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在雾城,多少钱可以买到一个陆沉舟?”
“你们都说整个天下都是我的。可为什么陆沉舟不是我的?”
陆沉舟背着他,听见他在自己的颈后困惑发问。
月亮西沉,沈云稚还在说话。
“陆沉舟,皇城好冷,寝殿好空,奏折好多,御史台好烦…”
御史台的笔墨喉舌,几乎将他杀死,他每一天都在苦熬。
社稷、皇嗣、规矩,桩桩件件,都大过他们的情爱。
那他呢?就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他的感情就不重要了吗?
最后,沈云稚在他的背上睡着了,所以他没有听到陆沉舟压抑的抽泣和哽咽。
陆沉舟坐在床边看了他一整夜,似乎要填补八年来的空缺。他长久地看着沈云稚,看着他默默流泪。
他明明都是皇帝了,天下之主。
可是陆沉舟还是感觉,委屈了他。
沈云稚留在雾城,不肯回去。只说:“除非你跟我回去!”
“我听话!我懂事!你教我的我没有一句敢忘,当皇帝的每一天我也不敢有一丝懈怠。”
“我三更睡,五更起,我一个人在宫里熬了八年!”
“我没有一丝怨言,可是你们不讲道理!”
沈云稚又哭了,说:“你们都不讲道理!你们就仗着我是皇帝,就欺负我!”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荒唐的话了,天子居然在哭诉委屈。
可是能让天子都觉得委屈,那应该真的是天大的委屈了。
陆沉舟心想,我把他教得这么好,怎么还是被人给欺负成了这样?
然而他张了张嘴,说出口的是:“你改了吧。”
沈云稚垂泪,执拗地摇头:“不改。”
两个字里的决绝催人心肝。
沉默如雾一般蔓延。
陆沉舟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冷声问他:“你真的想要我?”
沈云稚皱眉看着他,一言不发。眼中慢慢浮现上困惑,陆沉舟怎么能用这种眼神问这种话?
这时,陆沉舟突然拽住他的手腕,把他拖进了屋子里。动作粗鲁得把他推到床上,接着就去扯他的衣服。
沈云稚被他吓到了,双目圆睁,气弱得喊道:“陆沉舟…你干什么?”
“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陆沉舟带着怒气,甚至故意要把他弄疼。
“陆沉舟!你混蛋…”沈云稚被吓到了,忍不住哭着骂他。
他没办法不哭啊,翻山越岭一千多里来寻他,把自己心里藏了三千多个日夜的情爱说出来,却换来这样的羞辱。
他一哭,陆沉舟就停下动作,起身看着他。恨他吧,最好怕了。
怕了,就改了。
沈云稚衣衫凌乱得躺在那,眼泪止不住得流。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鼓足勇气说出来了之后,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他用手心遮住眼睛,哽咽声断断续续。
过了一会儿,他从床上爬起来,拢住被扯开的衣服,几乎是逃出去的。
看都没看陆沉舟一眼。
沈云稚出去后,陆沉舟站在原地,忍不住也哭了。
自己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卑鄙的人了。
他是皇帝啊,他如此执拗,却没想过用皇权逼迫自己。他明明可以一道圣旨不管不顾把自己召回京城,不顾他的意愿把他强留在身边。
可是他没有。
沈云稚不舍得这么对他,他却舍得这么对沈云稚。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陆沉舟更混蛋的人了。
沈云稚回京城了。
当晚,陆沉舟又像八年前一样,在屋顶看了整整一夜的月亮。
天亮时分,阿黄进来洒扫,眼看着陆沉舟因为醉酒从屋顶掉了下来。
和他一起掉下来的还有好多素白的纸,像醉仙人把云揉碎了一般,一片片飘下来。
阿黄把陆沉舟扶进屋里,请了大夫。又去院子里把那些纸都一一捡回来收好,收着收着,阿黄不动了。
他看着那纸上的东西,又隔窗看了看屋子里躺着的人,连连叹了好几口气。
陆沉舟大醉后从屋顶摔下来,后果就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这天他卧在病床上翻诗经,一片金光烁烁的金叶子从书中滑落。
那时沈云稚当初给他的那一包金叶子,他私心留下了一片,夹在《诗经》里做书签。
陆沉舟不会承认自己是故意的,故意夹在那一页。
国风?宛丘。
眼泪垂落,晕湿了那一句。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我是如此倾心恋慕着你,却自知无望,不敢心存妄想。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一章哭了……
呜呜……
他每日处理朝政丝毫不懈怠,但是就是不肯立后。
每次在朝堂上被众臣逼得急了,沈云稚便一言不发,坐在龙椅上默默流泪。
天子落泪,众臣骇然。
这天,沈云稚以头痛发作为由,请太医院的太医令来给自己诊脉。
太医令给他诊完脉,沈云稚却并没有让他退下,而是屏退了殿内其他人。
沈云稚看着跪在面前的老太医,突然问:“姜太医,今年贵庚了?”
“老臣已有六十了。”
沈云稚点点头:“也是到了该告老还乡的年纪了。”
老太医不明圣意,并未敢言。
殿内更漏一声声,窗外的虫鸣也传了进来。
老太医静静听完了沈云稚的嘱咐,猛地抬起头,双目圆睁,失声喊道:“陛下……”
沈云稚摆摆手,说:“你只管照我说的做。”
老太医思忖半晌,方道:“老臣遵命。”
一个月后,太医院的太医令告老还乡,离京前受了重赏。
然而他离京之后,坊间开始慢慢有传言,说当今陛下之所以不娶妻立后,是因为不能人道,也没办法有后嗣。
朝臣自然也有听闻,但没人敢去问沈云稚,只能看他的反应。
又过了两个月,沈云稚过继了先静王的孙子为子,似乎是坐实了传言。
朝臣心知肚明,不敢将当今圣上的隐疾翻到面上来讲,便也顺水推舟,毕竟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况且,沈云稚作为帝王,着实一点挑不出错。国家在他治理之下,清河海宴,百姓安居。而他最注重的便是偏远地区的民生,想使这些地方的百姓脱离贫困。
时光一晃,又过两年。
沈云稚总共花了十年时间,终于做到天下大同。
同年,陆沉舟也终于花了十年时间,写成了《脱贫十策》,在各地推行。
这一年夏末,陆沉舟卸职回京,再见沈云稚,沈云稚已经冷成一块冰,看向陆沉舟时,目光波澜不惊。
终于相见,彼此却默默无语。
仿佛曾经沸腾到几乎可以燃烧一切的血,都冷却了。
仿佛那些年少时的依赖,哭着的告白,以及月光下的千里奔赴都不曾存在。
陆沉舟在京闲赋了月余,便被册封为太师,教导新的太子。
朝廷赐了府邸,配了仆人,按本朝规定,费用皆由官中来出。
陆沉舟做了太师之后,看起来体面了,可仍是穷,一点私产都没有,只靠那点俸禄过日子。
这天授完课,陆沉舟抱着书准备出宫回府。路过花园的一处僻静地,看到一种很肥很肥的橘猫,窝在石桌上晒太阳。
陆沉舟看它眼熟,转头看了好几眼。
清风吹在树影扶疏的林间,小桥流水的声音清浅。
这时有一个清亮的声音,喊着一个名字寻觅了过来,是沈云稚。
隔着树影,沈云稚没有发现陆沉舟,而是先看到石桌上的橘猫。他松了口气,走过去把肥猫抱起来,在石凳上坐下,低头摸着肥猫的毛发。
一阵风吹来,林间沙沙作响,树叶翩然而下。
沈云稚抬起头,隔着落叶和陆沉舟打了个照面。
两人默默对视着,谁都没有先开头,一直到风停了。
陆沉舟上前行了礼,沈云稚请他起身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沈云稚行为举止都有着天子应有的矜傲,怀里抱着一只猫,也没减损他的威严和气派。
沈云稚问:“在京城待得可习惯?”
沈云稚是客气发问,却换来了很不客气的回答。
陆沉舟摇摇头,说:“不习惯。”
沈云稚垂眸不语。
陆沉舟又说:“京城干燥,又吵闹。”
沈云稚点头,说:“这点是比不了雾城。”
十年过去了,沈云稚也想明白了,陆沉舟是真的不喜欢他。
所谓天下大同,不过是一个善意的谎。就像毛驴眼前的胡萝卜,吊着他一步一步往明君的路上走。
他早就想明白了,但是仍是抵不过对那根胡萝卜的渴望。
他用十年的时间去验证这个谎言,甘之如饴,如今也终于死心了。
橘猫在沈云稚腿上漠然地看着他们两个,眼神神秘莫测。
陆沉舟穿着正一品的大红官服,官服补子上是一只仙鹤,不再是让沈云稚觉得碍眼的那只磕碜的瘦鸟了。
沈云稚注意到陆沉舟发皱的袖口,问:“衣服怎么这么皱?”
陆沉舟低头看了看,伸手抚了抚,没抚平。
沈云稚偏头看了他一会儿,他曾经想象过陆沉舟穿大红衣服的样子。
现在终于看到了,虽然不是凤冠霞帔,但仍然是很好看的。
也算是了却了一桩执念吧。
沈云稚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府里的下人太粗心了,后宅没个人还是不行的。 ”
陆沉舟偏头看他,问:“什么意思?”
沈云稚继续道:“你是太子太师,虽然没有实权,但是身份特殊。如果要娶的话,只能娶朝中清流人家的女儿。”
沈云稚这是在给他透底,不希望他涉入党争,也不希望两人以后会有针锋相对彼此算计的一天。
陆沉舟晃了神,他没想到沈云稚能如此平静地和他讨论他的婚姻大事。他还记得当年因为他跟人说了两句话,就一脚把门踹裂的沈云稚,那样鲜活又意气风发。
而眼前这个人,仿佛一口古井。
两人又静坐了一会儿,沈云稚率先抱着那只猫离开了。
陆沉舟看着他的背影,和他腰边垂下来的猫尾。突然想起来了,那是他当年用一包糖和一包茶叶,给他聘的猫,那是小橘。
陆沉舟越发邋遢起来,不是官服没熨好,就是有墨迹没洗干净,有时候连朝服的腰带都配错了。
沈云稚看了心疼,但也没办法干涉陆沉舟的家务事。
以前在雾城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人,看书或处理公务的时候,整个人都专注非常,时常连饭都不按时吃,有人监督着才好些。
沈云稚对他死了心,不再妄想,但还是希望他过得好。他觉得,陆沉舟身边是该有个人照顾的,皇帝可以给臣子赐婚。
在沈云稚眼里,没人配得上陆沉舟。但是赐两名侍妾给他,还是符合礼制的。
沈云稚遣人送了两个美人到陆沉舟府上,然而不到一个时辰就被退回来了。
这是抗旨的事,陆沉舟亲自进宫请罪。
沈云稚没罚他,但因他的不知好歹还是发了一通火,说话也重了些。
陆沉舟听了训,只是一言不发地走了。
沈云稚反而急了,不许人跟着,自己连忙追了出去。
在回廊拐角处,却见陆沉舟直直地站在那里,是在等他,是料到了他会跟出来。
沈云稚心落了地,紧接着又突然惊醒,心里生出一种委屈和愤怒,为陆沉舟的精明和残忍。
永远都是这样。
他们两个之间,永远都是一个义无反顾,而另一个有所保留。
沈云稚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就被人从身后抱住。
沈云稚僵了一下,这是他想了足足十年的拥抱。尽管心里委屈,却也不舍得挣开。
陆沉舟问他:“你还要我吗?”
这话问得好无耻。沈云稚心想,难道不是你不要我吗?
可是沈云稚永远拿他没办法,即使当了天子,在陆沉舟面前还是一如当初。
沈云稚没有给他回应,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两人每每在朝堂或者宫中遇到,陆沉舟总用一种灼人的目光看着他,几乎可以算得上不敬了。
沈云稚若是有心,是可以以此为由责罚他的,可是他却纵容了陆沉舟。
他一日日在那样的目光中沦陷。
这日在御花园,陆沉舟给太子授课,沈云稚也在一旁。
中途太子去出恭,亭中只剩他们两个,宫娥内侍都站得远远的。
沈云稚低头看书,不理会陆沉舟。天气热,他灌了一杯凉茶,还是觉得浑身发烫,主要是因为陆沉舟的目光。
沈云稚突然忍不住了,放下杯盏问:“太师做什么一直盯着朕看?”
陆沉舟闻言敛了敛眸,然后还是盯着他看。
沈云稚脸通红,语气却十分威严,道:“你这是冒犯天颜,往重了说可以定你个妄揣圣意的罪。”
“你到底在看什么?”
陆沉舟这才垂了垂眼皮,说:“天颜,好看。”
沈云稚:“……”
太子这时回来了,看到沈云稚的脸,稚声问道:“父皇脸为何这样红?”
沈云稚:“……”
这天授完课,陆沉舟赖赖唧唧的,跟在沈云稚旁边不肯走。
沈云稚怕他又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便只让其他人远远跟着,问:“太师还有事吗?”
陆沉舟掀了掀眼皮,说:“陛下之前说臣可以娶妻。”
沈云稚闻言一愣,半晌后方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时,有小飞虫飞了过来,他有些浮躁地挥了挥衣袖,想把小飞虫赶走。
陆沉舟又说:“可是臣娶妻没有聘礼。”
沈云稚挥着小飞虫,没好气:“你没聘礼是朕的错吗?”
“是。”
沈云稚停了下来,看向他:“你说什么?”
“臣的聘礼,许多年前就已经给陛下了。”
沈云稚仍是不解:“什么?”
陆沉舟垂眸,视线停在他衣领下的那根玄色金丝线上,说:“那枚玉。”
沈云稚愣住,抬手摸了摸颈间悬了十一年的玉,这是他十七岁生辰那日,陆沉舟送他的生辰礼。
他把玉从衣服里拉出来,问:“这是你的聘礼?”
“这块玉是我家传家之物,只赠心爱之人。”
“陆沉舟,那时候你就…… ”沈云稚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着他问:“ 你怎么能那个时候就把家传的玉给我?”
陆沉舟沉默了许久,才说:“反正除了你,也没人能给了。”
他本打算在冰雪中孤立一万年,谁料那情爱兜不住,还是雪崩一般瓦解。
沈云稚摸着那枚玉,垂眸不语。这块玉他戴了十一年,沐浴睡觉都不曾摘下。却直到今日,才知道它的意义。
聘礼……
陆沉舟又说:“陛下既要臣娶妻,就得把聘礼归还。若不归还,就得……”
底下的话实在大不敬,知礼守礼的陆沉舟心里想了,却还是不敢说出口。
所幸沈云稚听得明白。
收了他的聘礼,就得嫁给他。
沈云稚转头瞪了他一眼,天子怒目,却不是龙颜大怒,怎么看都是情人之间的嗔怒。
陆沉舟心里有谱了。
这日休沐,沈云稚换了便装,大摇大摆地去了陆沉舟的府上。
他来时没打招呼,陆沉舟外出了。他便又大摇大摆地参观了陆沉舟的卧房,然后又到了他的书房。
谁敢拦他?
到了陆沉舟的书房,沈云稚翻箱倒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找什么。
突然他看到柜子上有个眼熟的箱笼,他在雾城的时候,陆沉舟就总是把这个箱笼带在身边。沈云稚知道,里面都是他的宝贝书。
然而沈云稚打开一看,里面却没有书了。都是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七巧板、拨浪鼓、九连环、竹蜻蜓。
他觉得眼熟,拿起来细看,终于认出来了,这都是自己当年被他没收的玩具。
沈云稚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继续翻。
下面则是些画稿,他展开了看,发现上面画的张张都是自己。
映入眼帘的第一副画用墨很淡,笔触简练却很传神。画上是一个奶呼呼的小娃娃,蹲在炉子前,用一根筷子串了圆滚滚的的东西在烤。
一旁提字,烤雪奴。
沈云稚忍不住轻笑出声。
接着看,下一副是一片荷塘,他骑跨在马上,头上顶了一片大荷叶。表情带着天真的矜傲,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沈云稚仔细看了看,是一个莲蓬。
看到这,他眼睛有点泛红了。陆沉舟这人真是…
记得当年他没如愿吃到莲蓬,在画里也要给他画上。
还有许多许多,都是他在雾城时的点点滴滴。
也只有在雾城的。
毕竟中间有十年的空白,陆沉舟又如何能填补?
沈云稚眼眶发热地接着翻,箱笼最底下是一叠纸稿。他看了开头,发现是陆沉舟写的《脱贫十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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