毛子货!摊主叫卖着,没完没了地讲他在绿岛的生意。苗樊似乎很感兴趣,一再地问起绿岛和黑河。辛祁一言不发地在他身后,脸色尴尬。我要回去了,她说第一遍,声音很轻,苗樊像没听见。摊主正讲到把伏特加当水喝的毛子,醉倒在街上,冻成冰……苗樊笑起来,于是辛祁再说一遍,老罗在家等我呢,我走了。苗樊还是不理她。于是辛祁转过身走了,苗樊终于站起来,吃罐头牛肉去啊!辛祁加快了脚步,然后慢慢地变成了跑。镜头在铺好的轨道上平移,跟着她跑。女人的神情在黑暗里看不清楚,只有一团一团微弱的白气。然后镜头停了下来,定在她的脸上。
索寻情不自禁地往前倾,几乎要钻到监视器的屏幕里去。辛祁开始哭,没有声音,但是表情很大,也很丑,像是被人打了一下,眼泪滚了下来。围在监视器旁边的有好几个人也红了眼睛。
索寻掏出对讲机:“自行车过。”
一辆自行车冲出来,刮到了辛祁。她摔了一跤,包里的现金掉出来,那是苗樊给她的两万块钱,用报纸包得死紧,像块砖。骑车的年轻人去扶她,把那砖掂到手里,就傻了。
“给你吧。”辛祁突然说。
年轻人愣了,赶紧往她手里送:“不不不……”
“你拿着……”辛祁躲闪着,“我不要了。”
索寻把对讲机抬起来,皱紧了眉头,似乎不确定什么时候才喊“咔”。演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但是辛祁的情绪太好,他还想看一看。身边有人悄悄地举起手机,拍了一张他的照片,索寻也完全没察觉到。直到骑自行车的群演因为不知道怎么反应而看了一眼镜头,索寻才终于舍得喊出了那声“咔”:“好,这条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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