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越发觉得很是满意,刚想躺到床上补个回笼觉,他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袁蓓的声音里透露着浓浓的萎靡与失意,姜漾不明所以,问他怎么了。
“出来,”袁蓓说,“陪我喝酒。”
姜漾好心地提醒,并没有故意炫耀的意思,说:“我现在在路港。”
但袁蓓好像真的被什么事刺激到了一般,沉默了半分钟,说,我现在买票过来找你。
第69章 失意酒客
真正进入路港的地界标志是一块放在花坛里的大石头,虽然具体经纬度指着地图都没法说出来,但袁蓓靠着车窗发呆往外看,一过了那刻有“路港欢迎您”几个大字的黄蜡石时,袁蓓的手机准时地接受到了内容也同样是“路港欢迎您”为主题的短信。
上次来还是没有的,这小地方的发展可待明日。袁蓓不怎么仔细地看完短信,又把手机关上。
因为并不是他想收到的人发来的,他兴趣不大。
网约车司机把袁蓓送到姜漾提供的地址处,他下车关门说谢谢,一回头,姜漾就站在离自己不到几步距离的位置看他。
“袁公子,”姜漾走近他,怪腔怪调地说,“脸色好差,排场不小。”
袁蓓给他打电话说要来专程来路港找他喝酒,姜漾完全没反应过来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来得及阻止他,袁蓓就挂了电话,留下一串忙音,三分钟后给他发来一张机票的订购记录截图。
飞机直降弹丸小城,只为找好友叙旧畅饮,这姜漾是不信的。
两人一般高,他抬手揽住袁蓓的肩膀,真正关切地问:“怎么了?”
然而袁蓓顾左右而言其他:“听说你们这里有家很好的酒馆,是不是真的?”
其实只是想喝酒的借口,姜漾由着他,却没听说过什么很好的酒馆,按开手机翻地图,说:“你要真想喝酒,我带你去蓁蓁姐那喝?”
“不了。”袁蓓拒绝得爽快,记性也好,三年过去只见一面,却仍知道是认识的人,再要求,“找家别的。”
经过姜漾不算熟悉的摸索,最终他带着袁蓓在一间私密性很好的小巷子里的酒馆坐了下来。
装修自然是不如大城市的一般格调,但胜在干净,袁蓓稍微有点洁癖,只是不知道今天究竟是没心情挑刺,还是真心觉得这小酒馆合他心意。
酒上来,麦芽香,颜色在昏黄的吊灯里显得如同白水,气泡自杯底一串串浮上来,左摇右摆地升腾,再在水面上兀自破碎,炸起小朵的酒花。
“这回能说了吧。”
姜漾自然也知道袁蓓这次的话题隐秘,不适合人八卦旁听,酒馆角落最里间,四周两面围墙,一面半拉木头屏风,他特意选的位置。
啤酒杯很沉,杯口也大,袁蓓举起来,猛灌下去几口,嗓子一下喝哑,低声说:“我被人给骗了。”
姜漾没什么喝酒的兴致,他从科技馆出来前和上天文台陈木潮说了,后者从一堆仪器里分给他几秒看不出想让他去还是不想让他去的眼神。
“他喝随便,你悠着点,”陈木潮说,“知道不听我话的下场,去吧。”
语气很淡,但内容又凶又狂,姜漾却听得开心,认真记着这话,小口小口地喝。
“被谁骗了?”姜漾问,“钱财还是美色?”
袁蓓向来伶牙俐齿,嘲笑姜漾对着陈木潮照片发/情时也是很刻薄的一副样子,此刻姜漾问了,他却好像遇到世界级类似天上的星星有几颗之类难题,半晌说不出话来。
姜漾又催促一次,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你非要这么问的话——”
“都有。”
一小口雪花精粹被姜漾糟蹋,吸进气管里,险些咳出来,他不可置信地缓过一阵,方高声质疑:“你说什么?!”
“小点声小点声,”周围有人看过来,袁蓓赶忙去捂姜漾的嘴,控诉他说,“你嫌我不够丢人。”
袁蓓此人,身量高,身材好,胸肌腹肌一块不多一块不少,偏偏长相斯文,眉目英俊和善,情商高又骚包,近视眼眼镜要选金属细框,往鼻子上一架,谁见面第一眼不说他明月清风,简直是世家上流教育子孙的里程碑,艺术品。
然而姜漾没长齐牙时就和他认识,眼睁睁地看长辈变着法子和花样夸,拿来和自家小孩做对比,男孩女孩争先投怀送抱,他心里却知道,这人是把他人模狗样的白衬衫一脱,拿刀往肚子上划几下,切出来肠子心脏都是黑的老败类。
自然是风光风流都尝尽,情场商场中杀人不见血的老狐狸,现在颓然地坐在酒馆角落里说他被人骗了,言之凿凿又情真意切,谁能相信,谁能不信?
袁蓓眼角都红了些,呼吸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粗重许多,“哐当”一声放下啤酒杯,发出的声响也不比姜漾惊讶时的惊呼要小。
“阿颂……巴颂,”袁蓓为了让姜漾便于理解改了称谓,咬着牙告诉他,“这小东西骗我的钱,骗钱就算了,和我上完床穿上裤子不认人。”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泰国陪着他,好吃好喝地供着,零花钱大把拿给他,几天花个精光,然后他和我说什么——”袁蓓气极反笑。
“——他和我说大家都是朋友,玩玩而已当不得真,互相慰籍解决需求而已,”袁蓓顿了顿,和姜漾说,“爱就罢了,我也从不讲,但这小东西一句喜欢都不愿意说?!”
空酒杯又被失意酒客添满,袁蓓抓着杯把的手指都泛白。竟然真的印证了姜漾比赛前下邮轮时那句“你迟早遭报应”。
姜漾思索一番,大致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又带着很少一点的幸灾乐祸,捂嘴咳嗽两声,将本不明显的酒气挥发出去才神色认真问他。
“那你气成这样,是因为他不说喜欢你,还是因为他骗你钱财?”
袁蓓一愣,缓缓抬头,看姜漾眼睛里顶灯变成一个小球发出的光点。
——爱就罢了,喜欢都不愿意说。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在愤懑里还饱含着一腔喜爱落空的失意,是埋怨,更酸更不正经点,是撒泼撒娇。
袁蓓不答话,在走神,姜漾了然答案,又问:“你究竟是不甘心他不说,脱离你袁大少对情感的绝对掌控,还是只想听他说喜欢说爱?”
姜漾的意思十分明显,袁蓓不是笨人,完全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但心软成眼底的水光都透出来了,嘴还是硬的:“你说什么东西,我没有——”
没有半天都没有出什么东西来,袁蓓往后一靠,无言以对,只好苍白地反抗道:“不会分析就别瞎分析,再乱说话把你嘴撕下来。”
姜漾觉得好笑,问他:“我分析什么了?”
这招请君入瓮着实厉害又高明,袁蓓刻薄的唇抿成一道稍微向下的,平直的线,往后只喝酒,少发言。
“先不说我,”袁蓓抓着酒杯看气泡开花,边问姜漾,“你这次到路港来,又是来找那谁?”
姜漾不置可否,袁蓓就怪声笑了一下,像找到同病相怜人似的,颇为怜悯地说:“那潮哥怎么说,这次理你了吗?”
袁蓓不知情也正常,毕竟事发只过去一个晚上一个白天。
姜漾更怜悯,说实话又掐头去尾,和袁蓓讲述有关宇宙的奇幻与浪漫。
“给我滚。”袁蓓没想到是自作多情,没找着天涯沦落人,怒拍桌子。
姜漾不甘示弱,笑意晏晏,“已经不想和没有对象的人说话了。”
酒又几斤下去,袁蓓平日里知分寸的假面相完全被撕毁,从姜漾对面坐到姜漾身边,搂着他的脖子,骂得难听,却还记着不大声,不叫人看笑话。
“他做什么做什么!我喜欢他怎么了,我就是先说了喜欢他,值得他像看到鬼一样天天避开我走吗!”
袁蓓鼻腔里温热的酒气直打在姜漾脖子上,“还拉黑我的社交平台和电话号码!和我上/床的时候没见这么扭捏!怎么,我说句调情的话是要他小命了?!”
最后总结:“小兔崽子!”
这词听着熟悉,姜漾原本正淡定地用酒润喉,听到这气头上的称呼却迟来了一瞬间心虚。
姜漾把袁蓓的手臂从肩膀上拉下来,转移话题,不让他再骂,说:“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要不我帮你给他拨个电话?”
袁蓓可能早就想让姜漾帮他这个忙,坚定地点点头,过了三秒却又开始动摇,最后用了近五分钟,才在姜漾的手机上把阿颂的手机号码输进去。
跨国电话,难怪心意也传得久些,电话响了很多声,才被接起来。
仍旧时初见面时充满活力的嗓音,清脆响亮,但背景音嘈杂,阿颂似乎是在带旅游团,鼎沸的是人声的叫卖,他在混杂的电话那头模模糊糊地询问来人和来意。
姜漾言简意赅地与阿颂说了,电话那头先是沉默了好几秒。
“我记得您,”阿颂说,听不出情绪,但好像没那么有情感般冰冷了些,说,“麻烦您帮我转告袁先生。”
“我很感谢他为我做的一切,但我们的关系只能限于旅客和导游,要是你们以后还有来泰国旅游的需求,我打折为你们讲解。”
一阵几秒的杂音过后,手机内再无声响,阿颂果断挂了电话。
“狼心狗肺,小兔崽子——”袁蓓又骂,但这次轮到姜漾捂他的嘴巴。
闹剧以袁蓓烂醉,姜漾微醺作为收场,姜漾半拖着醉鬼到街边打车,上车后想了想,报了岭村的地址。
“袁蓓喝多了,我带他回你家住。”坐上车,姜漾给陈木潮打电话。
陈木潮那边安安静静,时不时传来马克笔摩擦白板的声音,他大概又是在算数据,电话听得不大认真。
“你倒是会照顾人。”陈木潮貌似心不在焉地说。
姜漾听出他一点吃味,无奈地说:“总不能带去你那,”又不怀好意地问,“难道是我今天不来陪你睡,你不高兴?”
毕竟专门为他换了大的办公室,大的床。
前坐的出租车司机回头看他一眼,但姜漾没在意,撑着袁蓓的肩膀,偷偷地笑。
电话里,陈木潮呼吸声一顿,然后姜漾听到笔盖被盖上,接着有什么东西被扔上桌子发出的清脆的磕碰声。
那笔柱子光滑圆润,顺着陈木潮铺满演草纸的桌子一路滚到地下,十分无辜地承受了无名之火。姜漾听到陈木潮低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你想好,”陈木潮说,“我们还是要见的。”
“我已经忍了三年了。”
姜漾对陈木潮在床/上的水平还是非常认可并且招架不住的,一次就够呛,何况积攒三年,忙不迭道歉,也不知道这会儿还来不来得及。
陈木潮没说什么,也不说就此放过他,只不耐烦地扔下一句“别让他吐我屋里”,就掐了电话。
出租车停在楼下,深秋的风吹得放肆也温和,路灯颜色和酒馆里别无二致,姜漾却觉得这灯罩里藏了层黑灰的路灯来得更好看些。
昆虫的叫声混着枯树枝和酒精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将袁蓓从车里拽出来。
喝醉无意识的人很重,纵使陈木潮的出租屋楼层不高,把袁蓓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扛上去,姜漾还是费了许多的力气。
他气喘吁吁地把人扔床里,叉着腰白了一眼,转头去洗漱。
卫生间里没摆姜漾的洗漱用品,他环视一圈,却拉开洗漱台底下的抽屉。
一套崭新的,没拆封的全套牙刷牙杯毛巾摆放整齐,姜漾想到陈木潮说,早知道他会来。
估计是没想到姜漾直接杀到了科技馆,以为他们会在路港的其他某处碰面,然后陈木潮也会理所当然地带姜漾回出租屋过夜。
姜漾心中微动,抓着塑料牙杯傻兮兮地站了半天,拿出手机,与私家侦探谈了解雇事宜,并给了笔最后的工资。
陈木潮说他业务能力不好,绝口不提三年前令他震怒的同样的缘由,姜漾小心翼翼问他,难道不生气,不在意自己再像一个神经病一样于暗处窥探他所有了吗?
昨晚天文台上的风是很凉,但陈木潮呼吸滚烫,并未正面回答。
“以后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直接问我。”
那这样就很好,姜漾承认自己大石头终于落地,从那时就打定主意戒了这扭曲病态的痴心妄想。
毕竟妄想成真难得,他获得理应珍惜。
姜漾心满意足,将牙膏挤出一豆,看镜子里的自己。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几声克制的拍门声。
“你好,我是楼上的,家里灯泡坏了,想问你家借螺丝刀——”有人在门口这样说。
姜漾迅速将嘴里的白色泡沫混了水吐掉,应了声,想着不能让人家站在门口喂秋天的毒蚊子干等,先开了门。
他丝毫没有多想,更没有防备,在门拉开一条缝的瞬间,门外的人也扯住把手,将门板大力往外拉。
姜漾瞬间脱手,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门外骤然多出好几人,穿着警服,其中两人迅速进入,一人一边,按住姜漾的肩膀。
站在中央的是位面相年轻的高大警官,他上前几步,却仍然停在门口,眼神不断地往门框上方贴着的门牌号上瞥,并且神色怪异。
他看了很久,直到身后的小警员扯扯他的衣服,在他耳边嘟哝了句什么,像是催促。
他这才停下往门牌号上看的动作,只是眼神复杂,表情也僵硬,走到姜漾面前,从胸口上的口袋掏出了警察证。
展开,一行显眼大字——“路港县人民公安局”,名称稍下一些——“范临”。
“我们是路港县人民公安局的,”范临收回警察证,说,“有人举报你持刀伤人,并上交视频证据,先和我们走一趟吧。”
第70章 他是我爱人
范临接到那个奇怪的举报电话时,他刚开完会,一身疲惫地从会议室里走出来,脱力地倒在办公椅上。
他抱着手臂靠在椅子上,勉强眯了一会儿,没过几分钟,一阵急促的电话铃便把他催醒。范临睁眼,眼珠正对墙上的挂钟。
夜晚时间九点四十五。
有离得近的警员接起电话,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范临微微叹息一声,抓过桌上放着的清凉油,两下点在太阳穴上。
报案人名叫聂嘉越,五十三岁,女性,目前居住在路港老城区的筒子楼里,家庭主妇,有两个孩子,丈夫在工地上班。
她打来电话,警员立即出动,在审讯室里,她这样做自我介绍:“我以前在深圳工作,当保姆。”
三年前,深圳,姜哲驰家的保姆。
“姜家的儿子我不怎么见得到,尤其是上了大学以后,更不爱回家了,人很阴郁,我平时都不敢和他说话的。”
聂嘉越眼珠颤动,脸色很苍白,像用尽了极大的勇气才坐进这里,告诉范临:“那天晚上我去监控室里打扫,无意间看到姜先生和儿子发生争执,然后……”
她突然捂住脸,声音也带了哭腔:“然后看到他把刀插进了姜先生肚子里,很用力,姜先生几乎一下就没意识了,然后他捅完人就跑,他母亲坐在地上一直哭。”
范临安抚她的情绪,递来一杯白水,问她:“三年前发生的事,为什么现在才来报案。”
聂嘉越说:“当时我生怕他家儿子报复我,就没敢报警,姜先生也劝我算了,说只是普通家庭矛盾,不要闹太大。”
“但是——”她抬起脸,用在灯光下近乎灰色的瞳孔,无神地看范临的眼睛。
“姜先生对我很好,我必须报答他,不报警,我良心不安。”
聂嘉越同时上交一部手机,型号很旧,黑色的机盖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划痕,是被使用很久的证明,里面存有一段二十几秒的视频,画面昏暗,但还是能看清人清晰的动作。
经过长达两个小时的审讯以及检察院的准许流程,批捕报告正式下放,各方展开调查,迅速确认了嫌疑人的现居住地点。
路港县邻村社区南街309号单元楼201室。
“路港县岭村社区南街……”范临抓着报告往下念,但眼神比嘴更快,字还未脱口,看清具体地点,上下眼皮相反方向睁到最大,捏着报告纸的手指猛然用力,薄透的纸张愣是抓破成三个孔。
“309号单元楼201室?!”他以为自己困过头陷入梦魇,但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眼神要将那纸盯出第四个孔,白纸黑字的宋体小四印刷,还是经久不变。
“这地址,”范临声音震抖着,惹同事疑惑侧目,他随手抓住一人,又问,“这地址确定没有出错?”
这地址他怎么会不没印象,眼熟得很,陈木潮做线人的柳里路扫黑一案由他全权负责,而线人的居住地址他自然需要知道,计划尚在初期,他也不是没有去陈木潮的出租屋里找他对接案件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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