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杨朔频频点头,“虽然排除一些问题之后也会往他说的方向怀疑,但我真的很感激他第一时间给我的提示。”
“而且老郑也不是胡乱发表意见的人,他在这儿工作十多年了,也能看得出哪些医生不好说话,哪些医生性格好,豁达。”
“穆主任你觉得我豁达?”杨朔眼睛都亮了起来。
杨朔后来回想起来那天早晨,还是觉得有如神谕。
平时万分敬业特别准时的穆之南,居然破天荒的赖床,说不想动,不想起床,不想去上班。他把人从床上扛下来,放在卫生间,又从卫生间拖到餐厅吃早饭,就差没喂到他嘴里了,一路扯着他到停车场,说你在车上躺会儿我来开。
刚一上车,便听到广播:“省气象台发布强对流天气橙色预警,昨日17时开始,我市大部分地区普降中雨,其中鲤越区和台山县大到暴雨,预计未来三小时内,鲤越区南部等地将有短时强降雨,市区以及台山东部将有雷暴大风,平均风力可达10级以上,可能出现龙卷风。请各位市民尽量不要外出,确保留在安全的地方,也请相关应急处置部门和抢险单位随时准备启动抢险应急方案,另外,加固港口设施,防止船只走锚和碰撞……”
穆之南叹了口气:“我就说吧,今天不适合上班。”
杨朔笑得很无奈,正想反驳,一开出停车场:“天呐这雨下的!雨刷有和没有基本没区别。”
穆之南半闭着眼睛:“开慢点,注意安全。”
“巴尔的摩也下过这么大的雨,那天我on call了不知道多少个小时,头已经晕的不行了,雨太大,我连医院停车场都开不出去,索性就在车里睡了一觉,醒了之后全身酸臭,成功地把自己给熏吐了。”
“还有一次,雨也是这么大,我那台二手凯美瑞的车窗坏了,卡在一半关不上,凑合开到了医院,他们问我是不是游过来的。”
“哦对了,我有个大学同学,篮球队的,身高两米左右那种,他开车,可以把脑袋从天窗伸出来,活活把一个普通车开成了敞篷……”
穆之南还在犯困,原本不想搭话,被他的絮絮叨叨逗乐了,直起座椅看窗外,一片雨幕,路上的车都打着双闪龟速行驶。他突然想起什么,拍了拍杨朔的腿:“绕点路,走沿山大道,不要经过地道桥,可能会有积水。”
“是啊,这要是城市内涝可就麻烦了。”
“内涝持续不了多久的,主要怕龙卷风,我觉得医院今天应该会很忙。”
“不要乌鸦嘴好么?”
“切,你自己明明也能预见到什么场面,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事实证明,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被命运一点一点实现,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近这些日子,PICU病人不多,下午三点半,杨朔跟几个小护士一起研究新买的躺椅,等所有人都试过一遍,刚轮到他躺下,感叹着好像躺在一朵云里的时候,接到院长电话,说半个小时之前,龙卷风过境,鲤越区一家儿童福利院受灾严重,六附院和儿童医院派两批医生参与现场救援,由杨朔带队,骨科、神外和儿外各派一位医生和两名护士前往。
等穆之南得知消息,救援队的车已经开出医院很久了,他拿出电话兴师问罪:“杨朔,现场救援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我为什么要带你去,人家王励明多结实,经常健身人高马大,你看你,回头淋个雨再发两三天烧,搞得儿外非战斗性减员,得不偿失啊。”
一个理直气壮,一个理屈词穷。
同事们在旁边打趣道:“小杨主任,您今儿晚上是不打算回家了么?”
杨朔也跟着呵呵傻笑,随即换了个正经的语气对他说:“不开玩笑了。儿童医院先到的,他们说现场情况很糟糕,大部分伤员要转运,还有些严重的需要立刻手术,你要做好准备。”
“知道了,我去联系手术室。你要,呃……你们要注意安全。”
“嗯。穆之南,科里马上会送来不少孩子,你在家守着,我更放心一点。随时联系。”
“好。”
路上,雨短暂地停了一会儿,天气似乎开始好转,比上午亮了一些,一切都预示着接下来的救援会比想象中顺利。但杨朔他们下了车,眼前瞬间昏暗。
福利院建在一个看得见海的半山腰,虽是山上,但上山的路平缓而宽阔,沿途有些倒下的景点指示牌,此时已经失去了指向的意义,如果不是这场风,它该是一个藏在风景区里,环境无与伦比的地方,或许密林里还有野生的小动物,有海鸟,有万物生长,而现在,满目疮痍。
目之所及,医生护士们在一边救治,消防战士们在另一边的瓦砾堆里寻找幸存儿童,一定还有不少孩子没找到,因为他们听到了一些有别于医院门诊里的,单音节的,绝望至极的尖叫,不是哭声,而是哀号,是独属于身体或是智力有残疾的孩子发出的声音,他们不自觉握紧的拳头和此时胸腔里的心脏一样,皱皱巴巴地紧缩在一起。
杨朔带着医生们走向临时清理出的一块空地,这原本应该是孩子们的小操场,倒塌了的围墙旁边,小滑梯是固定在地面上的,几个没受伤的孩子抱着滑梯下面的栏杆一动不动,大概是视力有问题,他们都侧着脑袋,听旁边的动静,另一部分孩子手牵手,漠然凝视眼前的一切,仿佛这些和他们无关,又或者,他们的世界本就是废墟。
骨折和外伤的孩子比较多,他们在现场能做的只是简单的清创缝合,需要做更多检查的都被陆续转运到医院。随着获救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也越来越忙,杨朔刚给一个小女孩做完检查,听到身后有个声音说“医生麻烦让一下”,他牵着小朋友往旁边走,看到身后,消防员抬出一个已经宣告不治的孩子,脸是很明显的脑瘫面容,原本脑瘫的孩子,肌张力会有异常,但这个时候的他,躺在地上,仿佛要把自己的身体尽数归还于这个世界,平静而柔软。
他快速地捂住小朋友的眼,把她护在自己怀里。女孩不说话,实际上在诊疗过程中她一直没发出声音,也无法听从指令,杨朔猜测大概是听觉障碍,但她看到了,她也懂发生了什么,她无声地抱住了杨朔。
她没哭,或者是极力地不想让自己哭出来,但大概率是因为害怕,她小小的身体压抑着沉重似一座小山的呼吸,杨朔蹲下来抱她,轻轻拍她的背,即使可能不会被听见,他还是安慰道:“没事了,别怕,别伤心。”
这几个词他说了很久,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震动,也因着这份震动,女孩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抽抽噎噎地哭了。
他不忍心,转头看向别处,楼塌的只剩几面墙,杨朔注意到墙上还挂着过季很久的圣诞装饰,merry Christmas掉了一半,剩一个孤独的merry在风里摇摇欲坠,愉快?一点也不,这样的场景仿佛是撒旦带来的,讽刺极了。
临近傍晚,雨又开始下,城区内涝也开始越来越严重,道路积水,加上一些被吹倒的树,回医院的路简直是一座五星难度的迷宫,到处都有想象不到的路障,无数辆淹水抛锚的车歪歪扭扭停在路上,都是今天,这座海滨城市被风雨摧残的证据。
杨朔和神经外科医生护送两位伤势最严重的病人回医院,其中一个9岁女童,视力障碍,由于年龄相对大一点,一直没等到领养机会,福利院的小楼倒塌,她被埋在石头堆里,消防战士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被一根水管贯穿了右胸,呼吸困难,稍微动一下,嘴里就喷出一口鲜血。
他在车上和穆之南联系,电话里报了一遍生命体征,问:“儿外现在什么情况?你还能做手术么?”
“这台已经结束了,剩下的交给肖潇和杨亚桐他们处理。我能做,在手术室等。”
“你在手术室站一天了吧,别勉强。”
穆之南说:“可你现在根本找不到别人啊,刘主任比我更忙,她还有一台正在排队,如果不接你这个,我说不定会先去做她那台。另一个组在急诊,暂时也走不开。”
“好,知道了。那你休息一会儿,这路况,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医院。”
“别急,安全第一。”
杨朔又打给PICU,说一个孩子头部有外伤,要做CT,而且他的腿被压的时间很长,现在肿胀得厉害,怀疑有挤压综合征的风险,要PICU做好预防电解质紊乱和急性肾损伤的准备。
交代完这些,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他发现救护车又掉了个头,这个地道桥是他们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也因为严重积水无法通行了。
杨朔万万没想到,一路上历尽艰险,终于赶到医院之后,会被进水的电梯困在手术室楼下。老郑从急诊跟过来,说:“走楼梯,小杨主任你在旁边,我们抬上去。”
120急救员走在前面,老郑在后面,杨朔在旁边护着女孩和仪器,上到第二层转弯处,急救员脚一滑,老郑被担架床撞到头,失去平衡,眼看连人带床就要摔在楼梯上,杨朔一把抱住受伤的女孩,迅速侧身,他已经做好了床和仪器都砸在自己身上的心理准备,但事实却没有。
杨存道一个箭步冲上来挡住他,担架床砸在老杨身上,连带着旁边帮忙的护士也摔倒了,楼梯上一片混乱。
杨朔看见倒在地上的老杨,脑袋嗡嗡作响。
“你傻站着干嘛,快去手术室啊!”
见老杨吼的底气十足,还把腿抬了抬,恨不得踹他一脚似的,应该问题不大,杨朔两三步跨上了台阶。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月小时,切除了女孩的一小部分肺,穆之南下手术台的时候,恍惚中已感受不到自己的腿,仅靠肌肉记忆走出门,找到距离最近的椅子坐下,后仰,他听到了自己颈椎咔咔作响,把头抵在墙上,又能在头和墙接触的位置,数着自己由于疲惫而快得过分的心跳。
手术室护士长匆匆经过,见他在休息,问了一句:“穆主任,杨主任受伤了你知道么?”
穆之南一惊:“什么?!哪——哪个杨主任?”
他问了一句没必要的话,无论哪个杨主任他都很担心。
“老杨,说是正在急诊重症。”
“我去看看。”
他起身就往外跑,跑到手术室大门口,隔着玻璃,看到杨朔在门口,看到他出来,习惯性地对他笑,穆之南看到了一个疲惫的,令人心疼的笑脸。
杨朔感觉自己是个特别扫兴的人,在他的外科医生成功做完一个大手术之后,还没来得及分享喜悦,就要给他带来一个特别难过的消息。
没想到穆之南冲出门,先拉着他的手,问:“老杨怎么了?”
他一时语塞:“啊?”
“啊什么啊,他们说老杨受伤了,怎么伤的?伤哪儿了?现在在哪?”
“你别急,你听我慢慢跟你说。”杨朔把他拉到长椅上坐着,“你先坐下。”
穆之南眼里突然蒙上了一层雾:“我……我为什么要先坐下?老杨……已经没了?”
“不是不是,唉你别怕,他确实受了伤,有点严重,DIC,现在在急诊重症抢救。”
穆之南抬头看到医院的天花板,每一个格子都向他扑过来,把他生生砸在地上。
杨朔在旁边握着他的手,刻意放慢了语气告诉他说,老杨在楼梯间摔倒之后起初没什么感觉,当时整个门诊都很忙,他也没顾上,但他们都没预料到的是,当时被担架床砸在身上,断了一根肋骨,不巧刺伤了肝脏,引发出血,等他倒下被发现的时候,出现DIC的症状,好在第一时间就送去抢救。
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生与死势均力敌的博弈,抢救回来的几率只有一半。
“DIC……老杨他,他都60多了,他怎么受得了这个……”
穆之南低着头自言自语,杨朔听不清他念叨什么,只能在旁边安慰:“别怕,咱们医院抢救DIC成功率很高,你别担心,血液科的廖主任和ICU的裴主任都在那儿,普外也在,你相信他们,好不好。”
“我要去找他,杨朔,我想去看看他。”
“你听我说,那边人已经很多了,院长副院长都赶过来了,我陪你过去,咱们不进去,咱们就在急诊重症门口等好么,你答应我,你这样,看你手抖的,你帮不上忙。”
“那你能帮得上忙,你是老杨的福将,你去。”
杨朔被他赶去了重症,穆之南就坐在急诊的等候区,和很多忧心忡忡的家属等在一起,此时他也是其中的一员,和他们抱有同样的焦躁和担忧。
他看着急诊匆忙的人,看各个诊室的门一开一关,这间医院,穆之南大学期间就经常来上课,至今已过了十多年,他见证了它从两栋楼开始,慢慢扩建成现在的样子,这些走廊,他走过无数个来回,最初的几年,都是老杨带着,手把手扶持着。
他甚至还能记起老杨在什么样的场景下说过什么样的话。
——“穆之南,遇到这种情况你打算怎么处理?”
——“呃,要不先请神经外科来会诊?”
——“请会诊?你这个动不动就请会诊的毛病是我教的么?你当自己是院长啊想喊谁来喊谁来!要是只会说‘请会诊’仨字儿,这活小学毕业就能干,我培养你一个硕士干嘛!”
也是在这条走廊里,他刚把对自己动手动脚的杨朔赶走,老杨就告诉他:“杨朔是个好孩子,但他吧,怎么说呢,八面玲珑,精的跟猴似的,你要是真的打算和他在一起,要保护好自己。”
他又想起有一年去美国参加小儿心脏疾病诊疗年会,会上他展示了自己成功完成的一例体重仅有1.6公斤早产儿的肺动脉闭锁手术,受到同行盛赞,等他回来,还是在诊室门口,老杨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好样的,没给为师丢人!”
那年在地震灾区救援,收到老杨的微信,他发了个采访链接,留言说:“穆之南我不希望你冒险,不期望你做什么英雄,你给我千万千万注意安全!”那时的他,脑子里浮现的,就是老杨在急诊,老杨在手术室,以及老杨在他心里,被当成了父亲的样子。
急诊重症的门开开合合,穆之南看到有些急躁的廖主任,一边走一边说打什么电话之类,他拉住一位不太熟悉的小医生问:“老杨怎么样了?”
“我们要血浆,血库说A型血没有了,正在跟血液中心联系。”
穆之南一听,跑到护士台打电话:“我穆之南,什么叫A型血没有了?你们血库不是号称保障临床抢救的么!他妈的这种时候不多备点血,不是失职是什么!”
血库的工作人员无端被骂,心里也愤愤不平:“我们哪儿失职了,早就预计到这种情况,早晨就向血液中心申请了,上午只送来一批,但产科有个羊水栓塞的产妇,还有几个内脏出血的也做了手术,我们打爆了血液中心的电话,都说车堵在路上动不了。”
“老杨是这家医院的第一批员工,他在这儿救了一辈子人了,他今天需要别人来救他的时候,你们跟我说没血……”
穆之南说不下去了,他拿着电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跟我说,血液中心的车堵在哪儿了,我开车过去拿。”
“穆主任,你不知道,外面现在别说开车了,走都走不出去,我不跟您说了还有电话进来。”
血库没血,这大概是一件非常荒唐但仔细想想又有点合理的事,毕竟六附院承担了很大一部分受灾伤员的救治,穆之南没办法说什么,但越是合情合理,心里越憋屈。
杨朔从急诊重症出来,他进去其实也是在旁边围观,抢救老杨的阵容已经很强大了,而他不看还好,越看越觉得受不了。
穆之南什么话都不说,就愣愣地看他,杨朔感觉太阳穴在跳动,他用了些力气揉了揉眼睛,在他旁边坐下。
两个人不言不语了一阵子,穆之南开口说道:“杨朔,我们不做医生了好不好,我们在学校教书也能过得很好。”
“嗯,好。”
“或者,偶尔卖几幅字画,如果你想做生意,开一家画廊也行。”
“可以。”
“我们回北京吧,我想家了。”
“你想怎样都可以。”
“我就是——”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急诊护士跑过来:“穆主任,杨主任情况不好,您看要不要通知家属?”
穆之南猛地起身,身体晃动一下,猝然倒在杨朔怀里。
第二天早晨,穆之南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熟悉的科室,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还在做梦,而旁边医疗设备的声音告诉他,这是真实的空间,但他对时间的感知似乎出了问题,不知道这是哪一天的哪一个时间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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