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相扣旋转,无数生锈的碎粒下雨一般掉落,那盅悬挂于高楼之上的巨大铜钟第一次被敲响。
沉闷且空灵的钟声回荡在整片墓地之上,像是在预示着某些东西即将出没一般,吓得赌鬼打了个激灵。
但赌鬼已经利欲熏心,此刻哪管得上那么多,他一把抓来旁边的铲子,找准了记忆里宝物被埋回去的地方就信誓旦旦地往那冲。
只是他抬腿迈过其他坟地的那一刻,随着眼角余光的落下,赌鬼的身形猛地一僵,连手中的工具都掉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
所有之前被挖开的坑,居然全都被填上了。
安全屋内没有亮灯,但窸窸窣窣的声音接连不断。
在副本里关了整整七天,这是所有人第一次听到铜钟被敲响的声音。
沉闷且庄重的钟声如信徒在向神明祷告,即使回响已经停下,却依然诡异地在所有人心中不断震荡。
“怎么回事,十二点了吗?”
“现在还是睡觉时间啊……”
有人在小声地议论,但都不敢轻举妄动。
摆放在柜子上的闹钟是副本里自带的东西,每隔十二小时就会在七点钟闹铃一次,以提醒大家“昼夜”交换的时间到了。
但现在闹铃未响,说明仍处于“夜间”的休息时分,这钟楼实在是响得有些不合时宜。
池昱本就睡得半梦半醒,听到其他玩家讨论,好奇心驱使,他便起身趴在窗台上往外窥探。
透过幽静的外侧回廊,墓地安静地展现在不远处的区域,浓雾从未有散开的意思。
稀薄的月光透不进去,池昱什么也看不清楚,只隐约见到一片黑影在里头晃动。
但想着自己挖坑时也偶尔会看到这样晃着的树影,他就没再多想。
“大家快睡吧,醒来之后还要工作。可能只是风太大吹的,钟楼又生锈了这么久,忽然响一下没什么奇怪的。”
汪明哲安慰着众人,兴许他也还没睡醒,声音听上去有些恹恹的。
但他的说辞确实有效,大家见到钟楼没再响下去,仍处于困顿中的他们纷纷躺回了被窝,继续睡觉。
安全屋重新陷入了寂静。
墓地上忽地吹来一阵寒风,雾气往四周弥漫扩散,露出了那些好像从未被挖开过的坟墓。
赌鬼吞了口唾沫,在短暂的惊惧之后,利欲熏心的他马上就联想到了刚才在走廊里鬼鬼祟祟与他擦肩而过的老头。
那家伙一直想要私吞宝物,而且每次睡觉时都会起夜,真的不排除他在偷偷搬运宝物的可能!
那现在这些被填上的坟地也好解释了。
一定是老头害怕有人会和他争夺宝物,所以就找机会重新掩埋起来,以此来混淆视听不让其他人找到。
“他娘的,好你个老家伙,一把老骨头了还贼心思这么多!还好老子记得坟头的位置!”
一想到老头儿为了私吞宝物而做到如此地步,赌鬼就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
趁着其他玩家还在睡觉,他赶紧抓来旁边的铁锹与镐子,按照记忆中那块挖出宝箱的坟头拼了命地刨土。
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挖开后又重新填上的土,赌鬼却觉得这些土质扎实的有些不可思议。
简直就像一个完全没被人挖过的新土坑,他每一铲都需要用极大的力气来把泥土重新撬开。
赌鬼平日里干活都是摸鱼居多,再加上本身还营养不良,此刻还没挖到一半就已经感到头晕眼花。
一双腿更是软得没有力气,让他只能依靠插在土里的铲子才堪堪站稳。
但想了想离开副本后的荣华富贵,他又一咬牙,大骂了几句脏话,再次拿起工具用力铲了下去——
本该只有泥巴的土坑里传来了古怪的脆响,他铲到了个硬物。
绝对不是木头箱子的质感让赌鬼眼睛瞬间亮起了光。
“哈哈,找到啦!”
他欣喜若狂,一扫身上的疲惫,赶紧加快了挖土的速度,生怕挖得慢了,宝物就会自己长腿跑掉。
又是几铲子下去,那硬物露出表面的部分越来越多,但奇怪的,它不像是个宝箱,倒更像是块玉石。
赌鬼起初还以为是老头儿掩埋得匆忙,连箱子里的珠宝洒落到外头都浑然不觉。
可待他着急忙慌地跳到坑底一看,才发现这玩意儿与他记忆中宝箱里的东西截然不同。
月光朦胧落下,在宝物的表面镀上了一层森冷的薄光 。
它大半部分还沉没在泥土之下,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块面积,但这也透着足够诱人的色泽,仿佛在等待被人继续挖掘。
赌鬼伸手一摸,玉石手感冰凉光滑,凝白的石质之间又揉着妖冶的红,如渗入清水的血滴还未来得及散开便因时间的停止而凝固,美得教人连呼吸都会下意识地屏住。
它很像鸡血玉,但质地与外观都要比他认知中的玉石要来得惊艳许多。
“没文化的老头儿,居然留了个最好的东西不拿!”
赌鬼心中窃喜,这宝玉绝对能卖上不少的价钱,看来神明还是眷顾着他的!
不过很快他也意识到了老头不把玉石拿走的原因。
这玩意儿实在是太大了。
他生怕铲子会伤到玉石坏了价格,便小心翼翼地用手去刨两边的土。
可任他挖了半天,眼看着玉石的面积都要和坟墓洞口一样大了,他却始终都没找到它的边缘。
“这可不好藏起来啊……”赌鬼蹲在坟洞里琢磨了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拾起了一旁的十字镐。
他虽然心下有些不舍就这么凿了块好玉,但不把它敲碎了,这玉石根本没地方可以藏。
“反正就算是一小块也能卖个好价钱……!”
赌鬼一边安慰自己,一边高举起铁镐,寻着玉石中间看似最薄弱的一点用力凿了下去。
但他属实是没想到玉石的质地居然会如此坚硬。
他握着镐子的手被反震都得快断了,玉石却连条裂痕都没出来。
“他奶奶的,我还降不住你了!?”赌鬼心下来气,握紧工具欲要再来一次。
不过这次他还没来得及发力,脚下的地面忽然一陷,旋即坑洞两侧的碎石泥块同泥石流般哗啦啦地往下淌,要将他和那玉石一道掩埋起来。
赌鬼所在的坟洞才被他挖了一半,他上半身还露在地面外,对这种程度的泥土塌陷根本不为所动。
一心担忧宝物会被重新埋起来,他顾不上那些噼啪往他脸颊乱砸的泥土与碎石,只弯下腰拼命地用双手去拨开四下淹没过来的泥泞——
忽的,什么东西在慌乱中拽住了赌鬼的脚踝。
起初他还以为是底下的泥土堆积太多而造成的挤压感,但很快他的手掌也被那冰冰凉的东西给扣住了。
“……”
他身体一僵,心底被莫名的恐惧迅速填满,头皮一阵阵地发麻,连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快跑,快跑。
他的大脑在不断地尖叫,可他的身体却惨白着脸色僵硬在原地无法动弹。
两侧的泥土终于停止了往下塌陷,赌鬼颤颤巍巍地低头,就见土里不知何时伸出了几节同那玉石颜色一样,形状却如同枝干的物体。
它们像是蜘蛛的肢节,又像是有意识的藤蔓,一点点地从泥土下钻出,缠住了赌鬼的四肢,要将他往坑底拖拽。
赌鬼惊惧万分,他用尽全力从泥土里挣脱出了双手,又胡乱地扒住坟墓外的石碑,想要以此借力上去,口中还拼命地叫喊:
“救命,救命啊!”
但下一秒,他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咔啦”的脆响,旋即整个身体诡异的一轻,刚才的拖拽感也完全消失。
“……?”
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男人惊恐回头,只见自己的双腿已经与身体分离开来。
血液如喷泉从他体内随着脏器一道飞出,溅得满地都是,但很快又被那仿佛会吸血的泥土全部吸收了进去,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晃动个不停的瞳孔倒影中,在他看来会为他带来荣华富贵的玉石缓缓破土而出。
人在恐惧的时候大抵是感觉不到疼痛的,面对此情此景,赌鬼只绝望地张着嘴,发不出一声哀嚎。
那些卷走他身体的枝状物在玉石外粘连了一圈,让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无法控制自己八条腿的巨型蜘蛛。
而彼时出了土的玉石就是它的身体,拥有着同人类女性身躯一般妖娆的轮廓,而在那之上的,是一颗生着杂草似的乱发,不断诡异地张合着嘴巴的丑陋头颅。
“我逃不掉了……”
赌鬼从口中吐出最后一句遗言,怪物起跳飞至半空,比整个坟墓还要大的躯体便向着他的面门重重盖了下来。
它的肢节扭曲变形,如蛇般缠绕住了赌鬼仅剩的上半身。
然后一点一点地拧碎吞噬,直至一切都淹没在寂静无声的黑夜之下。
老头儿躺在被窝里,闭着眼睛横竖睡不着觉,心里越想越不得劲。
刚才他眼角余光瞥见赌鬼去了厕所的方向,但也不至于上个厕所要一两个小时还不回来吧?
他越琢磨越觉得那家伙铁定是背着自己偷宝藏去了,遂觉也睡不着了,只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要去看看他的宝藏还在不在。
他先去走廊最后的洗手间检查了一圈,见赌鬼不在那里便晓得这家伙绝对是去了墓地。
老头气得咬牙切齿,步子在走道上踏得飞快。
此刻还未到众人起床的点,墓地寂寥无声,偶有几重树影在不远处摇曳,透过浓郁的雾气投下片可怖的幻象。
老头抄起铲子,气势汹汹地往之前挖出宝藏的那处坟洞走,想着好说歹说也要给那贪财的赌鬼点颜色看看。
但走了没两步他就惊讶地发现,这些之前挖开的坟地居然全都被人填上了。
玩家们光挖这几十个坑洞就用了整整七天的时间,填土虽然要简单一些,但也不至于几个小时就能把这么多的坑洞给全部填满了吧?
甚至连一点痕迹和多余的泥土都没有留在坑外。
老头人生经验丰富,遇到此事自然会更谨慎一些,不过待他看到那口已经被挖空的坟洞时,他好不容易保持镇定的理智就蒸发了。
“我就知道这狗东西惦记着我的宝藏!!”
他大声咒骂着,眼神凶狠地扫视过周围的一切,试图把还未回去安全屋的赌鬼给揪出来打一顿。
“出来啊!畜生!”
不过他嚷了半天都没见到赌鬼的踪影,反倒是安全屋里有几个人影晃了晃,似乎是被他的动静给吵醒了。
老头一惊,赶紧猫下腰捂住了嘴巴,生怕被人给发现。
直到远远瞧见屋子里那几个人影又重新睡下了,他才长吁了一口气。
他正准备起身,鼻息间却忽然嗅到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味,与泥土的气味混在一起,简直令人作呕。
老头儿干哕了两声,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他慌乱之中扶了把竖在一旁的铲子,往前踉跄了两步,结果又一脚踩进了片黏腻潮湿的土中。
他定了定神,借着月光低头往下看。
泥土就是普通的泥土,但不知是在哪里沾到了水,变成了现在黏糊糊的一团,腥臭味似乎也是从这泥里传来的。
光线太暗,老头实在看不清楚脚下的情况,但他抬头一看钟楼,再过几小时就到了其他玩家起床的时间,他若是还不快点挖些宝藏出来,恐怕就没机会了。
到这,他也顾不上赌鬼在哪里了,只赶紧抄起自己的家伙,挑了个之前没挖开过的地方打算试试运气。
一铲子深,一铲子浅。
钟楼上的指针就要临近七点,安全屋的方向窸窸窣窣传出些其他玩家在说话的动响。
老头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旁边挖出来的资源已经堆了好几个箱子。
平日里真要他挖土他都没这么勤奋,可一想到有宝藏可贪,他能不眠不休挖个一晚上。
他敲敲酸痛不已的胳膊,看着眼前只挖了一半的坑洞,心想着若是再挖不出点好东西来,今天就作罢了。
随着老头最后卯足了劲的一铲,铲子的前端触碰到了硬物,震得他手腕一阵发麻。
他面露喜色,赶紧借着月
光定睛往洞里去看,却发现摆在那儿的并不是他意料中的宝箱。
几节白玉色好似竹节虫的奇怪物体同水管一般七扭八歪地横插在泥地里,月光打落进洞内,在它的身上泛开一片诡异的血红。
老头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便想去拿一旁的镐子来勾弄两下,试图把它从土里给拉出来。
但他才刚转身去捡工具,身后的泥土就开始簌簌地往下陷落。
那看似水管的东西破土而出,在他的身后从一根扩展出如蛛网般细密棉麻的无数根,它们在黑夜中左右摇摆,显然已经瞄准了自己的猎物。
冥冥中听到了一声惨叫。
熟睡的少年忽然被惊醒,他从地铺上坐起,浑身冷汗涔涔。
正想着去喝口冷水压压惊,他却忽然瞥见窗外有两个黑影正一前一后地在墓地上奔跑。
什么东西……有人半夜在墓地跑步训练?
池昱好奇地靠在窗边往外张望,随着一阵呼啸而过的寒风吹散了满屏的浓雾,老头那满身血痕的身影便向着安全屋的方向狂奔而来。
池昱张了张嘴,刚想问他在做什么,却见老头的身后有个高大细长的怪物正慢慢向他逼迫而来。
那东西不仅体型巨大,外貌也奇怪无比。
说是竹节虫,可它能站立行走,说是人形,可它四肢手脚甚至是身体都瘦窄得像根筷子,好像风一吹都能倒了。
池昱甚至都找不到它的头部在哪里。
“有怪物啊!有怪物!!”老头隔着走廊撕心裂肺地喊。
他被追得慌不择路,绕着墓地跑了一大圈才想起来还有安全屋这个设定,遂没命似的往其他玩家的方向狂奔。
眼看着那东西又要用藤蔓似的“手”来卷自己,老头索性眼睛一闭心一横,一个大跳从外廊的对面直接跳进了安全区的走廊。
“哎哟喂……!”
他重心不稳,胸口先着地,额头又因为惯性也重重磕上了地板,剧烈的疼痛惹得老头嗷嗷惨叫个没完,嘴角和鼻子都在一道流血。
但那竹节虫怪物真的没再继续向他攻击,而是静默地站在安全区范围外的过道上,紧紧地盯着瘫痪在地上的老头。
它比走廊承重柱还要高大的阴影笼盖下来,带着让人远远看见都会恐惧的威压。
好像只要地上的老头超出安全区一公分,哪怕只是一根小脚趾头,它都可以把他整个人从里头拽出来撕碎。
不少人都被外头的动静给吓醒,他们还没来得及从半梦半醒中缓和过来,便因为见到这一幕而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先反应过来要救人的是胡忠。
以防万一,他离开安全屋前还抄了把榔头,虽然看上去对那怪物没什么杀伤力,但好歹能防一下身。
老头还趴在地上惨叫,刚才那一摔,他的胸口撞到了台阶,恐怕肋骨已经断掉了。
但此刻因为身后的怪物还不离开,他僵硬着肢体也不敢乱动,只能没命地乱嚎。
“别怕,我来了!”胡忠粗犷的声线无疑成了老头此刻唯一的生机。
不过见他伤得厉害,胡忠也不敢随意挪动,生怕给他造成二次伤害,遂他只能拿着个榔头站在安全区里对那怪物不断地挥舞。
“滚开啊!!你这怪物!!”
比起待在安全屋里还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其他玩家,也难怪胡忠能当上这里的领头人。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汪明哲声音打着颤,惊恐地望着窗外。
“谁知道啊,都已经被拉进副本玩逃生游戏了,遇到点怪物好像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设定吧……”
就算是池昱这样的人,也难免会对这种非人设定的东西感到些许恐惧。
不过刀没落到自己的头上,他的字里行间总带着点儿风凉气。
走廊外怪物与两人僵持了许久,直到屋内七点钟的闹铃忽然打响。
叮铃铃,叮铃铃——
闹人的铃声在安静的房间里不断炸响。
有人盯着闹钟,担忧怪物会因为这嘈杂的音量而忽然袭击屋里的自己,有人盯着怪物,生怕它会吃掉胡忠和老头。
大家的表情千奇百怪,担忧的事情各式各样,但此刻都像是在与怪物玩木头人一般。
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关闭闹钟,他们只是抱着自己起满了鸡皮疙瘩的胳膊,祈祷着噪音能早点停下。
“那个……你们不嫌吵的吗?”
在所有人都面露恐惧的尴尬氛围下,额间染着缕粉毛的小少年默默地上前按掉了闹钟。
见一旁汪明哲也铁青着脸色望着他不敢说话,池昱只困惑地挑了眉毛,不晓得他们到底在畏惧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