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肯站在他们身后的话,还有谁来肯定他们。
沈宣平愣了一下,面对张女士的这个问题他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答,这些年来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首先想到的是喻瑶光,小光很喜欢他目前的工作,暂时不会离开这片雪域,他又想到老重庆的院子和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隔壁那条街上的学校和学校里的学生……
“没事儿,你慢慢想,哪天想要回家来,我和你喻叔接着你,不要担心回来没有事情可做。”张女士看出沈宣平的犹豫。
“谢谢。”沈宣平郑重的道谢,他没有喊“阿姨”,这不是一个晚辈对长辈的感激,而且一位教师对另一位教师的致谢。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沈宣平第一次听到来自教育界的另一种声音,第一次得到同仁的肯定和支持,虽然这个肯定夹带着作为长辈的私心,但是于他而言已经足够了,真的。
换一种方式思考的话,他算是得到了同仁以及长辈的双重肯定,真的很好了。
在那件事之后,被自己的学校和家庭流放了多年之后的现在,他终于又被学校和家庭接纳。而这一切都是喻瑶光带给他的。
沈宣平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往厨房的方向望去,喻瑶光正戴着围裙,挽着袖子在水池边哼着调子洗碗,对阳光房里正在发生着的一切一无所觉。沈宣平看着喻瑶光宽广挺拔的背影微微笑了一下,真好,这一切是真的很好。
陆知夏小朋友看着这一幕松开了被自己咬的血色全无的唇,甚至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泪,这是他正在为之努力着的关于未来的期许,虽然这只是一个开始。
“小沈。”张女士看着愣神的沈宣平出声唤道。
“阿姨。”沈宣平连忙收回在喻瑶光身上凝视目光,看向张女士。
“不要放弃。”张女士笑了一下说道。
至于不要放弃什么,张女士没有明确的说。
可以不要放弃理想和希望;不要放弃使命和初心;不要放弃自己;不要放弃追寻幸福的能力……
总之,不要放弃。
沈宣平像是理解了张女士话里的未尽之意,他笑了笑郑重的回了一个字:“好。”
如今他想抓住的东西太多了,而最想要抓住不放的,当属厨房那双正在洗碗之人的手。
往后余生,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在大昭寺门口晒太阳的队伍又壮大了。
以前喻瑶光在换线的间隙总是一个人去那儿坐着,后来是和沈宣平一起推着陆知夏三个人一起去招摇,如今又加上了他远道而来的爷娘,一行五人浩浩荡荡,推着轮椅异常拉风。
他们坐在大昭寺广场边的长椅上,能刚好占去一整个长椅,甚至陆知夏还得坐在自己的轮椅上排在一边。
三个年轻人颜值个顶个的高,但又帅的各具特点,两位年长者也各有各的气场,他们出现在广场上,自成一道风景。
旁边有其他错峰出游而来的游客跟张女士搭讪:“这三个都是你儿子吗?一个个看起来气宇轩昂,都那么帅气。”
“是啊,这是我大儿子。”张女士得意的挽着沈宣平的胳膊,“那边轮椅上那个是我小儿子,老头子旁边那个是捡来的二儿子。”
“……”喻瑶光翻了个白眼。
“小儿子腿怎么了?”
“前一段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可得好好养啊,这伤筋动骨的。”
“养着呢啊,大儿子天天给补着呢,他做饭好吃。”
“现在会做饭的年轻人可不好找。”
“可不是嘛,不瞒你说,我们家老大那真的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孩子……”
张女士跟人聊的开心,面前的三个儿子让她赚足了面子。
沈宣平忍不住想,自从喻家二老来了以后,自己和陆知夏有了同一种身份,“张女士的儿子”。
因着这个,他在陆知夏面前从一位师长变成了兄长,辈分直接降了一级,仿佛被人从那按部就班、暮气沉沉的生活中被拉了出来,年轻了许多。
那些曾经的过往仿佛随着身份的转变变得又模糊了几分,新的生活开始了不是吗。
喻家二老并没有在拉萨待很久,在看到喻瑶光并没有什么事儿后,他们把跟人换了的课又换了回来,毕竟按喻瑶光的话说,一个两个三个都长着教师之魂,端得是负责认真。
三天的元旦假加上一天没课,四天的时间两天在飞机上,剩下的两天一直都有喻瑶光和沈宣平陪着。
吃了顿跨年饭,去了布达拉宫、大昭寺,罗布林卡,还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专门陪着喻父泡在西藏博物馆,至于拉萨周边那些当天能往返的湖泊,纳木错、羊卓雍措什么的,他们都没有去,仅剩的两天时间不想再舟车劳顿了。因此林深虽然车钥匙甩的潇洒,但其实除了接送机,那辆“够花”的越野车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喻家二老回去的前一天,陆知夏抽空去了一趟医院让医生把石膏取掉了。
在轮椅上坐了两个月,腿脚沾地的瞬间他一时都不知道该先迈哪条腿。
在拉萨当了两个月的电灯泡,陆知夏一天都不愿意再待在这里了,每天被塞的狗粮让他十分想念麦田咖啡后面自己的小房间,或许还有麦田里那模糊的高大身影。
总之,在陆知夏的强烈要求下,喻家二老走的时候顺带带走了腿脚还不是那么便利的小儿子。
“回去吧你俩。”张女士摆了摆手,“过不了一个月就再见了,没必要在这儿黏黏糊糊。”
“得嘞。”喻瑶光利索的将三人的行李办理了托运,将人往安检口一带,潇洒的跟人挥了挥手。
沈宣平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好笑,这对母子还真的是一脉相承的脾性。
“叔叔阿姨再见。”沈宣平温声跟人道别,“你也照顾好自己。”他叮嘱着陆知夏。
“大哥再见。”陆知夏眨了眨眼,喊着这两天新得的称呼,少了一缕拘谨,多了一份亲昵。
沈宣平笑了笑,冲陆知夏挥了挥手。
沈宣平目送三人向安检口走去,他垂在一侧的手蓦地被人握在了掌心,沈宣平转头看到喻瑶光正一脸微笑的看着自己。
沈宣平笑了笑,回握住了那只温暖干燥的大掌。再抬头望向安检口的背景时,沈宣平知道喻瑶光就站在他旁边,他不再是那个被留下的人了。
从机场回程的路上,喻瑶光开着车,沈宣平坐在副驾上给车窗开了一条缝,高原上的凛风从缝隙中迅猛地钻进了车里。冬日的风并不温柔,带着冰与雪的味道,像极了那天博卡拉街头,在摩托车后座上遇到的自雪山而来的精灵。
它们本就来自同一座山脉,该是有着一样的姿态与气味,沈宣平想。
阳光透过道路两旁光秃秃的树枝,给车内铺上一层跳跃的光斑,像流动的音符,在唱一首激昂向前的新篇章。
车载音响里,朴师傅干净纯粹的嗓音从迷茫的过往唱到新的人生答案和方向。
沈宣平忽然觉得这首歌莫名的契合着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
人生的际遇真的很奇妙,九个月前他还处在混沌中得过且过,而此刻他觉得自己人生道路就像眼前的柏油马路一样,明朗而又布满华光。
如果洒红节当天在杜巴广场上他没有向喻瑶光伸出手会怎样?
想到此沈宣平忍不住摇了摇头,不会,没有这个“如果”,虽然他不知道自己那天为何会管闲事儿,但他莫名相信着自己一定会那么做,这个未知的原因像是一种神秘的指引,带他找到自己的星星,驱逐迷茫,照亮方向。
“哥。”星星忽然开口。
“嗯?”
“我饿了……”
“回家就做饭。”
“好。”
第52章 番外1 沈舅舅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尼泊尔有三百多天都在过节,各种各样的节日过的人眼花缭乱。
沈宣平在尼泊尔住了这么久都还没有习惯当地人对于各种节日的热爱。
他无奈的跟在沈淑瑜身后,小心的护着当事人和她的宝贝相机。
就沈宣平在尼泊尔的生活经验来看,洒红节当属尼泊尔最热闹的节日了,色彩缤纷又欢乐无穷。
人们纷纷走上街头互相抛洒各种颜色的粉末来表达自己对于对方的祝福,甚至还有拿着水枪、掷水球的孩子,更有甚者连水桶都提出来了。
此时的杜巴广场上人山人海、彩烟弥漫,古建筑的台阶上到处都挤满了随音乐扭动着身躯的人们。每个人脸上都五颜六色的,让人看不清他原本的面目,借着缤纷的面具悄悄的在人群中放飞着自我。
沈宣平被这震耳欲聋的音乐吵的头疼,一个没留神,就看见有个尼泊尔男孩儿提了桶水就朝着沈淑瑜泼了过去。
只见沈淑瑜一个转身下蹲把自己的相机抱在了怀里,用整个后背接住了精准泼过来的水,才勉强护住了她的宝贝相机没有当场壮烈牺牲。
“卧槽!这样不行啊……”沈淑瑜不由得忍不住吐槽。
前一天晚上沈宣平就叮嘱过沈淑瑜要给自己的电子产品做好防护,但显然她根本就没听进去。
“哥,你先帮我拿着,我去旁边的商店弄个塑料袋。”沈淑瑜环视了一下四周,将相机往沈宣平手机一推,三两下钻进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沈宣平有点儿无语,广场上人挤人,你就算弄到了塑料袋还能找得到我吗,我的傻妹妹。
沈宣平认命的拿起沈淑瑜的相机往回走去,既然陪着的人都跑不见了,他还留在这儿干什么,在这等人来找,还不如回老重庆的院子里找人来的迅速。
沈宣平拎出手机给沈淑瑜发了条消息后,转身打道回府。
“卧槽!!”
又是一声国骂,声音却清脆好听。
沈宣平忍不住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一个少年脸上湿答答的挂满了黏糊糊的东西,像是有人直接在他脑袋上和了面。
少年大概是想要给脸上的东西擦干净,但他许是刚跟人“恶战”过,手上也并不干净,他用左手抹了一下眼睛,非但没抹干净,感觉糊糊更均匀了,他又换右手手背来了一下,倒是抹去了一些,但依然睁不开眼睛,可手背上已经布满了糊糊不能再来第二下了。少年撩起来他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T恤边缘便朝自己脸上糊去,但根本无济于事,最后他只能闭着眼睛瞎子一样甩着手站在人声鼎沸的广场之上。
沈宣平从那声“卧槽”开始,把少年的动作从头看到了尾,不自觉的笑出了声。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托起了少年的下巴。
少年的脸过于棱角分明,下颌线优越的犹如鬼斧神工。
沈宣平轻轻的把少年眼周的糊状物小心翼翼的抹了去,少年的眼睛感觉不到异物的威胁后,试探着睁了开来,两颗仿佛含着湖光山色的琉璃眼珠躲在眼皮之下咕噜噜的打量着沈宣平。
沈宣平被这一双眸子注视的心头一颤,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Thank you。”眼珠的主人开口说。
回过神来的沈宣平连忙摆了摆手,转身离去了。
沈宣平一边走一边拍了拍胸口,眸子真亮啊,仿佛能穿透人心。
从沸反盈天的广场走了好远,才打到车回老重庆。
街上人太多了,还是老重庆的院子安静。
沈宣平冲了个澡,毕竟大街上人挤人的互相蹭了那么久,他有点儿不舒服。虽然并没有人往他身上洒什么粉末。
可能他太严肃了些,以至于国人不敢朝他开玩笑,而当地人看他也不像是想凑热闹的样子。
沈宣平收拾完自己后,拿了沈淑瑜给他带的火锅底料开始准备晚饭,没有什么比火锅更适合节日的了,虽然他不太喜欢热闹,但他的房客们大概会喜欢。
刚收拾了一半的食材,沈宣平便听到前厅有脚步声,房客们回来这么早的吗?他以为他们得疯到晚上才会回来呢。
沈宣平擦了擦手,一边往外走,一边想告诉他们今天准备吃火锅,但话到一半止住了,是那个广场上的少年,那对琉璃眼珠的主人,脸洗干净了不敢认,但他一眼认出了那双眸子。
这是追着来道谢?
“我来投宿的!有火锅吃?”
沈宣平忍不住笑了起来,对方说到火锅时的表情太可爱了。
少年有个好名字,沈宣平在给他登记的时候看到了他的护照,忍不住夸赞了一下,名字里藏着一颗星星呢。
北斗七星的第七颗,瑶光星。
沈宣平每次看喻瑶光吃东西,都能感觉到一种生动,这种生动不仅仅来源于喻瑶光,还来源于他吃下去的每一口食物,仿佛这是他与食物之间的一场互动。他在这个过程中能感觉到每一种食物曾经在旷野中淋过的雨、听过的风。
因此,沈宣平在看到喻瑶光在厨房外扒着门框探头探脑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要邀请他一起,反正做一个人的饭是做,三个人一样是做。
只不过沈宣平没有想到的是,这饭一蹭就是好多天。
因为沈淑瑜要来,沈宣平一早就定好了奇特旺和博卡拉的行程,定了房间,找了向导。但从加德满都出发的前一天行程里又加了个人就不在沈宣平的计划之中了,可少年那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一起就一起吧,多一个人也挺好的不是吗,沈宣平想着,只是在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其实如果换个人他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
而他同样想不到的,还有在这次的旅途中被他频繁失掉的分寸。
沈宣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对着喻瑶光失掉分寸是在看到少年后背布满蚊子包的时候。
当他看到满背星罗密布的点点红痕时,第一个感觉是心疼,继而生气。但这不应该是一个正常旅伴该有的情绪。
就算心疼的情绪说得过去,那生气又该怎么说?
沈宣平意识到这点儿之后,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
他没有想到自己任性在森林深处的河边与夕阳告别之后一转身就能看见喻瑶光,他似乎在一旁等了很久,不打扰不催促,只是默默的陪伴守护,这种守护让沈宣平觉得只要他愿意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就会有人接着他。
这原本是由沈宣平作陪的属于沈淑瑜的旅程,但因为喻瑶光的加入,沈宣平从这段旅途中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
他第一次坐在了巴士的车顶,虽然最后满身灰尘,但原本散在心头的阴霾倒是被路上的风吹的干干净净;他还第一次去滑了翔,这种极限运动以前是他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沈宣平在签那张协议上签名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自己提前年迈的心脏跳出了新的活力;他还坐在一辆疯狂的摩托车后座上,没有目的的听风翱翔………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沈宣平从未有过的体验,这是喻瑶光的青春,借给他感受了一程。
他薄弱的意志力被喜马拉雅而来的风吹的七零八落,沈宣平安慰自己,没关系,就一程,放纵一下又何妨……
于是“分寸”这个东西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放纵自己享受着喻瑶光在身边给他带来的生动与活力,蒙上眼睛沉溺其中。
直到那个夜晚,喻瑶光的手指抚上他的睫毛,沈宣平的心随着喻瑶光指腹下的睫毛一起颤抖。
他不用睁眼都能感受得到喻瑶光在自己脸上流连的目光,炽热灼人。
当喻瑶光的嘴唇覆上来的时候,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那是一个带着克制和小心翼翼的吻,他甚至能从中感受到一丝珍重。
沈宣平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但他下意识的没有睁开眼面对喻瑶光那双眼睛,他不敢。
他怕自己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会说不出拒绝的话,而他也没有接受一个这般热烈的人进入自己生活的勇气。
“哥,我可以爱你吗”沈宣平听到埋首在自己脖颈间的喻瑶光闷声说着。
沈宣平偷偷的睁开眼睛,只看到喻瑶光的发顶,还带着他浴室里沐浴露的气味,和被灼热的呼吸扫射着的脖颈一起让他心乱如麻。
沈宣平翻了个身,背对着喻瑶光,握紧了拳,是他错了,他不应该一再的放纵自己,到了如今这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良久的沉默,只能听到彼此交错着的呼吸声。
“对不起。”喻瑶光又说。
沈宣平闭了闭眼,沉默着把装睡进行到底。
“小光,对不起。”沈宣平在心里默默的说。
意料之中的,第二天喻瑶光跟他提了辞行。
喻瑶光个性如此,沈宣平知道。
他不敢再出声挽留,早在前一天的晚上,那个下意识的转身就已经是这场邂逅的结果了。沈宣平觉得这一别,万水千山,余生不会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