溆园位于京都闹市,离东陵皇宫仅仅隔着两条街,可谓是真正的天子脚下。
朱红色的上门挂着“溆园”二字的匾额,四周悬灯结彩,随处可见大红的喜字,搞得和真的似的。
几人向女使报上身份,女使看他们的眼神立即变得戒备起来:“旁人得知自己被国师选中,五日之内必会来溆园报道,你们为何到现在才来?”
易了容的白榆俨然一个普通小门小户当家大姐的形象:“我家弟弟不愿和一个鱼贩成亲,在家里要死要活的,我费了好大一番劲才把他带来。”
女使朝白榆身后的两人看去,一个肤白如雪,一个肤黑如炭,一个秀美,一个一般,心中的怀疑立刻打消了大半。
设身处地地想,若她是那位清秀貌美的小郎君,也不愿和一个五大三粗的黑炭成亲。
女使道:“手上的红线给我看看。”
女使检查了两人的红线,确认无误,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赵眠道:“萧觉。”这是他出门在外时惯用的化名。
魏枕风看了赵眠一眼,说:“李二。”
女使上上下下打量着赵眠和魏枕风,像是在打量两只待宰的兔子:“你们这么晚才来,到时候有的受了。”
赵眠和魏枕风对视一眼,不知女使是何意。
女使道:“随我来。”
进入溆园后,赵眠和魏枕风被分别带往两个方向。白榆因为是新人的姐姐,被允许留在赵眠身边。
给他们带路的女使神色木然地讲述着园内的规矩:“你们好生待在自己屋子里,非召不得出,一日三餐有人送到你们屋内。明日开始,会有喜娘教导你们大婚的流程和规矩,务必熟记牢背,大婚时不得有任何差池。”
赵眠身上的白衣是由寻常布料所制,他穿着十分不习惯,哪哪都觉得磨人。他忍了一路,忍到进了屋,女使也走了,方道:“白……”
白榆连忙朝他摇摇头,指了指门窗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提醒,意在告诉他隔墙有耳。
赵眠顿了顿,不悦改口:“姐姐,这衣服很难穿。”
白榆莞尔一笑,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的光。
在她心里,是真的把太子殿下当成自家小弟弟一般看待,虽然她永远不会,也不敢将这份姐弟情谊宣之于口。
太子的姐姐只能是公主,而她只是个小小医官而已。
听周怀让说,殿下五六岁的时候还会叫他“小让”。可惜她入东宫的时候殿下已经是个十岁的小小少年,时刻谨记着自己是一国储君,不会叫青梅竹马的小名,更不会叫她姐姐。错过了那个年龄段的殿下,一直是她的遗憾。
太子殿下今日这一声“姐姐”,何尝不是圆了她一个小小的梦想呢。
白榆难以掩饰心中的开心,赵眠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禁也弯了弯唇角。
白榆笑道:“我还带了几套衣服来,要不要换一件?”
“倒也不必。”赵眠抬手松了松衣领,“我还能再忍忍。”他环顾四周,视线一一掠过屋内的家具陈设,压低声音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白榆看了一圈就明白了殿下的意思:“似乎……太旧了?”
无论是屋内的桌椅窗幔,还是茶壶杯盏,都像是用了十几年的旧物。万华梦受尽荣宠,家产之丰厚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为何不愿随意拿出一点整修溆园?
若说溆园对万华梦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地方,没必要修整,万华梦又为何非要他逼婚的人在溆园成亲?
都是魏枕风的错,事先耽误了他太多时间,以至于很多事情他都没时间详细调查。
黄昏时分,果如其言有人送了饭菜来。与晚膳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套京都样式的喜服。
于是,又到了赵眠对东陵人品位和审美嗤之以鼻的时间。
东陵人成亲时,男女双方均着玄纁之色,即黑红相间的颜色,且是大块的黑色,只有衣边以浅红封边,看不出什么喜庆之意,更多的是庄严肃穆,搞得不像是结婚,更像是义薄云天的结拜。
送喜服的女使对赵眠道:“你且试试合不合身。”
赵眠道:“晚些。”
女使异常地强硬:“不行,现在试。”
赵眠很想问问这个女使在教谁做事,但他人已身在溆园,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节外生枝。总归不过是东陵的喜服,他就当随便捡了块破布穿。
赵眠在内屋换好喜服。喜服于他而言有些许偏大,腰间和衣领处松松垮垮的,长度倒是刚好合适。
白榆眉眼弯弯地瞧着一身黑的殿下。她今日有眼福了,能看到殿下穿他平时很少穿的黑白二色。
玄色庄严,给殿下添了几分深沉的冷感。殿下方才穿的白衣,清淡高雅,颇有文人傲骨之风。然而最适合殿下的,还是高调灿烂,极致尊贵的颜色。
“腰太细,必须吃胖一点。”女使道,“即日起,你的餐食每日由三餐加到五餐,吃到这件喜服刚好合你的身为止。”
“这……”白榆面露为难之色,“我家弟弟向来饭量不大。”
女使冷冷打断:“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吃不下,塞也要塞进肚子里。”
赵眠疑虑更深。
向来都是衣服就人,哪有人就衣服之理。溆园每月的婚宴,果然处处透着古怪。
女使走后,赵眠二话不说地开始脱衣服。白榆上前欲帮忙,他退后一步,转过身道:“我自己来。”
赵眠不习惯女孩子贴身伺候自己,东宫内也只有一些负责洒扫缝补,在外伺候的宫女。他脱下外衣,递给白榆:“你看看。”
“这喜服是崭新的,可样式还是旧的。”白榆拿起衣摆细细摩挲,感受着喜服的触感,道:“十几年前的京都贵族在用这种布料,后来他们见识到南靖江南绸缎的好,就再也瞧不上本地的麻布了。”
赵眠问:“你还对这些有钻研?”
白榆笑道:“以前常在闺中身不由己,不钻研这些钻研什么,好在现在不一样了。”
赵眠想到了让白榆现在变得不一样的父皇,唇角微微扬起:“嗯。”
入夜后,赵眠独自一人睡在屋中,白榆则住在他隔壁。
陌生的环境让赵眠久不能眠。他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窗外透进来的寒月疏影,在脑中整理今日见闻之思绪。
十五将至,明月长照,室内不灯而亮。忽然,赵眠看见床前的屏风上多了一个黑影,轮廓修长,很是眼熟。
赵眠不慌不忙地坐起身:“谁?”
“是我。”魏枕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轻松得仿佛是在自家后花园散步,“还没睡?刚好,我想和你聊聊。”
赵眠扫了眼窗外:“不是说不能随意走动么。”
魏枕风不以为然:“那些人能挡住谁啊。”
赵眠看着魏枕风朝床走来,以为他要坐在自己床上,正想着把人赶走,魏枕风却径直从他面前走了过去,站着背靠床柱,和他保持着不失礼仪的距离:“你发现溆园的古怪了么。”
赵眠把怼人的话咽了回去:“你也发现了?”
魏枕风点了点头,问:“你有没有想过万华梦为何一定要他选中的倒霉蛋在溆园成亲?”
赵眠想过,但他认为这不是必须要了解的事情,对他寻找解药也不会有太大的帮助。可现如今不难看出,溆园里头是有点东西在的。
他当然不会向魏枕风承认自己疏忽了这一点。不但不承认,还要把过错都甩到魏枕风头上。
少反思自己,多指责他人,知错改错但不认错,如此方能保住他太子的威仪。
“想过,还没来得及查。”赵眠漫不经心地说,“你浪费了我太多时间。”
魏枕风哂道:“这都能怪我?是谁一直端着架子不肯与我说和?”
赵眠斜睨着他:“事到如今说这些有意义?你很喜欢翻旧账?”
魏枕风被小少爷倒打一耙的本事惊呆了。他低头看着坐在床上的赵眠,知道再吵下去只会伤害到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如薄冰一般脆弱的结盟之情,不如退一步,先揭过此事。
“总之,我查到了一点东西。”魏枕风道,“十六年前,溆园并不是万华梦名下的宅邸,而是前东阁大学士贾槐的府邸。”
赵眠迅速进入了说正事的状态:“既然如此,溆园为何会落到万华梦手中?”
“万华梦抢来的。准确来说,是他看中了溆园,求太后将有主的溆园赏赐给他。贾槐在溆园住了大半辈子,这宅子还是先帝赐给他的,万华梦几句话他就不得不带着一家老小另迁新居,还直接迁到了五里开外的城南,每日上朝都要早起一个时辰。”魏枕风啧啧感叹,“可怜啊,这么多年贾老得少睡多少个时辰。”
赵眠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难怪贾槐会为了弹劾万华梦,不惜撑着一把老骨头千里迢迢地回到京都,敢情里面还带着夺宅私仇。
魏枕风接着说道:“之后我又查了溆园在万华梦之前有没有办过什么喜事,一共查到了三场婚礼,分别是天武八年贾老的嫡长子娶妻,天武十年次子娶妻,以及载熙一年幺子娶妻。”
赵眠沉吟道:“你是怀疑万华梦喜欢给人做媒的嗜好和这几场婚事有关?”
“是的。”
赵眠问:“还有呢?”
魏枕风一耸肩:“没了。你当我是百晓生啊,什么都知道。”
赵眠眉间皱起,很是不悦:“你要查也不查彻底一些。”
“那怎么说啊,萧公子。”魏枕风笑着邀请他,“要不要现在和我一起去查个清楚?”
赵眠微讶:“现在?”
魏枕风道:“现在。”
深夜是黑色的,只有一双少年的眼睛格外明亮,带着对未知探索的兴奋,朝着他月下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带老婆干坏事.jpg
赵眠惊讶于自己居然对魏枕风的邀请有那么一点心动。
他想要调查什么事情从来不需要亲自出马,多的是人供他差遣。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拿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办事追求万无一失,甚少逞强。诚如找解药一事,即便他有七八分把握能靠自己拿到解药,还是会事先向家里报备。万一他不慎失手,事情也不至于落到他无法接受的最差结果。
深夜和魏枕风单独两人在万华梦的地盘上乱晃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可就算他不去,魏枕风自己一人也会去。若真被魏枕风查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消息,他为了占据主动,未必会告知自己。到时攻守之势异也,魏枕风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伏低做小。
还有便是……许是今夜的月光太好,那人的眼睛又太过明亮,他似乎被感染了,压抑多年的心性蠢蠢欲动地怂恿着他。
偶尔不那么防微虑远也没有关系吧,就随性而为今夜一次。他对自己有信心,他不会闹出乱子的。
床边,魏枕风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再三权衡后,赵眠道:“衣服。”
魏枕风不明所以:“嗯?”
赵眠下了床,命令:“把衣服递给我。”他朝屏风抬抬下巴,他的外衣就挂在屏风上,“还是说,你要我穿成这样和你去查?”
魏枕风微微一怔,目光下敛,眼睫也跟着扫了下来。
他站着和赵眠说了半天的话,这会儿才发现人家是穿着寝衣的,纯白宽松,腰间衣带垂落,带着几分清逸飘举之感。
他也没有束冠,长发垂在前胸两侧,那些他常戴的金啊玉啊的装饰一个没见着,连发带都没系,简简单单地好看着。
其实很难说赵眠的气质和长相哪个更出众。他本来觉得赵眠只有长相逆天,现在才发现原来人家气质也不错,纵使离了那些象征财富的金玉珍宝,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容颜。
“萧公子是惯会使唤人的。”魏枕风走到屏风旁,拿起外衣丢到床上,“对了,那些人有没有让你试他们难看得要命的喜服?”
“有,”赵眠嘴里咬着发带,腾不出的双手在摆弄自己的长发,“她们还让我吃胖点。”
魏枕风面无表情道:“你这算好的,她们让我吃矮点,有病吧。”
赵眠强忍着没笑,端着冷漠脸用发带随意束了个高马尾。他穿好衣服,干脆道:“走。”
魏枕风打开门,两人一前一后闯进夜色之中。
魏枕风过来的时候做了点手脚,把一路上能看到的人都引开了。两人顺利地出了院子,魏枕风低声问道:“你知道我们应该去哪吧?”
“你当我傻?”赵眠想翻个白眼以示轻蔑,又觉得这个动作有损威仪美感,还是作罢了,“自然是去库房。”
想要调查那三场婚礼和万华梦的关系,最简单的方法是找到当年记录的礼单,什么人来观礼赴宴,谁送了什么礼,礼单上都会记录得清清楚楚。
不难看出,溆园一直保持着十几年前的原状,当年的礼单很可能和礼一起存放在库房里。
魏枕风笑道:“聪明。我白天的时候大致探过路,没猜错的话库房应该在南边。你好好跟着我,别乱跑。”
赵眠“嗯”了一声。
此情此景,让他想到了他那个和他八字不合,从小热爱调皮捣蛋,还喜欢恶作剧的亲弟弟。直至今年,他还时不时能抓到十六岁的弟弟带着他的伴读逃学,鬼鬼祟祟地在宫里游荡。被他逮个正着后,二话不说就跪下抱住他的大腿干嚎:“皇兄,我心里苦啊!”
赵眠从来没有逃过学,不知道那是一种怎么感觉。现在他鬼鬼祟祟地跟在魏枕风身后,莫名有种魏枕风在带他逃学的错觉。
魏枕风在前面带路带得好好的,感觉到身后少年的气息逐渐远离了自己,他停下脚步,看到赵眠正若有所思地缓步前行,问:“有什么不对吗?”
赵眠缓声道:“我想起了我爹曾经给我和弟弟讲过的一个怪谈。”
“嗯?说来听听。”
有一个困在深闺中的大小姐,只有在家中办红白喜事的时候才能见到外男。在她父亲的丧仪上,她对一个远房表亲一见倾心,朝思夕想。后来,她为了缓解相思之苦,不惜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只为了家中举办丧仪之时,她能再见到这位表亲一眼。
简单地讲完故事,赵眠问:“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怪谈和万华梦执着婚宴的癖好有异曲同工之处?”
魏枕风点点头:“是有些。”他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递给赵眠,“这个你拿着防身,以防万一。”
赵眠接过匕首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刀身轻盈流畅,用起来意外顺手。他想起一些往事,鬼使神差地说道:“我隐约记得你是用枪的,怎么如今用刀剑更多了。”
“你这下是真傻了。”魏枕风毫不客气地嘲讽他,“我在这里用枪?我干脆直接扯着嗓子大叫‘有刺客’得了。枪是在战场上,在马上用的,懂吗萧公子。”
赵眠承认自己的问题是傻了点,但他理亏气势不能亏:“懂了,闭嘴,带你的路。”
溆园再如何特殊说到底也只是官宅的配置和大小,夜巡之人零星三两,又不是内廷和南宫的高手,不足为惧。
两人一路顺畅,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位于南院的库房。库房无人看管,大门上着锁,赵眠看着魏枕风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对准锁孔,咔哒一声后,锁开了。
赵眠奇道:“你怎么会有溆园库房的钥匙?”
魏枕风道:“伺机从一个管事那偷的。”
白天,魏枕风和赵眠分开后被带到另一边的屋子里。和赵眠一样,他也注意到了屋内陈设太过老旧的问题。他故意打碎一个看上去价值不菲的瓷瓶,女使大骂了他一通,然后对一个小丫鬟说:“去找王管事,让他从库房里拿一个一样的瓷瓶过来。”
魏枕风记住了这个王管事,然后费了点心思,找准时机偷偷从王管事那“借”来这把钥匙。
赵眠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可以说他国坏话的机会:“你们负雪楼原来还会这些偷鸡摸狗的东西。”
魏枕风偏过脸看了眼赵眠的侧颜。他本来不想理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可推门进去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回嘴:“放心吧,你们千机院也学。”
库房内还算干净,至少没有蜘蛛网和迎面扑来的灰尘,也闻不到什么异味,看来平时有人在好好打理。
里面没有窗户,月光透不进来,黑漆漆的一片。魏枕风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一盏油灯,灯光微弱,明灭可见,只能照亮周边一小片区域,赵眠不得不亦步亦趋地紧跟魏枕风,才能看清眼前的情景。
一箱箱礼箱堆在地上,赵眠随便打开两箱瞧了两眼,一箱装着满满的绸缎,另一箱里是古董字画。还有不少礼盒放在木柜上,里头大多是珠宝玉器和金钗钿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