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这里,指尖点向了将她赶走的男人身边,此刻他的小儿子正怯懦地躲在他的身后,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晦气!”孩子被人指着鼻尖咒死,男人自然怒不可遏,他在神婆的脸上重重落下了一巴掌,然后带着自家的孩子扬长而去。
那时候的他还完全不知道,一场灾难即将在他们的小镇发生。
因为就在那之后的没多久,他的孩子忽然在某日出去玩耍的时候坠湖淹死了,葬礼上,悲痛欲绝的男人忽然想到了那神婆所说的话,他气势汹汹地想要找她算账,却被人告知神婆早在他儿子死前就离开了小镇。
而那之后没多久,住在那对夫妻附近的邻居也纷纷遇上了倒霉事,要么家中忽然发生火灾,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要么又是孩子坠井,老人离奇过世,丧事不断。
可在这些人当中,唯有那对夫妻家中始终和平宁静,无事发生,以至于这一切的灾难都让那些邻居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
神婆离开前所说的那句话。
她说夫妻家的孩子是恶鬼。
因为是恶鬼,所以靠近他就会变得不幸,而夫妻俩之所以能幸免于难,绝对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恶事,与恶鬼做了交易吧?
随着莫名死亡的人越来越多,从最开始的邻里到了最后蔓延在整片小镇的不幸,让这里完全被笼罩在了死亡的阴影之下。
当时本就是迷信的年代,再加上神婆说的话都一一灵验,最后那些完全被吓傻的镇民居然再次把神婆给找了回来,苦苦哀求她能够拯救小镇。
而神奇的是,也就是在那神婆回来后,所有的不幸与灾难都停止了。
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让镇民们立刻对“神明”的说法深信
不疑,而神婆也开始时不时地在小镇中宣扬关于“神明”的传说,并且随着那些设定越补越全,已经完全信任于她的镇民们最后斥巨资为她修建了传教用的神堂。
她说神识并非完整的神明,祂需要拥有人类的躯壳才能降临人间为大家带来幸福。
她说神明可以创造全新的世界,制定全新的法则,只要你想要得到幸福,就能够得到祂的邀约而去往祂所创造的新世界。
池昱听到这里,恍惚间想明白了什么,这神婆所谓的新世界,不就是【副本】的设定吗?
一个完全与现世隔离开来,制定了全新的世界版图与全新法则的空间。
那按照神婆的说法,神明只需要拥有她的孩子作为躯壳,就能成为“真神”而诞生于人间,直接干预人类现世的法则了吗?
不对……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撇去那个可能就是他自己的倒霉孩子不谈,现在神婆的孩子已经被默认为神明的躯壳了,那为何会在已经得到了一切的最后……还要如此地憎恨他?
随着神婆在小镇里的影响越来越大,几乎所有的镇民都成为了她的信徒。
最后在她算好了神识可以入壳的当天,镇民在小镇的中央处,那个早就为她搭建好的平台下围成了一圈。
有个女人被绑在了中间的柱子上,她脚下堆积着无数柴火,汽油从头到脚地淋遍她全身,但比起恐惧,她只是撕心裂肺地哀嚎着——
“我的孩子,你们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当画面晃到火刑台的中央时,池昱忽然惊恐地发现这是那对夫妻中的妻子,她哭得双目通红,嗓子也哑到几乎无法出声,而周围那群正在咒骂她的丑恶嘴脸,让彼时的池昱终于反应过来……
那场他被人浇上汽油处以火刑的幻境,原来原型就是这个女人!
“恶鬼之母就应该被烈火焚烧殆尽,去炼狱里忏悔!!”
此时镜头一转,时间诡异地倒退回了神婆说那个孩子是“恶鬼”的当天。
在他诅咒完男人的孩子会死后,她先假装离开了小镇,又在半夜偷偷折返回来,潜伏在男人院子的附近,等到那孩子落单的时候,将他狠狠推入水中。
还有那场邻居家的大火,是神婆亲自点燃了他家后院的稻草。
她推无辜的孩子入井,在老人常喝的水杯里加入毒药,她为了能在这个镇子里继续生存下去并堆砌自己神婆的人设,就这么一点一点的,亲手杀光了自己曾“诅咒”过的所有人。
被点燃了火星的木棍落入了女人脚下的柴火堆,火焰仅仅在与那助燃液体接触的瞬间就爆燃起了两米多高的火势,将还苦苦念着自己孩子的女人彻底包裹了进去。
双手双脚都被死死捆住,她只能拼命转动头颅,伸长脖颈,起初还能发出些变了调的尖叫,但后头不过短短十几秒钟的时间,她就成了个连动都不会动的焦尸了。
此情此景让池昱的瞳孔不安晃动着,他感觉自己好不容易理通的逻辑再次混乱了起来。
首先神婆确实是知道神明的事情,因为那些设定已经被她说得八九不离十,但……她为什么要害这个女人?
既然神婆的孩子已经被确认为神明受肉的躯壳,那为何她还要盯着女人不放?
如果她的孩子能够成为神明,那在她口中那身份为“恶鬼”的婴孩,根本就不会是对手吧?
“一切都结束了,恶鬼。”
随着汩汩燃烧着的烈火消散,尸体的周围已经变成了一片焦黑,连地面都散发着灼热的温度。
神婆看了一眼已经完全成为焦炭的女人,旋即朝台下招了招手。
早已等候多时的镇民们即刻意会,他们拎起一旁被倒吊在木架上的巨物,十几个人抬的抬,托的托,愣是摇摇晃晃地把这一千多斤的四眼牛给带上了火刑台。
彼时四眼牛眉弓下的双目紧闭,但额头与下颌的那双却无神地睁开着,宛若在悲悯这个黑暗的世界。
它四条腿全部捆在木架上,腹部一道豁口被人用粗制滥造的针线歪歪扭扭地缝合起来,从伤口处始终不愿散去的苍蝇以及不断流出的脓水来看,应该没有正规的医疗处理。
“受肉仪式,现在开始。”
神婆从腰间抽出早已备好的匕首,用略显破旧的衣摆仔仔细细地擦去了刀身上的脏污。
镇民们纷纷跪伏在地上,向着那个站在四眼牛旁的女人投去了期许的目光,此时他们无神的双眼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光泽。
池昱可以大致推断出来,这段时间正是那本笔记本上所提到的,镇民们被神婆蛊惑最严重的时期。
“请在场的各位信徒们欣赏,一场神明诞生的奇迹!”
神婆忽然瞪大眼睛高喊起来,狂风呼啸而过,吹散了旁边女人尸首上的衣服与碎片,这场对镇民以及神婆来说的狂欢,却让清醒围观着的秦梧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恶寒。
下一秒,神婆举起匕首,用尽全力刺入了四眼牛根本就没有愈合的腹部。
本就快要流干的血液顺着四眼牛再次被剖开的腹部汩汩淌出,它的皮肉就像是一层失去了控制的拉链,慢慢的,一点点的,在众人的面前绽开。
因为是血而显得白花花的皮层内部,是红色与黄色混杂在一起的脂肪,而隔着那层还沾染了未消化的草叶的胃囊,一个孩子的身形正在底下若隐若现。
“我的孩子,让你久等了。”神婆热泪盈眶,见自己的孩子两腿交叉乖乖蜷缩在牛的腹中,她竟真有种神明就要在此刻降世的错觉。
“……”
她确实做过有关于神明的梦,但仅仅只是听说神想要寻找躯壳来到人间,而那个孩子的发间有祂刻意留下的记号。
梦醒后,女人添油加醋地向他人形容了梦境的内容,并暗示自己可能是神明的神使后,那些迷信之人居然向她供奉来了食物。
这让穷困潦倒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忽然有了“发财”的门道。
她将自己打扮成神婆,带着自己的儿子和那头天生就是畸形的四眼牛四处游荡,这个村子不信她,她就去下一个村子,直到最后来到了这座小镇。
因长期处于连吃饱穿暖都做不到的环境下,女人渐渐疯魔,这时候她又偏偏看见了那个被烧死的女人的孩子。
他额间一缕粉发,同她梦中神明所说的一模一样,那是祂给躯壳留下的记号。
遂一瞬间这种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马上又要被别人所抢走的不安,让她彻底崩溃。
她亲手杀死了那个孩子附近的所有人,让他们为他扣上“恶鬼”的名号,再胡编乱造了一堆所谓的神明受肉仪式,再将自己的孩子推上神坛,以达到让所有人信奉自己的效果。
最后她不仅成功欺骗了整个小镇的人,也欺骗了她自己。
当神婆让自己的孩子吞下昏睡药,再亲手切开牛腹将她那完全不知情的可怜孩子给放进四眼牛胃囊里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失去了一个人类该有的良知。
镜头一转,回到现在。
随着女人手起刀落,牛的胃囊被彻底化开,而她的孩子也顺势掉落在地,被那堆恶臭的杂草与消化液包裹着一动不动。
“神啊,快点起来吧。”神婆双眼炯炯有神,她到现在还坚信着她的孩子可以替代那个婴孩成为神明的躯壳。
直到镇民们质疑的声音响起,她才困惑地俯身,从满地的酸液里捞出了自己的孩子。
他身上四眼牛还未消化掉的食物残渣伴随着酸臭哗啦啦地往下掉,当摸到那孩童身上比胃液还要寒冷的温度时,神婆听到了自己胸腔里疯狂乱跳的心脏。
“孩子……?”
她呼吸发着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小心翼翼地提着那个瘦弱男孩子的肩膀,摇晃了两下。
从孩童的眼眶处,一颗被腐蚀到连根部都所剩无几的眼球掉落出来,砸在地面上化作了一坨烂泥。
他死了。
镇民哗然,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想到,被他们期待许久的“神明”,“出生”即是尸体,也或许,这一场由神婆自导自演的仪式,打一开始就是谎言。
“把东西还给我们!!”有马上反应过来的人开始向神婆讨要自己供奉出去的信物。
也有一些仍旧抱有希望的,会捉着那人的手,面色恐慌地劝说,“别急,再等等,再等等……”
孩子的尸体本就被溶解得七七八八,此时一接触到空气,更加快了腐烂的速度,不出须臾便化作了连堆人样都分辨不出的烂泥。
就在众人瞠目结舌时,又是一阵带着腐烂气息的恶臭被狂风裹挟着袭卷而来,它点燃了火刑台上仍未被使用过的助燃液体,而在那片烈火燃起的瞬间,整个小镇都随之震颤起来。
“我家着火了!?”一个镇民忽然惊呼起来。
众人赶紧循着他的视线去看,只见刚才平和的小镇上,低洼地区的房子居然全部陷入了大火之中,他们甚至不知道起火的源头到底在哪,只见得眼前的房屋成片成片地燃烧,如星火般点亮了远处的半边天。
人们在惊恐中四下奔逃,只留下了火刑台上的神婆木讷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她脚下孩子的尸体已经不成人形,而她的大脑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暗暗嗤笑着——
「你私自改变了神的躯壳,创造出了可笑的伪神,接下来应当和伪神一样,遭受来自于真正神明的怒火。」
无数黑烟在逐渐逼近的大火中化作了一团团强大的怨念,它们疯狂地钻入男孩尸体的口中,将他仅剩的那两块皮肉给撑到最大,如同在狂风中拼命摇曳的塑料袋,不断地被迫吞吃这些恶臭的怨气。
然后他的身体开始以怨气为基础重组。
他重新拥有了血肉与骨架,重新拥有了双手与双脚,但那好像是人类的外形,又因为他过于扭曲的体态与狰狞的模样而让池昱不得不以“它”来改口形容。
孩童黑洞洞的眼眶里已经没有了眼珠,嘴巴因为大口吞吃怨气而脱臼,此刻下巴都快荡到了胸口,简直比恐怖片里的异形都要来得可怖。
这样的画面叫池昱竟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只僵硬在原地,错愕地望着眼前的“恶鬼”在怨气中成型。
所以神婆的孩子根本不是神明的躯壳,而恶鬼也不是什么有着犯过滔天大罪设定的恶鬼……
他只是一个因为自己母亲的贪欲而死去的孩子,在被此处的怨气吞噬后而化作的怪物。
【妈妈……】
【妈妈……到我们这儿来吧。】
然后那已经没点人样的孩子忽然开口了。
他像是能看到画布外的池昱一般,幽幽将目光转到了池昱的方向,他的下巴晃荡个不停,口中反复地喃喃:
【妈妈……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这种好像即将被怪物揉碎了吃掉的感觉让他浑身都不自然地发抖,并在怪物即将接触到他的那一刻,池昱转身就跑。
但不知怎么的,他耳边的风声忽然无比清晰了起来,恶鬼呼唤他“妈妈”的低语也被渐渐取代,而待他再反应过来时,居然已经身处于画布的世界之中。
池昱被吓得愣在原地,但很快他的理智就反应了过来,现在正是他揭开谜底的最佳时刻,遂他再次调转方向,朝着那个被烧死的女人家中飞奔而去。
经过之前几次副本中神明的提示,以及躯壳的设定,他已经无比肯定那个婴儿就是过去的自己。
他想知道他的母亲被以恶鬼之母的身份处死的时候……
他在哪里,而他的父亲又在哪里。
第96章 燃烧的小镇遗址(19)
在意识到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属于自己曾经的记忆时, 池昱感觉呼吸有些混乱。
他转身就跑,钻入了那条对他来说似乎越来越眼熟的小巷,然后拼命地挤进了那栋看上去并不富裕的房子。
大火也焚烧了这里, 不,更准确的来说, 火势就是从这里蔓延出去的。
在四周都是直冲天际的熊熊烈火间, 唯有这栋房子像是与世隔绝一般,清清冷冷,没有发生一点燃烧的迹象。
在经过院子里那口依然流淌着清泉的水井时, 异样的熟悉感冥冥间包围过来, 让池昱的胸腔里燃烧起了一股他不知来源的怒火。
他怔愣间, 房屋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中年的男人跌跌撞撞带着一大包行囊冲出了家门, 他毫不犹豫地钻入了仍在燃烧火焰的公路上, 似乎认定留在这片火海中只有死路一条。
“他是我的父亲……”池昱抿唇。
那个男人没有与他沟通,更没有任何人告知他这些事情,但他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反反复复, 歇斯底里地同他控诉着——
是那个神婆烧死了她的母亲, 是神明的出现毁了他的一生!
池昱颤抖着双手轻轻推开了对他来说本该陌生的房门,但里头那条狭窄的玄关, 走廊左侧的婴儿房,甚至就连带着腐木气息的桌椅……都硬是将他的记忆扯回了曾在副本中被他探索过好些次的楼房。
难怪他会觉得眼熟, 难怪那个和自己相像的纸娃娃会在这里找到, 因为这里根本就是他原来的家啊……
「现在对于自己的身世有想法了吗?」
神明在他耳边嬉笑, 像是在嘲讽一条被现实所压垮的败犬。
并且不及池昱反应的, 镜头一转, 画面重新落到了那个逃出火场的男人身上。
大火灼伤他的面庞,皮肤之下渗出溃烂的淡色血水,但他始终坚定着步伐,直到最后跌倒在了一伙因感受到不祥而来到此处的“冒险者”跟前。
看到那些人熟悉的面庞,池昱陡然想起之前在神堂中他确实看到了类似的幻影,他们那时候说……
有个孩子的父亲拼命从火场里逃了出来,将关于小镇曾经的故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
他指责神婆的恶行,痛恨镇民们被洗脑后所做的一切,他痛哭流涕地说起了那个被烧死的妻子,也愧怍自己居然没有勇气跑去现场阻止。
最后他想到了自己那同样被害死的孩子,并在快要咽气的最后一刻,用虚弱到缥缈的声音喊道,“这场火……是那个孩子的怨恨。”
池昱的父亲说到这里时就跪坐在地垂下了脑袋,任那些人如何追问都不做反应,直到领头那人俯身检查,才发现他早已没了鼻息。
唯一逃出小镇的人居然是他的父亲……
而且从他就算死也要离开唯一的安全地带,去将这里发生的一切给公布于众的态度来看……
他应该很喜欢这个家。
池昱的心跳如雷,就算从来都没有关于自己父母的记忆,甚至连现在的自己和他们都不是身处同一时代,可他真的好悲伤。
就是那种……那种……
好像一直在被他埋怨着“生而不养”的父母,其实早就怀揣着对他满满的爱意与希望,死在了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一个为了保护他,被人强行绑上火刑架活活烧死,一个为了将他的冤屈讨还公道,不惜顶着被烈火焚烧的痛楚也要强冲出去,不愿将秘密与风沙和焦灰一起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