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医院的第二天下午,鹿芳舒要出门,让鹿祈和她出去一趟,她和朋友约在了一家粤菜馆,这个阿姨鹿祈是认识的,小时候妈妈工作忙,他也经常被放在阿姨家里,是个很温柔的人,鹿芳舒没有亲姐妹,鹿祈本来也是想去看望一下这位阿姨的。
但出发前不知道怎么了,一向疼爱妻子的林春和与鹿芳舒大吵一架,鹿祈当时在洗澡,只隐隐听见两人争论的动静,却没听见具体吵了什么,最后林春和似乎一如往常的妥协了。
他欲言又止的盯着鹿祈,最后说:“小祈啊,晚上还是要回来吃饭的,爸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水晶肘子,锅里炖着呢,晚上回来吃正好。”
林春和不知道,他儿子早就不是那个刚刚成年的高中生了,这些年鹿祈一个人生活在外,也不是没遇到过刁难和敌意,他算不上是精于人情世故,但也学会了看脸色,见林春和这样,那根渐渐放松的心弦又紧绷起来。
去的路上,鹿祈问鹿芳舒:“妈,你有事瞒着我吗?”
鹿芳舒眼神闪烁:“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妈。”鹿祈软软的叫她,“今天只是去见苏阿姨吗?”
鹿芳舒沉默着。
鹿祈很平静、很客气的说:“师傅,路边停一下,谢谢。”
司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起步价十块啊……”
鹿祈扫码付费,开门下车。
“鹿祈!”鹿芳舒从出租车里跟下来,一把抓住鹿祈的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藕节似的白嫩小胖胳膊变成了如今修长的样子,她一只手已经抓不住了,只能两只手一起圈着,她低声哀求:“小祈,你听妈妈的话,今天我们就是去见见苏阿姨的侄女,你试着和女孩子接触接触,你没接触过女孩子怎么就知道自己不喜欢呢?”
“我接触过。”鹿祈搀扶着妈妈,力道很温柔,说得话却很坚定,“妈,你忘了吗?我有很多玩的好的女同学,我不缺女性朋友。”
“你既然能和女孩子相处,为什么不能试着在一起?”鹿芳舒满脸都是眼泪,她看起来伤心到有些绝望,“小祈啊……从小到大,你一直是妈妈的骄傲,你这么好,你这么好,妈妈做噩梦都会梦到有不认识的人围着你指指点点,妈妈好害怕啊……”
路边的人远远看过来,鹿芳舒还在哭,她没意识到她正在让自己的噩梦变成真的。
鹿祈感到一阵窒息,他从胸包里抽出纸巾,耐心的给鹿芳舒擦脸。
“妈,你没发现吗?”他轻声问:“一直以来对我指指点点的只有你,妈,噩梦里围着我的人,都长着你的脸吗?”
鹿芳舒的哭声哽在咽喉里。
“芳舒!小祈?”有人快步走过来,高跟鞋哒哒的敲在地上,她从鹿祈手里接过鹿芳舒,诧异的问:“你们娘俩这是怎么了?”
竟然是约好的苏阿姨,在路边就碰到了。
鹿祈把人交给她,低声说:“麻烦您稍后把我妈送回家吧,我还有点事。”
他抬头才发现,苏阿姨身后站着一个女孩子。
娇小甜美的长相,空气刘海鹅蛋脸,眼睛在看到鹿祈的一瞬间亮起来,特别可爱。
多美好啊。
客厅里肉香正浓,鹿祈推门进来时,林春和正拎着锅铲站在厨房,见他进来神色复杂,又诧异又有一丝了然。
鹿祈没说话,走进卧室关上门,默默收拾衣服。
他想起小时候去游乐园,妈妈给他买了只花朵气球,母子两个牵着手在摩天轮下合影;想起救助的第一只小猫在妈妈和他一起努力下渐渐康复,小猫后来生病死掉时妈妈和他一起哭的很惨;想起高中时,妈妈每天写给他的便签,提醒他每天天气和建议穿的衣服……
如果没有爱,他就不会割舍不下。
可他又希望妈妈能再爱他一点,足以跨过世俗的偏见。
他把存着生活费的银行卡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又想起那张花朵气球照片,应该在床底下的箱柜里,他用一个铁盒子装着。
他蹲下,拉开柜子门伸手去摸。
指尖触碰到一堆东西,像是书脊,鹿祈不记得自己在这下面放过书,抽出来一本看了一眼。
书名:《同性恋心理分析》
鹿祈愣住,这本书他在刚确认自己性取向时看过,是一位社会学家的作品,也是国内同性恋研究的少数的专业著作,内容包括了同性恋亚文化的起源、发展、特点和现状,以及同性恋的真正成因,同性恋的情感生活。
这本书让他更清脆的认识了自己的性向,但他清楚的记得,那本书他根本没拿回家,是在图书馆借阅的,还书的时候还被图书管理员盯着看了好几眼。
而手里这本,边角都起了毛边,打开一看,里面还贴了便签作了简单的笔记。
便签是鹿祈高中剩下的猫猫头便签,笔迹是……
他爸的。
林春和在空白处写满了自己的想法,底下还备注了日期,这让这份笔记看起来有点像日记。
【1月6日,天气预报说申城下了好大的雪,芳芳盯着电视看好久,我知道她又想儿子了,今天开始看这本书,我还是不理解,男人怎么能喜欢男人呢】
【3月2日,原来是这样,那看来确实不能和女人结婚,害了人家。戒同所又是什么鬼地方,太可怕了,这东西戒不掉,就像我看见芳芳就会心动一样,这怎么控制呢】
最新的笔记写着:
【7月15日,劝说芳芳失败,她还是打算让小祈接触女孩子,儿子,对不起】
原来,这是爸爸那天说对不起的原因。
鹿祈呆呆的伸手又去摸,还有几本书被拿出来,都是同性心理相关的书籍,有几本甚至全英没翻译,鹿祈不知道高中毕业英语六十分的林春和是怎么阅读的。
甚至还有几本古早耽美小说,他在旁边备注痛骂渣攻,还很疑惑小白花为什么不报警,吐槽这里是缅.北吗?腰子随便挖,三个人凑不全一副器官,主角团拿不出一对儿高堂,不是爹死就是娘亡。
鹿祈看着那些吐槽,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捂住了眼睛仰起头。
潮湿的水汽打湿了掌心。
原来,有人在试着理解他。
鹿祈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拿着那本梦幻粉打开门。
门外,林春和正垂头丧气的坐在餐桌边,听见动静抬起头,急匆匆迎上来,“小祈……”
看见他手里的书,这微胖的中年男人瞬间窘迫起来,“这这这……这是你表妹……”
“爸。”鹿祈轻声说:“你以后看点好的。”
林春和:……
父子俩对视,许久,林春和不好意思的笑了,“小祈,你先别让你妈知道我投敌了,你这几年不回家,我刚开始也生气,一年过去了,我就琢磨明年你就忍不住了,但你不愧是你妈生的,四年都不回来。”
“人一辈子,有几个四年。”林春和小声嘟囔:“特别是你小学毕业后,时间就像特么的坐了火箭,这次你回来,爸都没敢认你,还以为谁把明星画报贴我家门口了。”
鹿祈眼眶红红的笑起来,声音有些哑,“你说过我长得像你呀。”
“不不不……”林春和摆手,“你还是像你妈。”
说到鹿芳舒,他又愁眉不展起来,“小祈,你妈生你的时候差点就没了,她从ICU出来后,我就决定让你跟她姓了,我说这个不是想绑架你什么,就是说,她其实比我爱你,所以就更放不开,今年我瞧着她精神状态不太好,我打算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
鹿祈回想一下鹿芳舒的神态,也担心起来,“那我……”
“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林春和拍拍他肩膀,“你爸我虽然老了,但照顾自己的女人还是没问题的,你收拾东西要走吗?那就快走吧,住了好几天,我店里的大龙虾都要供不上了。”
鹿祈知道爸爸是怕一会儿妈妈回来,又把一切闹的不可收拾,于是抬手拥抱了一下他,撒娇般的小声哼唧:“你要好好劝劝你的女人啊,这个家离了你得散。”
“放心!”林春和拿着那本霸总小说,深沉的叹口气:“任务艰巨,但你要相信你爸的知识储备。”
又一次从家里离开,却和第一次时心情不太一样了。
可能让妈妈理解仍是个漫长的过程,但这一次他不是孤军奋战了。
买了张客车票,坐了一个小时的客车,周围的风景渐渐由高楼林立变成了麦田滚滚,麦浪尽头有一排排整齐的小房子,客车在一个村子外停下,进村的路由土路修成了水泥路,但还要走上很长一段,幸好鹿祈遇到了一位叔叔,是他爷爷曾经的学生,把他一路送到了爷爷的老房子。
尽管爸爸隔些日子就会开着车回来打扫,但没人住的房子就是会有一种寂寞的味道,缺了人味,也缺了那位儒雅的老先生身上的淡淡的墨香。
折腾着过来,天光已经暗淡下去了,好在他爸爸也爱好赖床,总是中午出发来打扫屋子,太晚就不回去了,所以妈妈在这里给他准备了被褥,都用防尘袋套着,整齐的摞在柜子里,简单收拾一下就能用。
乡下的夜比城里静很多,鹿祈在这里有自己的小房间,是爷爷特意留给他的,双人大床是爷爷手工打出来的。
小时候鹿祈有点怕鬼怪,可爷爷走后,一次都没来梦里看过他,鹿祈就不怕了,甚至隐隐期待起来,他拿出手机,发现信号不太好,只有三个格,有些无聊的打开单机围棋游戏,把对弈的电脑当成爷爷。
爷爷,妈妈还是想让我做个“正常人”,不过爸爸已经开始理解我了,只要妈妈愿意接受我,我愿意再等一个、两个、三个四年,我需要她的祝福,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爷爷,您要是在应该能理解我的对吧,或者说,您其实也理解不了,但您足够爱我,就像塔利娅爱慕南乔,足以让她跨越信仰去接受他。
慕南乔……
想起这个人,鹿祈有点玩不下去游戏了,今天一整天,慕南乔都没和他说话,平时发来的小三花花式炫饭图都没有了。
怕不是信号不好,他举起手机,下了床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找信号,突然听见了一阵拖拉机开过来的隆隆声。
那音量在他这个小院门口达到顶峰,好像停下了,外面天色彻底黑了,车灯照进小院,打在窗帘上。
鹿祈推门出去查看,他并不觉得是小偷,哪个小偷开着拖拉机来偷东西?
他站在门口,大铁门外,有谈话声隐隐约约传进来,说什么听不太清,但其中一个人即便高声说话,仍是沉缓从容的,醇厚的音色太过有辨识度。
鹿祈愕然的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打开大铁门上的小门,透过这个小小的四方洞洞,弯着腰往门外看。
先发现他的还是开拖拉机的大哥,他高声喊道:“小祈!你回来了!!我在村口看见这人!说是来找你的!!这老板黑灯瞎火的!踩了一脚泥!!人我给你送来了!他要给钱!!我不要!!!”
说完,他开着拖拉机突突突的走了,留下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路边沉默着和洞洞里的鹿祈对视,漂亮的狐狸眼中难掩尴尬。
细看才发现他确实狼狈,裤脚上挂着泥浆,泥汤子也不管你是什么手工高定还是江南皮革厂,总之鞋子看起来是要废掉了,黑色长风衣在拖拉机上蹭的都是灰,胸针真别致,仔细看是根鸡毛。
尽管如此,慕总那张脸仍是无可挑剔的俊美,导致这一身狼狈都像是哪位大牌设计师的抽风之作。
“看够了没啊?”慕南乔无奈的笑起来,“你看我是不介意的,但路上已经有一位大娘为了看我撞了墙,你确定把我摆在这里,不会出事故吗?”
鹿祈回过神,不可思议的揉揉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慕南乔不是在德国?
但夜风的凉,稻谷的香,还有那人熟悉的海一样的目光,都在证实这是现实,是他触手可及的现实。
铁门哗啦响动,鹿祈打开锁,拉开大门。
慕南乔其实是连夜赶回来的,那边的事情一办完,他一分钟都不想多留,立刻回国。
见到朝思暮念的人,他想伸手拥抱他,但有些犹豫,这迟疑的几秒里,那只小鹿已经打开门跑了出来,裹挟着微凉的夜风,一头扎进他怀里。
他还抱的那么紧,完全不是个朋友间久别重逢的拥抱,越界太过,亲密太过,看起来就像情侣。
他只怔愣一瞬,就抬手紧紧抱住怀中人单薄的肩背,低头克制的轻轻亲吻他的发梢,“怎么了?Детка?”
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受到他的体温,不知怎么,多日来的委屈突然就不必忍耐,鹿祈把脸埋在他肩窝,什么也不说,就静静的抱了一会儿。
慕南乔也不催他,尽管他风尘仆仆、一身狼狈,但拥抱却坚定有力。
许久,鹿祈才闷声闷气的问:“真有大娘撞墙上了吗?”
“其实没有。”慕南乔轻轻的拍他的背,像哄丢了糖小朋友,“我竖着领子,不给他们看,我很守男德的。”
鹿祈轻笑起来,把眼角的潮意明目张胆的蹭在他守男德的衣领上。
第27章
头顶竟然落下了冰凉凉的雨丝, 鹿祈不好意思的放开慕南乔,拉着他往院子里走:“下雨了, 先进来。”
两人穿过水泥抹平的小院, 进了屋里。
尽管爷爷不在了,但鹿爸爸还是给屋里翻修过,通铺了地板砖, 美缝胶都选的金光闪闪的颜色,连同白色墙柜上嵌着的金色把手, 在头顶同样花里胡哨吸顶灯的照耀下,处处闪闪发光。
鹿祈刚才都没心情注意这些,现在把客人带进来, 一时被屋里的土豪气息震惊住,半晌才呐呐道:“这……我爸的品味……”
慕南乔神色真诚:“叔叔很有品味。”
鹿祈好笑的看他一眼,低头给他找拖鞋, “要是我爷爷看到他把房子装修成这样, 一定会生气。”
慕南乔一裤管的泥巴,站在门口小心翼翼的尽量不踩脏地板,换了拖鞋后才跟着进来。
“你怎么找来的?”鹿祈奇怪的问:“我说了回云城,但我爷爷这里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问了李一邈。”慕南乔把沾了灰的风衣脱下来,单穿着里面杏白色竖条纹的衬衫, 挽着袖子问:“有地方给我刷一下鞋吗?”
他狭长深邃的眼里满是无奈的笑:“明天还得回申城,我可能来不及回家换衣服,就要参加董事会。”
鹿祈:……
啊,有点惨。
他去给慕南乔找刷子和水盆,还找了只小凳子, 慕南乔曲着长腿,费力的弯腰刷鞋时, 鹿祈又想到一个问题:“李一邈?你又从哪知道了他的联系方式?”
慕南乔低头刷刷刷,过了一会儿,才咳了一声,很心虚的说:“对不起,我托人查了你的最近联系人信息。”
然后很开心的发现最近被联系最多的人是他。
但查人家隐私这种事,很令人不快,果然,鹿祈警惕的瞪圆眼睛,头上的小呆毛都跟着晃了晃,“你查我?!”
“听我解释。”慕南乔抬头看他,修长的眉轻蹙着,手里拎着刷子和脏兮兮的鞋,看起来很可怜,“上次和你说林氏要破产,这件事不是在开玩笑,有关部门正在核查林氏的资金流向,林璋,就是林渊的父亲,他把自己摘了个七七八八,卖了亲儿子,现在林渊三天两头被传唤,已经被限制出境了。”
鹿祈怔住,没想到他回家这么几天,申城都要天翻地覆了,他并不同情林渊,只是对林璋果断卖儿子的行为感到震惊。
“林璋还有私生子。”慕南乔解了他的疑惑,又接着回到开始的问题:“这些天林渊也在想办法让自己少判几年,他是被自己爹泼了脏水,但手上也绝对不干净,我怕他狗急跳墙,而你今天下午就开始联系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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