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崇身形和赵眠差不多,相貌中等偏上,看过就忘。赵眠换上北渊的服饰,戴上人皮面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太高兴地说:“魏枕风你别看我,我好丑。”
魏枕风站在赵眠身边,摸着下巴端详着镜子里的太子殿下:“嗯……”
赵眠道:“你是不是突然理解当初我面对黑皮的心情了。”
“不是。”魏枕风笑道,“我反而觉得季崇的脸顺眼多了,以前我看他不知为何总想揍他。我果然不是肤浅之人,看中的都是你的内里和气质。”
赵眠才不会信这等鬼话:“行,那等正月十五那日,我换张脸和你上床,让你多些新鲜感。”
魏枕风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时辰不早了,我们出发罢。”
赵眠跟着魏枕风来到进奏院,进奏院院长元漳亲自在大门口等候迎接。在元漳身后站着不少进奏官,其中就有赵眠之前见过的彭瓯。
在南靖的千机院,有一份北渊官员的“黑名单”,上面均是一些手握实权却立场不明,千机院的暗桩努力多年也无法摸清底细的人物,进奏院院长便是其中之一。赵眠看着他与魏枕风客套寒暄,言行举止中没有透漏出半点主观的意图,可见此人不好对付。
反观魏枕风,还是那副宿醉后懒懒散散的模样。两人一张一驰,拉开了这场问询的序幕。
青天白日的午前时分,进奏院里面却暗得像黄昏将至。堂内点着盏盏油灯,四四方方的一间屋子,门窗紧闭,人若在里头待久了,难免会躁动不安,心烦意闷。
元漳命人给小王爷上茶。魏枕风拿起茶盏,嘴唇刚碰到杯子的边缘,便听见元漳问道:“近来,王爷是不是和南靖人走得太近了些?”
魏枕风把到嘴边的茶喝了一口,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盏,说:“元大人是在控诉本王通敌么。”
元漳想的应该是循循渐进,由浅入深,利用小问题以小见大,怎料魏枕风一上来就把最大的问题抛了出来,彻底打乱了询问的节奏。
元漳从容不迫道:“王爷言重。南靖于我北渊是友非敌,何来通敌一说。”元漳以退为进,重新找回了话语权:“王爷和南靖官员结交,只要不触犯我北渊之利,自是无可厚非。可下官却听闻,王爷把多年积攒的家产都赠予南靖了,此事可当真?”
“本王和萧觉身中奇蛊,想不亲近也难。”魏枕风语带轻狂,“何况本王自己的东西,本王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王爷自己的东西?”元漳摇了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爷的东西何尝不是圣上之物。”
魏枕风颇不耐烦:“你以为本王想?当时南靖手上有寻找西夏宝藏的重要线索,想和他们合作,势必要付出一点代价。”
站在魏枕风身后的赵眠不禁微微蹙起眉。魏枕风怎么回事,情绪如此不稳定,还一直在被元漳牵着鼻子走——宿醉对他的影响就这么大?
元漳颔首道:“原来如此,下官还以为王爷是为了讨那位萧大人的欢心不惜万金买得美人笑,看来是下官小人之心了。”
赵眠冷眼旁观。
南靖和北渊为西夏遗宝结盟一事进奏院不可能不知道,元漳根本不需要魏枕风的解释。他特意提及此事,想必是为了更大的事情铺垫。
魏枕风冷嗤:“如果元大人请本王来只是为了这种小事……”
见魏枕风表露出松懈的一面,元漳道:“在大漠地宫时,王爷和萧大人身陷险境,王爷为救萧大人,不惜提出以顾如璋作为交换,不知王爷可否记得此事?”
魏枕风极短地愣了一瞬:“本王说过这种话?”
赵眠越发觉得不对劲。
当日在大漠地宫,他们落入顾烧灯手中,魏枕风的确说过这种话,但这不过是拖延时间的缓兵之计。魏枕风向进奏院解释清楚即可,为何要如此含糊的否认,暴露出更多的破绽?
这已经不能用宿醉来解释,这是脑子被狗吃了。
魏枕风竟然能蠢成这样,他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魏枕风这都不是装的,他立马去街上的浴堂与人共浴。
元漳不紧不慢道:“西夏亡国后,顾如璋一直下落不明,王爷莫非知道他身在何处却选择瞒而不报?若真如此,王爷恐有欺君之嫌啊。”
魏枕风沉着一张脸:“你这话听谁说的?”
元漳看向彭瓯:“把人带上来。”
很快,喻临便被押了上来。少年一见到魏枕风,仿佛一只被抢了骨头的断腿恶犬,凶相毕露:“魏狗……!”
“本王当是谁,原来是他。”魏枕风呵地一声笑,“元大人,蝼蚁之言你也信?”
元漳道:“下官身为进奏院院长,有线索自不能放过。顾如璋下落成迷,他在失踪前见的最后一人是王爷,他的太傅之印也落在了王爷手中。”
“顾太傅在魏狗手上!”喻临恨声道,“他亲口承认的——顾太傅在负雪楼!他骗了你们所有人,魏枕风要造反!”
元漳呵叱道:“住口,此处岂有你说话的份。”
“元大人若不想他说话,又何必将他带上来,无非是觉得‘造反’二字太过,自己说不出口罢了。”魏枕风不留情面地哂道,“都是千年的狐狸,元大人不必和本王玩这一套。只是元大人不觉得离谱么,顾如璋若真的在本王手中,本王不把他藏得远远的,反而留在负雪楼,这合理?”
即便被指着鼻子骂老狐狸,元漳也未表现出失态的一面:“王爷可曾听说‘灯下黑’?最危险之地,即是最安全之地。”
魏枕风不悦地眯起眼睛:“你究竟意欲如何。”
“负雪楼已被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出。为了还王爷一个清白,今日进奏院会对负雪楼和其内人员进行彻查和盘问。”元漳道,“下官只想请王爷在进奏院多饮两盏茶,同下官一起等待彻查的结果而已。”
魏枕风眼底一片冰凉:“若本王说不呢。”
元漳神情波澜不惊:“此乃圣上之意,还请王爷不要让下官为难。”
魏枕风沉默良晌,道:“本王饿了,有吃的么。”
在没找到确切的证据之前,进奏院不敢怠慢身负赫赫之功的亲王,呈上的点心还算精致。魏枕风邀请与他同来的“季崇”坐下与他一同吃点。
“负雪楼不是一时半而能查完的。”魏枕风说,“慢慢等罢。”
这一等从白天等到了黑夜。两人被软禁在进奏院,吃饱喝足后下棋打发时间。
赵眠落下一白子,轻声道:“等进奏院查完,戏就结束了?”
魏枕风心不在焉道:“差不多吧。”
“那这场戏也不怎么好看。”赵眠犀利地评价,“所谓起承转合,少了一些精彩的转折。”
魏枕风笑着吃下赵眠几个白子:“那没办法,我就这水平。有人早就动了彻查负雪楼的心思,此次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我随便演演,你随便看看。”
一直到第二日的清晨,元漳才再次现身,且一来便鞠躬向魏枕风行了个大礼:“委屈王爷一夜了,王爷请回罢。”
魏枕风挑了挑眉:“看大人的意思,是没查出什么来?”
“正是。”元漳不亢不卑道,“王爷在皇城司面前搬出顾如璋,想必是情急之下的计谋,王爷为何不早些告诉下官。”
“不是计谋。”魏枕风强调,“本王说了,本王从未在皇城司余孽跟前提及过顾如璋。倒是进奏院,随意听信一个俘虏之言对本王及负雪楼妄下判断,不嫌丢人么。”
元漳依旧镇定,仿佛早就猜到了进奏院在负雪楼是查不到什么的:“王爷息怒。”
魏枕风笑了声:“元大人这时怎么不说是父皇的意思了?”
这时,彭瓯匆匆走了进来,道:“王爷,院长,喻临招了。”
元漳问:“他招了什么?”
彭瓯看了魏枕风一眼,面露难色:“这……”
元漳知道彭瓯的顾忌,道:“王爷已洗脱嫌弃,你但说无妨。”
彭瓯道:“喻临承认他是在诬陷王爷。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受人指使,意图借顾如璋一事拖王爷下水。”
元漳沉稳的脸终于沉了下来:“谁?”
赵眠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这场戏最精彩的地方。
喻临是受人指使,这个“人”可以是任何有动机对魏枕风不利的人:主张打压他的文臣武将,北渊太子及其党羽,甚至是中宫皇后。
彭瓯摇了摇头:“他不肯招。他……一直在笑。”
元漳疾言厉色:“他笑什么?”
“笑我进奏院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彭瓯艰涩道,“像条指哪咬哪的……”
“够了。”元漳强忍着没有失态,“继续严刑拷打,打到他招为止。”
赵眠虽然不了解喻临,但他了解魏枕风。这哪是喻临能骂得出来的话,杀人又诛心,分明是魏枕风的作风。
元漳借喻临之口搬出“造反”二字,魏枕风则借喻临之口回骂进奏院是条指哪咬哪的狗。
喻临当然不会招,魏枕风不会让他招。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却能在所有不知情者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令其互相猜忌,惶惶不可终日。
尤其是渊帝,他得知有人想要陷害自己的二儿子时,第一个会怀疑谁?
只是有一点赵眠想不明白,魏枕风是怎么让喻临乖乖听话的。
走出进奏院后,赵眠向魏枕风问出心中疑虑。魏枕风道:“喻临恨我不假,但对他而言,有件事比拉我下水更为重要。你仔细回想一下当时在大漠地宫,喻临什么时候的反应最特别。”
赵眠灵光一闪:“你提到顾如璋的时候。”
魏枕风点点头,笑道:“顾如璋是个大宝贝啊,皇城司越在乎他,越是将软肋暴露无遗。”
“知道了,游龙枪是你的小宝贝,顾如璋是你的大宝贝。”赵眠总结陈词,“这场戏告诉我们,心里不要有白月光,否则一旦被人拿捏,就会被吃的死死的。”
“对喻临等人而言确是如此。”魏枕风漫不经心道,“弱者的喜欢和仰慕非但一钱不值,还极可能会拖后腿,不要也罢。”
赵眠若有所思:“所以说,顾如璋的确在你手上。”
事到如今,魏枕风也没有必要隐瞒赵眠:“嗯,他算是我一张自保的底牌。”
赵眠弯唇一笑:“我想我知道你把顾如璋藏哪了。”
魏枕风惊讶道:“真的假的。”
赵眠示意魏枕风过来,魏枕风便俯身将耳朵凑到了他唇边。
赵眠轻声说出答案,魏枕风先是怔了一怔,随即扬唇笑开:“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现在。”赵眠有几分小小的骄傲,“本来我只是猜测,看你这反应,我是猜对了。”
魏枕风笑着问:“那你又是怎么猜到那个地方的?”
赵眠道:“昨日的宴席中,只有拂剑山庄少宗主一人是武林人士。而山庄的宗主,是和万华梦齐名的四宗师之一。你早就知道顾如璋和万华梦的关系,自然要做好万华梦可能会上门抢人的准备。拂剑山庄不如何受朝廷的约束,你和山庄的少宗主又是至交,若我是你,我也会把顾如璋藏在那里。”
赵眠说着说着,突然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也不知魏枕风是先和少宗主交好,才把顾如璋藏进了拂剑山庄,还是为了将顾如璋进拂剑山庄,才和少宗主交好。
不过,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不问也罢。
“聪明死了赵眠。”魏枕风痛快地说,“这么聪明,值得奖励一个抱抱。”
赵眠本想说“孤给你脸了,爱抱抱,不抱滚”,话到嘴边又改口道:“可以,你想什么时候抱我。”
“回去就抱。”
“别回去了,现在就来抱,顺便再亲两口,最好是亲嘴。”赵眠仰起头,顶着季崇的脸催促,“快。”
魏枕风:“。”
赵眠面无表情道:“知道你用李二脸的时候我还要和你上床是什么心情了吗?”
魏枕风诚恳道:“有点知道了,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报仇了舒服了
进奏院离北渊皇宫很近,路过宫门口时,魏枕风心血来潮,问赵眠想不想去宫里看看。
“我十六岁时出宫建府,”魏枕风道,“宫里才是我长大的地方。”
赵眠望着那高高的墙楼,问:“我可以说北渊皇宫的坏话吗?”
赵眠本以为魏枕风会严词拒绝,没想到魏枕风居然短暂地宠了他一下:“可以啊,随便说。”
凛冬下的北渊皇宫巍然耸立,神圣庄严,无论是一眼望不到顶的长阶,还是端正四方的宫墙,无一不彰显着皇权绝对的威严。
积雪未化,四处可见躬身扫雪的太监,扫出一条笔直的小径。赵眠跟在魏枕风身侧稍后的位置,看着这些太监一一向魏枕风行礼,只觉得他们面容模糊,谨小慎微,仿佛被这座宫殿压得喘不过气来。
北渊皇宫比南靖皇宫大,人也更多。据他所知,魏枕风的兄弟姐妹加起来有近十人,且有不少是几岁的孩子。可置身北渊皇宫时,却感觉不到它该有的热闹。
赵眠不由好奇,这群宫殿的主人,魏枕风的父皇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千机院中关于渊帝的记载赵眠都看过。在渊帝二十岁登基时,千机院曾用“美姿貌,眼如点漆,神仙中人也”来形容过他。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也不知已过不惑之年的渊帝身上还有几分当年的风采。
赵眠看了魏枕风一眼,许愿渊帝没有秃头发福。
两人走在路上时,天上下起了小雪。赵眠停下脚步裹紧身上的狐裘,他回头望着一路走来他和魏枕风留下的脚印:“好冷清。”
“前殿是这样。”魏枕风道,“后宫比较热闹。”
赵眠以为魏枕风要带他去后宫逛逛,有些惊讶:“我——季崇也可以去后宫?”
魏枕风比赵眠更惊讶:“你不知道吗?”
赵眠一愣:“知道什么?”
“不仅是季崇,我们北渊谁都可以进后宫的,菜场卖鱼的鱼贩都行。”
赵眠瞬间没了表情,想扇人的冲动差点没压住:“你不反讽会死吗。”
魏枕风笑道:“这不是跟你学的么。”
赵眠有些可惜,看来此行是见不到魏枕风的妹妹们了。
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监从后面追了上来:“王爷,请留步。”
魏枕风还未回头便向赵眠介绍:“此人是在我父皇身侧贴身伺候的唐公公。”
唐公公小跑至两人跟前,恭敬地行礼:“王爷,皇上听说您进宫了,说想见见您呢。季大人也可一同前往。”
两人对视了一眼,赵眠看出魏枕风在问自己能不能应付得过来。他轻一点头,告诉魏枕风没问题。
渊帝这时候见魏枕风,十有八九是为了发生在进奏院的事。进奏院已将负雪楼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查出什么对魏枕风不利的事情,即便渊帝真的对魏枕风有所忌惮,此事过后也该放心些许。
唐公公带着他们一路来到后宫。魏枕风问:“父皇可是在皇后那里?”
唐公公道:“回王爷的话,皇上在长夏宫呢。”
魏枕风“哦”了一声,语调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唐公公叹了口气:“这两年王爷不在盛京恐怕不知道,皇上闲暇时分常常一个人在长夏宫独坐,一坐便是小半个时辰。”
魏枕风的反应没刚才那么冷淡了:“是么。”
长夏宫离渊帝的寝宫最近,且明显比其他宫殿大上不少,一看便知是受宠后妃才能居住的地方。踏入宫殿的大门,一棵于雪中盛放的梅花树映入眼帘,暗香浮来,一个高大俊美的男子站在树旁,头戴旒冕,身着玄色龙袍,此人便是北渊之帝,魏枕风之父,魏照修。
直至今日,赵眠算是见全了天下之权者。
东陵,北渊,南靖三国的实际掌权者,再算上西夏末年的顾太傅,每一个都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美的方式还各不相同。
若说陆妄有着祸国妖姬般的美貌,魏照修则更接近传统意义上能捕获女子芳心的男人。
岁月在他脸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男人身姿挺拔,想必是日理万机也不忘强身健体,五官虽没有他儿子那般令人一眼惊艳,但也足够让人印象深刻。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眼角不可避免地有了细纹,左眼眼下还有一颗泪痣。
魏枕风那一等一的俊美容貌显然就是从渊帝那继承并优化来的,包括那偶尔显露出的慵懒松弛之感,也和眼前的男人有些相似。
赵眠不由地想,魏枕风的母妃总不会右眼眼下也有一颗泪痣吧。
他又想到魏枕风的母妃姓梅,生前是渊帝宠冠六宫的梅贵妃,长夏宫应该就是梅贵妃旧时的居所。
只在冬日盛开的梅花生活在长夏之宫,也不知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