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瞳孔中倒映着直冲天际的火光,他听到怪物的惨叫声在慢慢消失,然后他的心跳取代了这一切嘈杂的声响,让他也木讷地站在原地,不知到底该作何反应。
他应该惋惜自己的试验没有完成?还是应该庆幸他的队友救了他?或者说……他应该感到悲伤,因为他那听话的“孩子”被玩家给活活烧死了。
“小伙子,你没事吧!”犹豫间,有玩家从附近围聚过来,拉了一把还处于茫然中的池昱。
他怔愣了两秒,很快就从刚才混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僵硬地答了句,“我没事……”
怪物在火焰中燃烧殆尽,一缕阳光刺破血色的云层穿透而入,在几人的视野中漾开一片柔软的金。
弥漫在空气里的焦味亦随之散去,周围的景色如游戏中卡顿的画面被忽然修复,在一堆酷似马赛克的古怪光影中,这座小镇原先的模样慢慢显现。
“……好像回到表世界了。”另外三人面面相觑,但无疑落在他们肩头的阳光是温暖且真实的。
小少年伸手在空气里攥了一把,空空如也的触感将他拉回了现实。
别说是怪物的尸体,现在他的鼻息间连怪物被燃烧的臭味都消失殆尽了。
虽然可以操控的怪物就这么死了有些可惜,但池昱也有了点特别的新发现。
里世界的时间与背景都与表世界有很大差别,再加上神明那令人作呕的恶趣味风格,所以极有可能……玩家需要寻找的符箓乃至于恶鬼都只存在于里世界。
而他要找到这些东西的唯一方法,就是一直处于被怪物盯上的追逐战状态,以保证里世界能够长期存在。
同那几人简单道谢过后,还是希望单独行动的池昱便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经过刚才一场闹剧,现在的他早已没了困意,再加上太阳已经升起,他确实可以进行下一轮的探索了。
比起回到原先那间让他感觉莫名熟悉的小楼房,他选择再去查看了一次小镇中央的空地。
此刻一块已经腐朽的地基驻扎在空地中央,大量的建筑垃圾与废品堆在一旁,满地都是黄沙与碎石,全然是一副建筑公司干到一半就忽然跑路的悲惨景象。
但在里世界中,池昱清晰地记得这块地方没有地基,只有一块大概十多平方米的平台。
它由水泥搭建的表面上满是被火焰熏烤过的痕迹,还有那根看上去绝对不是正常用途的立柱安插在平台中央,让那里看上去宛如一个绑着犯人实施火烧的死刑场。
由此可见,表里世界的地形虽然大差不差,都是以这座镇子为原型,但其中所经历的故事线恐怕另有玄乎。
【您已进入怪物的猎捕范围。】
“什……”池昱刚想踏上平台探索一下,脚尖才点到地面就听得系统提示音在脑内一阵阵地响起。
他才摆脱那个蜘蛛怪没多久!
不过想想这也算是个好事,附近没有其他玩家存在,他正好可以利用这只怪物进入里世界。
只需用精神控制将它停留在原地,自己就能随心所欲地探索了吧?
小少年算盘打好,索性站在原地等着那怪物主动找上门。
大抵一分钟左右,随着系统音越来越急促的提示,周围的世界再次“燃烧”起皮,血红的色彩如窜入水中的异色液体迅速填充了他眼前的画面,将少年拖入了未知的里世界。
建筑废墟在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弥漫着浓郁焦味与腐臭的漆黑平台。
泛着酸腐味的泥水如溢出杯子的糖浆,沿着平台的边缘滴滴淌落,在池昱的脚边汇聚出一滩漆黑的幽潭。
那只循着他的气息而来的怪物就站在平台的最前方,它浑身被不断冒着气泡的软泥所覆盖,手掌狭长巨大,同幽灵似的脑袋悬浮在半空,黑洞洞的眼眶里呼啸着叫人恐惧的风。
“看来都是老朋友啊。”池昱自嘲地笑笑,认出了眼前就是当初墓地副本里的软泥怪。
但从对方浑身都透露着不善的气息来看,这家伙和当初为他指明出口的怪物似乎不是同一个。
先试试利用精神控制它,至少要稳定住里世界不要崩坏。
池昱深呼吸了一口气,循着刚才控制那只怪物的感觉,用眼神与之交流,“看着我。”
“……”
他说完就马上觉得有些尴尬,因为软泥怪的眼眶里只有黑洞没有眼球,他不太能确定对方是否与自己对上了视线。
一秒,两秒,三秒……
刚才笼罩在怪物身上的杀意好像消散了一些,它身上的烂泥还在蒸腾翻滚,冒出一阵阵泛着酸味的滋滋绿烟,但它本体似乎没有进攻的意识了。
“……成功了吗?”池昱张了张嘴,像是要确定似的,将这句本该藏在心里的问话给说出了口。
语言能力本就极差的软泥怪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但从他们对视许久都没有发生任何战斗的情况来看,池昱姑且认为自己是成功了。
“你在这里待着。”生怕浪费太多时间,他向对方迅速下达了指令。
他话音落下后的几秒内,软泥怪都呆呆站在平台上毫无移动的意思,除了它身体的烂泥还在不太听话地一个劲往下淌。
池昱往后退了两步,软泥怪没有任何的作为。
遂认为已经安全的他没再多停留,只从软泥怪的身边飞速经过,再次踏上平台去研究那根立在当中的柱子。
绝对是被火焰熏成漆黑色的石柱上有明显剐蹭的痕迹,不明的液体已经干涸在石面上成了坚硬的坨块。
石柱上有几处没有被完全熏黑的地方,细看就像是几个手印凌乱地按在上头,宛若人临死前最后的挣扎,杂糅着疯狂与绝望。
这里难道是个火刑台?可到底是什么样的时代背景,会让这么一个死刑场光明正大地建立在小镇的中央?
难道这里的镇民私自动刑是合法的?
不,不对……就算私自处刑是常规操作,但这可是火刑啊?有什么地方可以动用这种刑法来惩治犯人?就没有人提出异议吗?
“喂,你是不是想死?”
池昱还在一门心思地研究立柱,身后却传来了少女不悦的清冷声线。
有其他人闯入里世界了?
池昱一惊,刚想寻找声音的来源,但他回头看到的却是那坨本该站在平台边缘不动的软泥怪已经悄声无息地接近了自己的背后!
它从泥浆中撕开巨口,露出了
PanPan
里头同样猩红黏腻的舌与齿,欲要将这个敢背对它,甚至完全不设防备的少年给吞入腹中。
“糟了!”
小少年下意识地低呼,他抬起手掌,感受到未知的力量从指尖诞生,那似乎就是神明给予他的能力,只不过在他要发力之前,眼前忽地闪过一道刺目剑光。
“唔……”
如雷电般的光影撕开了软泥怪的身躯,让这团看似没有形体的怪物瞬间身首异处。
而随着怪物的身高减半,站在它身后的少女也在池昱的眼前慢慢清晰了面庞。
是谭新蕾。
狂风在耳边呼啸,里世界的画面如血色的烂泥不断翻涌,欲将两人彻底吞噬。
“……你怎么会在这?”对于谭新蕾的出现,池昱总是有些忌惮。
哪怕他现在是副本里唯一一个拥有神明能力的人,可面对眼前这绝对能称之为战力天花板的少女,他总觉得在自己那些三脚猫的功夫使出来之前,谭新蕾就能一剑斩断他的喉咙。
但他似乎想得有些多了。
谭新蕾的目标并不是池昱。她收回自己的剑,转身只留下个冷漠的侧颜,目光则落在那堆还在沸腾的烂泥上。
在池昱欲言又止的注目下,她幽幽开口,“里世界还没转变,这家伙没死透。”
经她如此一说,池昱才低头去看,只见这团身首异处的软泥在原地翻滚了两下,它的身体并没能重新融合起来,但手掌还连接着上半身。
“Ma……”它张开巨口,恶臭的黏液连接着牙齿的缝隙,随着口中喷出的热气而不断变形。
听到熟悉的称呼,池昱瞳孔晃了晃,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但那怪物却像是看不见他的抗拒般,疯狂地蠕动着已经破碎的身躯,用双手按着地面,生生将自己的身体拽到了池昱的脚边。
“妈妈……”当它身上的臭味充斥了少年的鼻息,怪物口中的喃喃自语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妈妈,吃掉我,求求你,吃掉我吧。
这似乎是每一个怪物的诉求,不管是巨型的还是小型的,人形还是昆虫,它们总会用那种渴望又贪婪的眼神死死盯着池昱的面庞,说出那句不变的“吃了我吧”。
“……”池昱沉默间,眼前的怪物忽然一颤身躯。
平台上忽然刮过一阵泛着恶臭的狂风,发丝凌乱地遮挡视野间,怪物的身形也飞速腐烂融化,很快就带着里世界那万般刺眼的血红色从两人身侧消退去了。
表里世界再次转换,刚才的火刑台也消失不见,他们重新回到了那片独属于表世界的建筑废墟上。
池昱抿唇,错失在里世界调查的机会让他有些懊恼,但没有谭新蕾,他可能已经死在怪物的软泥里了。
“谢了。”虽说心态已经与当初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池昱的情绪与三观还是受到了原先那些玩家的影响。
他极少有地说了感谢,只是表情看着有些古怪。
好在谭新蕾也不是第一天觉得池昱的脑回路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此刻她只默默抬眸睨他一眼,然后用剑刃指着眼前空地上,刚才还躺着软泥怪的方向道,“它们叫你妈妈?”
池昱一怔,语气染了些不可思议,“你能听懂它们说话?”
“听不懂,”她摇头,那副挑眉鄙夷的模样确实不像是说谎,并且很快的,她又看着池昱咄咄逼人道,“但听你的回答,应该不是在否认我的问题。”
关于怪物的语言,谭新蕾从来都是听不懂的,除了它们愤怒的咆哮,多数时候她听到的都是好像指甲抓过黑板的尖锐声音。
但她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她在副本中曾被生物母的黑泥包裹起来,强迫她看了一场与那些怪异生物有关的梦境。
在那片到处都是黑暗的诡秘空间里,她化作了身形扭曲的怪物随着洪流拼命地奔跑,而身边也是同她一样变成了怪物的玩家。
他们汇聚在一起,被抽离了意识,只麻木地顺着本能一路飞奔,直到在那片黑暗的尽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少年就像是淤泥里绽开的白莲,四周皆是黏稠黑暗,唯有他泛着莹莹白芒,高傲地矗立在水中。
谭新蕾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大脑在疯狂地尖啸,她体内的每一颗细胞都沸腾着,呼喊着,她想要被她的“妈妈”吃掉。
她的回忆中断在这里,因为彼时的池昱脸上与梦境中的他有着截然不同的表情。
她梦中的少年是清冷与高傲的,仿佛神圣到凡人不可僭越,但眼前的池昱更接近人类,他会有七情六欲,会因为被她凶两句就露出为难与怯懦的神色。
但有个问题她一定要问池昱,“你知道副本到底是如何诞生的吗?”
没想到谭新蕾的问话会一下跳到这么高的层面,少年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但他作为一个毫无记忆且连自己身份是谁都不知道的参与者,根本无法解答。
“我不知道,”他实话实说,并且在这显然是最后一关的副本里,他也不打算继续隐瞒神明与他之间单独的联系,“但我就是来这里寻找自己的身世的。”
等到他的身份水落石出的那一天,这所谓的副本,以及那神明如此做的目的,必然就清晰了吧。
没有怪物就无法进入里世界,池昱只能在表世界继续探索。
而这期间谭新蕾因为怀疑他,便选择跟在他的身后一起行动。
只不过两个人都是各自调查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并不太会交流,所以有时候就会发生池昱检查过的东西,谭新蕾又检查了一遍的怪画面。
沿着建筑废墟西侧的公路一直走,能看到一栋仅有一层的平房。
平房外侧墙灰破烂泛黄,水痕已经完全渗透墙面,在角落里散发出大片大片的霉斑,后院更是杂草丛生,杂物堆积了满地,看上去根本没有养殖过家禽或是牲畜的样子。
看到房屋如此破败,池昱嫌弃地皱了皱眉头,他抱着应该找不到什么的心情推开了合拢的木门。
当客厅窗外的阳光从侧边洒落玄关的走廊时,看着地上熟悉的翘边地板与走廊尽头那间堆满纸箱子的厕所,池昱的表情彻底僵硬。
“怎么?”见他站着不动,谭新蕾从后侧跟了上来。
她皱眉扒拉了两下黏糊糊的门把手,又探头从池昱的身后往屋子里窥探,发现没什么异常后,她古怪地看了对方一眼,“这里有什么问题?”
“我之前来过这。”池昱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的记忆不会出错。
因为那是他来这副本里所检查过的第一间房子,也是唯一一间房子,只不过那个是两层的楼房,而眼前这座只是平房。
但就算如此,也不至于位置相差这么远的房子会有完全相同的装修构造甚至是陈设吧?
就连厕所里堆积的纸箱的高度都是一样的,更别说走廊左侧的那间放着婴儿床的房间。
“应该是区域转换过了。”谭新蕾想起了关于副本的设定。
除了表里世界会因为遇见怪物而转换,副本的地图也会每隔一段随机时间自动更换一次。
但并不是把他们转移到其他地方,而是通过改变空间的方式,将原先在A楼里的卧室转变成了B楼的卧室。
所以池昱这次是运气不好,在新的地方又找到了刷新在这里的老房间。
“好吧。”接受了现实后,他无语地叹了口气。
因为好奇,池昱还是去厨房那连接着二楼的楼梯口看了一眼,此刻本该通往高处的入口被水泥彻底封死,只有几层台阶直直延伸上去,最后与天花板融为了一体。
不过因为二楼上不去,这次的他注意到了被楼梯遮挡的空间下还摆放了一些物品。
是扫帚簸箕类的清扫用具以及外壳都已经泛了黄的清洗剂,还有一本破烂的挂历被挂在不太引人注意的墙面上,风格倒是与楼上他之前见过的那本有点相像。
过于大尺寸的挂历上贴着好像被谁手绘上去的图案,但大片的红色记号笔痕迹覆盖了图案上人物的脸部。
虽说只要靠近一点就能看清楚里头的内容,但池昱才抬脚就踩进了满地的湿滑,那些黏腻且不知是什么昆虫留下的□□随着他的抬脚,自他的鞋底拉出一条长长的黑色的丝,恶心的他顿时打了个寒战。
并且当他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挂历上结着的虫卵,导致那些小虫向着他的面门爆飞过来的时候,池昱忽然发现……
自己的身世之谜可能也没那么重要吧,但如果这次还能和神明许愿,他希望世界上的昆虫都能去死。
厨房的环境实在是太烂,再加上之前已经探索过此处,池昱没看多久就退了出来,转而去了客厅对面还算干净的小房间。
在那张悬挂着玩具的小床旁,地面上还另外用竹席打了个地铺,不过因为常年没人收拾的关系,竹席表面早已看不出原先的色彩。
虫卵肆无忌惮地寄生在缝隙中,它们分泌出的□□也因灰尘而变成了恶心的黑色。
地铺应该是孩子的家人曾经睡过的地方,而房间较空,摆设也不多,可以推断出孩子仅仅只有婴儿大小,不具备行走的能力,且需要家长时时刻刻的陪伴。
想到这,池昱弯下腰,他随意扫了眼镂空的婴儿床底,结果竟真的被他找到了个古怪的纸娃娃。
它的外壳虽然是由脆弱的纸张裹成,但不知道里头填充了什么东西,鼓鼓囊囊很有分量,晃动起来也没有任何声音,不过也正是因为那些填充物的保护,娃娃的轮廓才没有变形。
更让池昱觉得稀奇的是,这娃娃的造型是个襁褓婴儿,头发短短的黑漆漆的,头顶还有一搓粉毛,莫名和他有几分相像。
这种突然的巧合起了池昱的眼缘,虽说他也不知道这玩意儿能不能当道具使用,但他总觉得把它带在身边,一定会起到一些足以改变事态的作用。
身后的门板忽然因别人的闯入而撞击上了墙面, 不过是很轻的一声。
独自去别处巡逻的谭新蕾此刻回到了房间,同那还在观赏纸娃娃的少年提醒了一句,“我在怪物的巡逻范围内了, 你也小心一点。”
池昱:“……”
你知道那还不赶紧离我远点!?
说实话,池昱是很想这么对谭新蕾嚷嚷的, 但一想到对方拔剑无情, 他就默默闭上了嘴巴,只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无奈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