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没有啊,你看那个孩子,不就被他的妈妈扔到井里去了吗?】
【嘘,嘘!!都说了这是禁忌话题,不可以讨论的,而且人家也不是自愿的……】
两人之间的聊天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就连头上的灯泡都比刚才黯淡了些许,将池昱包裹在了一个好像与世隔绝的空间之内。
从他们说话的内容来看,这段时间应该正好是那个官员记录到有神婆来镇子的时候,并且基本可以断定,小镇上有一个特殊的,甚至是独属于他们的教派。
他正想到这里,书柜的大门忽然敞开,泛黄的书籍稀里哗啦地往下掉落,旋即整个画面都疯狂地摇晃起来,好像要将这片新生的世界给彻底撕碎!
是有谁发现了他的闯入?还是说这里仍与表世界有所关联,所以跟着一起空间转换了?
慌乱间池昱想到了那张连接两个空间的符箓,在怀疑这东西可能是维持第三空间存在的必需品后,他来不及多想,只再次用指尖的火焰点燃了口袋里那仅剩不多的道具。
就像是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随着第二张符箓在徐徐的升高的温度下燃烧殆尽,摇晃不已的空间真的稳定下来,但周围的景色全都变了,不再是刚才那间温馨和平的小屋。
漆黑浓郁的色彩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寒风从敞开的大门处呼啸而入,吹得两侧纯白无瑕的帘子如鬼魅般飘荡。
无数软垫被分为两列摆放在大堂的两侧,中央还有一处没有设置神像的神坛,几根破旧的红布挂在支架上将这块空地隔离起来,似乎只有“专人”到来时才会开放。
池昱就站在神坛的正前方,以一种茫然无措的神情望着周遭瞬间变化的一切。
这地方他认得,是之前在里世界中他看到了无数焦尸的地方。
那时候他将自己形象的纸娃娃摆放在了上头,但被那些焦尸抨击为“恶鬼”,它们那副拼命也要围堵上来将他撕成碎片的狰狞模样,让池昱现在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这里就是那座神堂了吗?比我想象中的小很多啊。】
【这镇子才多大点啊,能有个专门的神堂已经很不错了。】
有人忽然从神堂的大门口进入,将池昱吓了一跳,但他才回头,那几个人便与他堪堪擦肩而过,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他的存在。
这里应该也是曾经的历史重现……
池昱抿唇,默默地望着这五个人走进神堂的中央,从他们轻简却背着大包小包的装束来看,身份应该都是探险家,而来此处探索的人如此之多,第三空间却偏偏只给他观看这一幕,一定是有什么特别想要告知给他的信息吧。
【你们来这里之前调查过小镇过去的故事吗?】
【有啊,这镇子闹鬼!翻修了三四次最后都被大火烧掉了,据说到现在都找不出失火的原因呢!】
【我有个小道消息,是当时某个从第一场火灾中逃出来的幸存者说的。据说他被发现的时候浑身皮肤都烧烂了,但嘴里喊的不是“救命”,而是要大家为他“伸冤”呐。】
故事就发生在第一场大火燃起的前夕。
本该和平宁静的小镇上,忽然来了一个古怪的女人。她衣衫褴褛,皮肤黝黑,头发蓬乱,走路时步履蹒跚的,看上去精神状态很不正常。
但让众人在意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怀中抱着的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婴孩,以及她手中牵着的那头牛。
婴孩看上去刚过满月,整个人干瘦无比面色发黑,完完全全的营养不良,而他的母亲也同样瘦骨嶙峋,显然两人都存活至此都值得庆幸。
但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是那头牛,它体型颇大,肌肉壮实,目光炯炯有神,完全是那种富人家才能培养出来的种牛,而更为关键的是,它生着四只眼睛。
除却正常的中间那对,牛的额头与下颌处又长了一对,只要它一喘气,下方的眼睛就会不停流泪,看着甚是诡异。
“神识选中了这座小镇,”那个古怪的女人如此说着,完全不顾忌他人投来的视线,“四眼牛就是祂的神使,而我将作为祂与人类交接的桥梁,将这个盛大的消息带给世间。”
女人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怪异的幸福感,眼底的欣喜几乎藏匿不住。
【她说神识需要一个人类的婴孩作为容器来受肉。夺去他的身体,吞掉他的灵魂,让他完完全全成为自己在人间的躯壳,这样祂才能将幸福带给世界。】
【……这也太离谱了吧,就算几十年前的人们再迷信,也不至于外边随便来个人说自己是神使,就简单相信她了吧?】
【对啊,就是因为如此,所以那个女人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她说……只要让她在镇子里能有个安身之所,她愿意将自己的孩子作为容器,让神明侵占。
到时候无论神明带来何种好处,这儿的镇民都会因为慷慨给予了神使住所,而得到平等的祝福。
【啊,这……】
因为自身的利益不会被侵害,还有可能会得到好处,所以很多镇民都表示没有意见,反正镇里的空房多了去,给这无家可归的女人安排一间也不是什么问题。
【女人很快就成为了大家所信奉的神婆,并定期向镇民们灌输那位神明所推崇的信仰与规则。然后时间很快就到了神明受肉仪式的那一天……】
在镇民们特意为神婆所搭建的神堂里,她将那头壮硕到不可思议的四眼牛牵了进来,一群人合力将它倒吊在支架上,然后用刀刃生生剖开它的腹部,切开了它还满塞着青草与食物残渣的胃囊。
鲜血四溅,神堂的地面被染成血色,四眼牛也不再挣扎,只瞪着四肢干枯暴凸的眼球,死死望着附近围观的人群。
神婆高举起自己的孩子,在镇民们期许的目光中,她伸手扒开了牛腹的皮层,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孩放入了它的腹中,又用针线把牛皮层层合上。
然后她说:“受肉仪式开始。只需一天,神明将会在这头神牛的孕育下重新诞生,而我的孩子也将彻底成为神识的躯壳,为大家带来幸福!”
【不是,难道这些镇民不觉得很奇怪吗!】
别说这突然发话的冒险家,就连旁听的池昱都觉得寒毛耸立。
把出生了的孩子塞到牛腹里,还说让他再“诞生”一次?这算哪门子的无常识神明才能想得出来的办法?
而且就算要塞,也应该塞在子宫里而不是胃腔里吧!别说熬到第二天,就算这牛已经死了,他胃里残存的胃酸都足够把孩子腐蚀掉吧?
【别着急,听我说完。后来那头牛幸运地没有死,孩子也顺利诞生了。】
【真的假的……】
【当然了。他被牛胃里的腐蚀液消化得干干净净,最后变成了一坨混合着青草的便便。而当镇民们杀死了这头其实只是因为畸形才长了四眼的牛时,他们发现它的四个胃囊里只剩下了几块婴孩骨头的碎片。】
在这之后,婴孩的冤魂久经不散,化作了这世上最歹毒的恶灵,他燃烧起滔天的大火,要将这个纵容恶事发生却不予阻止的肮脏小镇彻底焚烧殆尽。
并且在他的亡魂得到安息之前,不管这儿重建多少次,他都会无差别地烧毁,直到这片大地成为死亡之地,再也没有生灵敢于靠近。
探险家所讲述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
因为为他们提供小道消息的男人还没来得及理清事情的全貌, 就因为烧伤太严重而昏迷了过去,再加上当时的医疗技术不太先进,男人在医院躺了没几天就去世了, 最后带着这个小镇的秘密一道被掩埋在了泥泞之下。
而直到叙事的男人从身侧的腰包里掏出那几张刻有红色符文的符箓时,池昱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几人根本不是什么冒险家, 而是被邀请来这里驱除恶灵的法师。
他将符纸贴在神堂的墙面以及各个承重柱上,口中喃喃念着段池昱从未听过的咒语,念毕, 男人合眼, 伸手击掌三下, 又恭敬地鞠了一躬,算是完成了自己的驱魔过程。
【这里的怨气太强了, 我这几张符箓也仅仅只能短暂压制, 甚至……只够我们撑到逃离小镇。】
【师父?这不是还什么都没发生吗,您不像是如此没把握的人啊。】
【等等!你们快看附近!空气怎么都变成红色了……!!】
池昱的目光本想循着那几人的指引去看,但刚才还清晰的幻觉忽然像是老旧的电视机般模糊了色彩,随着一阵阵雪花色的波浪卷起, 所有的人都凭空消失, 只留下一个空旷寂寥的神堂。
池昱站在原地,呆愣了两秒。
如果说这段由第三空间给他展示的幻觉没有出错, 那么当时他在里世界看到的,神婆托举婴孩的场景就是神明“受肉仪式”的现场。
但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神婆的手里什么都没有拿, 而那个看上去好像和这件事有联系的婴孩也是在地下室里被他发现的。
他记得自己给他的额头贴了符咒, 但根本不顶作用, 那孩子只会哇哇大哭, 甚至还让池昱自己也差点被围拢过来的焦尸给杀掉。
难道说那是个虚假的道具?就像是迷宫的设计者会特意在道路上为玩家设置岔路一样, 诱骗本该成功离开游戏的玩家走向完全只有墙壁的死路。
……真正化为恶鬼的婴儿其实另在别处!
想到这里,池昱飞奔出了神堂的大门,不过在他去寻找自己的目标之前,他的脚步倏然停下,惊恐地望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有其他闯入空间的玩家从公路旁侧的平房内冲出,站在这片忽然被血色所填满的大地上,彼此之间面面相觑,满脸都写着茫然与无措。
熊熊大火正在燃烧,不知从何而起的火焰几乎吞噬了地势较低的所有房屋。
站在公路的尽头往下望去,那一栋栋房子错综复杂却又交汇在一起化作了焰色大海,又如夜空上灼灼闪耀的星星,不知停歇地吞噬着脆弱的小镇。
“到底怎么回事啊!这不是里世界吗?!”
“着火了,要去灭火吗?”
“你是不是疯了啊,这种程度的大火连消防队都解决不了吧!”
越来越多的玩家从低洼处沿着公路跑到高地,他们慌乱地抱作一团,似乎是第一次遇到副本在大火中被摧毁的情况。
小镇完全陷入了第三空间的支配,所有的建筑与景物不再留有半分表里世界相关的痕迹,与时代明显不符的房屋在焚毁,好像连时间线都被扯入了那个被历史所被遗忘的燃烧小镇。
“池昱!!”从不远处传来了某位烦人精的呼声。
小少年眉头一皱,撒腿就想跑路,这次不是怕自己连累刘佩宇了,而是怕这个总是大呼小叫的白痴会扰乱自己解谜的思路。
这里没有空间转换的麻烦,池昱沿着公路回到了副本的入口处。
他记得那里是一家看似贫穷的住户,但院子里却意外的有一头腹部奇大的四眼牛,当时他还以为是牛得了什么畸形的疾病,现在想想很可能是……
池昱的脚步停在了熟悉的院子里,那头牛也像他那会儿离开时的一样,以一种仿佛时间暂停的状态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他吞了口唾沫,从院子的角落里找来了收割稻草的镰刀,只不过刚蹲下身准备动手,就听得刘佩宇的声音在身后炸开,“池昱!你这是要做什么?”
池昱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啧”了一声,没想到自己溜得这么快还能被刘佩宇给追上,不过此时答案已经接近真相,他也再顾不上那么多了。
“你闭嘴,别打扰我。”他伸手,将那家伙往后头扒拉了两下,旋即抄起镰刀向着四眼牛的腹部用刀尖戳入,再用锋刃使劲一割。
随着早已腐烂的血肉与那些草植的残渣从四眼牛开裂的胃囊掉落在地,它的腹腔再次发出“哗啦”一声湿响,好像什么东西因为体重过大而强行撑开了那道裂口,在血液与未知黏液的包裹中缓缓落到了泥地上。
“我去,什么东西!”刘佩宇大呼。
难以形容的恶臭充斥着两人的呼吸,池昱那脆弱的感官系统全线崩溃,他又开始干哕,连眼泪都要吐出来几滴,但对于答案的渴望让他努力隐忍住了那份不适。
而且想想他还是不放心刘佩宇干活,遂只得一边屏住呼吸捂住口鼻,一边用镰刀的背面去勾那团血淋淋的东西。
不过当它的正面也展露在二人面前的时候,池昱终于两眼一翻,扶着旁边的围栏狂吐起来。
就连刘佩宇这样的成年人都要呼吸发颤,往后猛退了好几步,哆哆嗦嗦地低呼道,“不是……怎么真有这种迂腐的邪门歪道啊!”
牛腹中确实有孩子,他四肢紧紧裹着身体呈蜷缩状,皮肉已经被牛的胃酸腐蚀得七七八八、面目全非,一张泛紫的薄薄脸皮沾着黄绿色的草叶贴在头骨上,嘴唇都被腐蚀得瞧不见一点皮肉。
虽说这都是池昱意料之中的画面,但……那根本不是个婴儿!
那是个至少有七八岁的孩子,身体已经完全开始发育,并且与池昱在神堂中听到的故事根本不是一个版本!
“这家伙就是副本的恶鬼boss吗……?”刘佩宇谨慎地开口,他的目光停留在池昱同样震惊的侧颜,甚至不敢多看脚下的孩子一眼。
而少年的指尖也一阵阵地发麻,他不知那个“婴孩”版本的故事他可以相信多少,但至少把符箓贴在恶鬼头上的做法,是从一开始就被神明默认的吧……
见刘佩宇向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池昱便从腰间取出了谭新蕾给予他的符箓,能否离开副本,还是说他的身世之谜会不会得到解答,都将在此一举。
他深呼吸口气,学着神堂里那位法师的样子,用两手夹着符箓贴上了孩子的额头。
无风的空间里,火焰噼啪爆燃的声响一直从不远处传来,与此同时鹅黄色的光芒也自符纸中央莹莹散出,让围观的刘佩宇不禁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终于要结束了吗,我等这一刻太久了……”他小声地说着,双手合十,但双眼依然不看恶鬼,只看着蹲在恶鬼身旁微微蹙起眉头的少年。
就在两人以为噩梦就要结束的下一秒,那已经被腐烂殆尽的恶鬼竟忽然睁开了仅剩的那只眼睛!
它浑身几乎与骨头脱离的皮肤随着那阵忽然扬起的狂风而颤动起来,犹如一张在水中被浪花掀动的纸巾。
随着同火焰一般的色彩在它的眼底燃烧成型并倒映出池昱的面庞时,这看似早该死透的恶鬼忽然发出了撕心裂肺地咆哮——
“池昱!!池昱——!!”
它在重复他的名字,带着无边的怒火与深入骨髓的恨意,让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少年感受到了一阵几乎要瘫坐在地的恐惧。
它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不应该,不应该啊?
“是不是给恶鬼贴符的人会自动被锁定啊!”刘佩宇被吓得抱头尖叫,转身逃跑的动作倒是比被盯上的池昱还快。
大地疯狂摇晃,地面产生了一道又一道恐怖的裂痕,无数燃烧着的房子在恶鬼的愤怒下掉进了不见尽头的深渊之中。
“怎么回事啊!”玩家们的尖叫声不断,而那些从四面八方不断袭来的裂缝像是有意识地在接近他们一般,要将他们逼迫去某个特殊的地方。
刘佩宇在惊慌失措中拉了池昱一把,把那个完全被惊走了神思的少年从地上拽了起来,他们向着镇中央的火刑台拼命跑去,好像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说:
只有那里才是你们能得到真相的地方。
人群在慌乱中被聚集在了火刑台的附近,但比起里世界中那片死寂一样的空地,现在的平台上居然出现了不少模糊的人影。
有个女人被绑在火刑台中间的石桩上,直冲天际的火焰包裹着她脆弱的身躯,她表情狰狞,拼命地尖叫,但回应她的只有附近人们的冷漠以及她身上不断变成焦炭而掉落的皮肉。
之前的神婆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燃烧着的女人身边,她托起手掌,将黑发的婴孩高举向半空,在池昱无法分清这到底是幻觉还是曾经的历史重现下,她朝着台下大呼道:
“他是来自于炼狱的恶鬼!应当和将他诞生于世的母亲一起处死!”
“好痛,啊啊啊……原谅我,我的孩子,原谅我……!”火焰中的女人在哀嚎。
她的身形在焰色中逐渐萎缩,哭喊声也慢慢消散在了不知何时会停歇的风中。
但池昱听到了她的哭声,悲怆凄凉,且带着让他头皮发麻的熟悉感。
她在乞求得到孩子的原谅,在自己即将化为灰烬的那一刻,她却只在乎她的孩子能否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