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枕风眼眸微缩,神色极其陌生。赵眠和魏枕风六岁相识,十八岁重逢,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魏枕风如此阴冷的一面,他竟……竟有些不知所措。
魏枕风缓声道:“总归此处只有我们二人,你若杀了我,大可说我是死于万华梦之手,把事情全推到东陵头上,引得北渊出兵东陵,南靖从壁上观,坐收渔翁。”魏枕风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拉得更近,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他甚至能看到魏枕风冷冷扫下来的长睫,“你是这么想的,是吗?”
他理应解释的,他应该镇定又理智地告诉魏枕风,他虽然这么想过,但他始终没有这么做过。
论迹不论心,他想想也不行?魏枕风凭什么这么对他。
赵眠咬着牙:“是又如何,早在你逼迫我下跪时我就对你动过杀心。此乃人之常情,你别说你从没对我有过。”
他们离得太近了,魏枕风瞳仁中映着他不甘示弱的脸,平日里能亮到人心里去的眼睛里只剩下耐心耗尽的冷淡。
赵眠心中闪过一个不该有的念头——难道,魏枕风真的从来没有……
“我没有。”魏枕风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从来没有。”
赵眠怔愣片刻,愧疚和心虚险些让他露出弱者的姿态。他偏过脸,勉力维持着尊严:“或许对你来说,与我春风一度不过是一桩小事,能保住性命做了便做了。但对我来说,我不想,我不愿意,所以我会竭尽全力去避免这件事发生——我不觉得我有错。”
我不觉得我有错。
一如既往地目中无人,唯我独尊。
魏枕风专注地看了他许久,忽然笑了,笑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嘲弄,也不知是在嘲弄赵眠,还是在嘲弄他自己:“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既然如此,”少年目光下敛,嗓音冷漠得让赵眠心颤,“那就来吧。看看是你能杀了我,还是我能要了你的命。”
他这副模样让赵眠胸口一窒,巨大的压迫感令赵眠心底没有来地升起一丝恐惧。
所以,以前的清朗随性都是装出来的么,这才是北渊小王爷真正的本性。
魏枕风最终还是对他动了杀心。
意料之中的事罢了,没什么可震惊的。没有理由他能这么想,却不许魏枕风和他一样。
成王败寇,自古使然。
万幸,他还有个弟弟,否则父皇和丞相如何能支撑下去。
父皇一定会哭的吧,他都不会哭了,父皇还会。
赵眠缓缓闭上了眼。他感觉到魏枕风朝他低下了头,在他耳畔轻声道:“别求我救你,赵眠。”
说罢,魏枕风松开了揪着他衣领的手,对着他的胸口用力一推。
赵眠跌入了温暖的清泉之中。
带着药香味的泉水争先恐后地涌入赵眠的口鼻,将他的呼吸悉数掠夺。他睁着眼睛,全身被暖意包围,透过水面他还能看到那一轮朦胧的明月。
魏枕风是想要淹死他?
这样也不错,至少泉水是温热的,在竹林里太冷了。
但很快赵眠就发现自己想错了。大概是因为要供万华梦享用,温泉修得并不深,正常少年的身高足够站起来。
可他站起来了又能如何?眼睁睁地看着魏枕风服下仅剩的解药,而后匍匐在他脚下,忍受蛊毒的痛楚,无能为力地死去么。
与其如此,还不如死在这一片温暖之中。
赵眠闭上眼,放任自己下沉。在他即将沉到池底时,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腰,将他抱出了水面。
呼吸重新变得顺畅,赵眠剧烈咳嗽着。泉水在他肩膀下面的位置,在他面前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任由他咳得几乎直不起身体,少年也没有半点心软。
赵眠咳了许久才停了下来,视野重新变得清明。他抬起头,朝少年看去。
皓月之下,他看到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两颗泪痣于双眼之下对称而生,和记忆中的一样,在一张年少俊美的脸上危险地引诱他坠入少年的眼眸中,然后……毫不留情地溺毙绞杀。
作者有话要说:
*《开元天宝遗事·游仙枕》
*《琵琶记》
赵眠蓦地僵住了。
他认识这双眼睛,更认识这两颗双眼下泪痣。不少美人都是眼角一颗美人痣,他偏偏有两颗一模一样的,分别在左右眼下的正中间。太特别了,特别到让人一眼望去,便终身难以忘怀。
也正因为外貌太过出众,只要有不想暴露身份的场合,北渊小王爷都不得不易容伪装。
这两颗眼下痣不会出现在李二的脸上,李二的肤色没有这么白净,五官也没有这么张扬俊美,发怒时呈现出的侵略性像刀子一般,凌厉又凉薄。
面前水中站着的少年,简直就是六年前北渊小王爷的放大版。
所以,是十八岁的魏枕风?北渊小王爷没有长歪,也没有晒成黑皮?
和魏枕风重逢后,赵眠也曾想过,若北渊小王爷按照十二岁的模样继续成长,会是如何一番相貌。
今日他有了答案。
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的答案。
赵眠大睁着眼睛,心绪乱成了一片,甚至忘了他现下生死一线的处境。
他怔愣着开口:“魏枕风?”
这也是他第一次开口叫他的名字。
少年的脸色没有丝毫缓和的迹象,他站在温泉里,水才将将到他胸口的位置,长发一半没入水中,一半浮在水面上,衣服紧贴着他的身体。他没有军中壮汉那般的壮硕的肌肉,也不似在室内的读书人瘦弱清减,而是劲瘦得恰好好处,他明明已经很高了,这副身体却时刻在告诉旁人,他只有十八岁。
魏枕风没有骗他,他的肤色的确不如他白,但绝对和“黑皮”二字没有关系。一个常年在外奔波,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少年,脸上居然找不到一丝瑕疵。
魏枕风怎么做到的,他不是没有随身携带化解易容的药水么。
即使赵眠再如何心绪混乱不宁,答案在他看来依旧显而易见。
——是温泉药浴的泉水。
赵眠冷不丁想起白天魏枕风对他说过的话,他说他又有了点新发现,原来如此。
原来,魏枕风早就发现了温泉药浴可以解易容的事。
早发现了为何不同他说?若他知道魏枕风的易容可解,事情怎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若魏枕风一直是用自己的脸与他同行,他何须纠结至此?!
不久前已经接受了自己可能要身死的心轰地冒出一阵无名怒火,赵眠正要开口质问,胸口猝不及防蔓延出一阵轻微的刺痛,就好像被虫子咬了一口一样。
赵眠想缓一会儿,疼痛却迅速加剧,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便到了被虫子啃噬的地步。赵眠眉间紧蹙,双手扯着自己的胸口,“唔”地一声,嘴角溢出一丝丝鲜血。
一抹鲜红在水面晕染而开,染红了天边的明月。
圆月当空,十五已到。
雌雄双蛊蛰伏许久,终于要发作了。
赵眠疼得额间冒出冷汗,他勉力抬头看向魏枕风。少年和他一样,脸色苍白,嘴角泛着血色,衬得那两颗泪痣多了几分嗜血的诡谲之感。
明明遭受着同样的蚀骨噬心之痛,魏枕风却没有表现得太过狼狈。他抬起手擦去嘴角的鲜血,随意瞥了一眼,动作无比熟练,仿佛他已经做过千次万次。
魏枕风有解药,魏枕风不会死,会死的只有他一人。
好疼,疼到他要站不稳了,比上回在芦苇荡中疼上十倍。眼前的景象疼得出现了重影,少年的轮廓也渐渐变得模糊。
鲜血不断地从赵眠嘴角溢出,他本能地喊着少年的名字:“魏……枕风……”
魏枕风为何还不吃解药?是要羞辱自己么,让他怀揣着渺茫的希望,在希望中煎熬地死去?
怎、怎么能这么坏啊……
终于,魏枕风有了动作。他当着赵眠的面,拿出了赵眠肖想已久的解药,握于掌心之中。
赵眠像被刺痛了一般,他身上那件纯白的衣裳沾染上血,混在温热的泉水中,不合时宜地形成了一副如泼墨雾染的画卷。
这是赵眠最喜欢的,高调尊贵的颜色。
魏枕风看着他,想起了那日在芦苇荡里,比夕阳还要耀眼灿烂的太子殿下。
人间惊鸿的少年正在他眼前迅速凋零,鲜艳又苍白,宛若一株被丢弃在茫茫大雪中的牡丹,努力绽放着最后的光彩。
应该不管他的,对他有过杀心的人,留下来只会后患无穷。渊帝想要的是横扫三国,一统天下,南靖即便现在是他们的盟友,将来未必没有反目的一日。
他没有必要对南靖的储君手下留情。
杀人者,人恒杀之。他有无数个不管赵眠的理由。
然而……
六年前,他跟随北渊使团造访南靖。他在南靖上京城待了半月之久,除了被父皇母妃逼迫的道歉之外,他和那个总是仪态端庄,出口成章的南靖太子并没有过多的接触。相反,他和太子殿下的弟弟更能玩到一起去。
离城那日,太子殿下奉命前往城楼相送,一袭明黄色的衮龙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在太阳下耀眼得夺目。
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众人心弦的太子殿下站在他面前,眼中独有他一人:“愿王爷顺遂无虞,皆得所愿。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
明知道他不过是奉命行事,说着主与客之间的客套话,自己还是不禁扬唇一笑。他没有用那些所谓文雅之词向太子殿下道谢,即便与他同行的大臣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提醒他要注重国礼,他还是用自己的话说了声:“谢了,太子殿下。”
他曾以为,他们或许算得上朋友。
魏枕风眼眸一暗,手上骤然用力,解药便在他手心化为齑粉,被风一吹就消散了。
赵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你疯了?”
“你想死也别拉上我。”魏枕风冷冷地命令他,“过来。”
赵眠愣在原地,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失去了对双腿的控制权。他动不了,也说不出话,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年带起阵阵涟漪,一步步朝他走来。
两人还剩一步之遥时,魏枕风突然强压了上来。
他的后背猝不及防地狠狠撞上石壁,溅起的水花混乱了视线,蛊发的疼和后背碰撞的痛加在一起,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闷哼。随后,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握住了他的下巴,将他彻彻底底困住。
“看清楚点,”魏枕风将他的脸转向自己,逼着他与他对视,“现在,我可以上你了么。”
赵眠努力地将视野的中心对准近在咫尺的少年,鼻梁英挺,眉骨拢着,那么的居高临下,不容反抗,看不到一丝一毫对他的尊敬和礼节。
他张了张唇,他想问魏枕风这是什么态度,别以为长得好看就可以对他不敬。
他想让他滚。
可他的心太乱了,乱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视野中,那两颗摄人心魄的泪痣离他越来越近,近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背靠着温泉石壁,魏枕风低下头,长睫扫过他的鼻梁,染血的嘴角堵住了他的唇。
世界突然变得寂静,风声水声,篝火燃烧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魏枕风心跳的声音。
血腥味在唇齿间逐渐蔓延开,赵眠始终睁着眼睛,他看到了魏枕风在触碰到他嘴唇的前一刻闭上了眼。
魏枕风脸上的表情依旧冷漠,眉宇间却在此刻露出一点独属少年的青涩。
为什么会这样?赵眠茫然地想。
魏枕风为什么不自己服下解药?为什么要亲他?
魏枕风……是在救他吗。
这个算不上吻的吻结束得很快,魏枕风直起身体,对上赵眠睁大的眼睛,他的表情变得微妙且复杂,其中带着一丝不解的困惑,似乎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刚刚经历了什么。
他想停下来想一想,但发作的蛊毒不允许他怎么做。
又一阵剧痛袭来,两人体内的蛊毒似乎已经嗅到了彼此的味道,浅尝辄止的触碰无法满足它们,它们疯狂折磨着宿主,叫嚣着想要更多。
赵眠痛得嗓音发颤,抵在魏枕风胸口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着死紧:“疼……”
他甚至在怀疑,在这种忍受着剧痛的情况下,他和魏枕风怎么能完成这件事。
反正,他是做不到。魏枕风可以吗?
魏枕风很快给了他答案。
少年再一次低头,朝他吻了下来。
飞珠溅玉,雾气氤氲,一片混乱,毫无章法。
魏枕风说他不怎么会是假的,他是完全不会。
赵眠感觉到魏枕风抓住了他的肩膀,迫使他转身背对着自己。他面对着池壁,再也看不到少年的样子,只能看到温泉池旁那由他亲手生起来的篝火,如同破碎红布的火焰在静谧的黑夜中不停地摇曳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雌雄双蛊发作的痛苦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感,赵眠饱读诗书十数载,竟然找不到一句话,哪怕是一个词形容他当下的感受。
赵眠以为自己会昏过去,他甚至希望自己能昏过去。可雌雄双蛊却强迫着他保持清醒,清醒到他足以鲜明感受当下发生的一切。
他只能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他怕他一开口就会暴露出自己的软弱。
他决不允许自己向魏枕风开口求饶,露出任何软弱的姿态。
可魏枕风却不肯放过他。
“你不是想杀我吗,太子殿下。”魏枕风在他身后,贴在他耳畔冷嘲热讽,不再是清爽的少年音,低沉的嗓音更多的像个成年男子,“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拿什么杀我?”
少年的话虽然还是在讥讽他,但不再是刚才那般彻底的冷淡,赵眠甚至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些许兴奋。
不知道为何,似乎是从他们开始解蛊的那一刻起,魏枕风的怒火就熄灭了一大半。
赵眠竭力维持着骄傲,即便被人圈在怀里折磨依旧颐气指使,颇有九五至尊的架势:“闭上你的嘴,专心……干你的事。”
魏枕风笑了:“你倒是说说,我现在的事是什么。”
赵眠紧闭着眼死活不吭声。他现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再和魏枕风对着叫唤绝非明智之举。他要保存体力,等事后,他定、定要让魏枕风余生都在追悔此时的嘴欠。
“怎么,不敢看?我记得你屋内有一面镜子,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赵眠几乎要将自己的牙齿咬碎:“……你敢?”
这段日子的几番交锋下来,魏枕风对如何诛太子殿下的心再清楚不过,冷酷的话语直击赵眠的痛点:“我觉得我敢。”
赵眠顿时慌了,他也觉得魏枕风敢。
魏枕风感觉到怀里的人陡然僵住,他一边想着自己是不是把人逼得太狠了,一边又恶劣地将赵眠抱了起来,佯装要上岸。
巨大的恐惧卷走了赵眠最后的倔强,他死死抓住魏枕风的胳膊,不顾一切地说出了真心话:“慢着!魏枕风,我……我并非真心想杀你,”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委屈,说得断断续续的,“我不想你死在我手上,我想、我想和你同时活下去的……魏枕风,我没有要杀你。”
魏枕风那头缓缓安静了下来,水面也渐渐归于平静。
周围的声音又回来了,风声,篝火燃烧的声音。赵眠得到了短暂的休憩,忍不住继续控诉:“我都没有偷你的解药,也没有推开你……我没有骗你。”
“说得真好听,”魏枕风微哂,“你是推不开吧。”
少年的语气不再冷漠,似乎已经回到了平时的样子。见识过方才的魏枕风,赵眠才知道这样的魏枕风有多平易近人:“我确实推不开……”
魏枕风问他:“如果我没有卸下易容,你是不是就要杀了我?”少年讥诮道,“毕竟你可是看到丑男连饭都吃不下的太子殿下。”
赵眠犹豫片刻,在少年怀里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杀你,黑皮的你我也不杀。”
魏枕风一挑眉,又问:“那白皮的我呢?”
赵眠不知道魏枕风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魏枕风又故技重施:“泉水是不是很烫,我看你出了很多汗,我们还是回屋……”
藏在温泉里,赵眠尚且能装作鸵鸟自欺欺人,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解蛊。若让他看到自己现在这幅模样,他受不了,他肯定受不了。
“不要,在这里就好。”赵眠又气又痛,更不甘心,眼泪险些漫出眼眶。可他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好道:“你……比六年前高了好多,很好,我不嫌弃你,我看到你能吃下饭……”
作者有话要说:
*《送韦秀才道冲赴制举》
魏枕风不说话了,看不见他表情的赵眠莫名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