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一次只种一颗,若是种子用完了还没有种出来,就算了。
喝完苦得掉渣的汤药,陸涧剥开竹笋,给了墨夫人一个。
“自己留着吃吧,我天生劳碌命,没这么好口福。”
“墨夫人说的哪里话,咱们刚来的时候,冥界一片荒芜,连个灶台都要自己搭,而现在十八座城池被你治理得井井有条,不输于神界九重天。冥界要是少了你,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
虽是知道哄她的恭维话,墨夫人也听得高兴,也不再和陸涧计较偷偷溜出去的事,交代了一些公务就离开了。
陸涧脱下外袍,看着手腕和脚踝上的血红痕迹,被凤焰烧过的地方还火辣辣的疼,也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消除。
还有脸上……他拿起镜子,映出那张自己都看不下去的脸。
墨夫人说的没错,他半张脸皮都快没了。在冥界待了八百年,要不是他的原身是黑麒麟,皮糙肉厚,否则早就被腐蚀得一干二净,脸是他皮肤最薄弱的部分,腐烂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冥界还有许多和他一样来自神界的神仙,已经抛弃了原来的肉身,改为修炼适合冥界生存的冥鬼之身,但这样一来,就再也不能离开冥界,踏出一步就会化为灰烬。墨夫人也劝过多次,对于陸涧而言,修炼鬼身是最快恢复身体残缺部分的办法,但陸涧就是不愿意,没办法,只能等他自己想通。
陸涧放下镜子,他都忘了自己原来长什么样,如果风笙看到他,肯定也会认不出来。
他也不希望风笙看到自己这副鬼样子。
陸涧在冥界找了很久,终于在城门外找到一块适合种竹子的土地,这里是冥界唯一有光照进来的地方。
种子埋进土里,陸涧在四周围了一圈围栏,挂了一块“闲人免进”的牌子,就好像真的会有人进去似的。
他已经开始想象将来这里一大片竹林的景象,挖出一个一个的竹笋。
但随后告诉自己不要抱太大希望,这里可是冥界,寸草不生。
回到游云殿,陸涧派出去的密探也传消息回来了。
“帝君,您推测的没错,现在那座冰川之下封印的,是一具空壳。真正的摩络诃,已经消失了。”
“消失?能查到去哪儿了吗?”
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陸涧也不怪他。
身在冥界八百年,他一直在打探摩络诃的动静,毕竟这个拥有不死之身的海妖神,不可能这么容易被斩杀。
神界用了很多种办法都无法抹杀它的肉身。海妖神原身是一只长了八只长脚的怪物,一只被斩断,很快会再生。神界与摩络诃斗了那么久,损失惨重,担心万一再惹怒,玉石俱焚,所以最后选择了封印镇压。
陸涧一直在研究完全杀死摩络诃的办法,他翻遍了所有记载摩络诃的古籍,得知了它不死的秘密:
沉睡的摩络诃没有任何威胁,寄宿在它身体里的那个宿主才是关键。只要控制着摩络诃的宿主消失,它就会继续陷入沉睡,直到下一个新的宿主出现。
陸涧当年也参加了封印镇压,他很清楚,那时的摩络诃意识清醒,神界也没有想迫害宿主的魂魄。但是现在的摩络诃既没有沉睡,也没有意识。
陸涧猜测,摩络诃体内的那个宿主也许是逃掉了,留下的是空壳,于是派去密探细查,摩络诃体内的那个宿主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查不到,事情就麻烦了。
因为这是一个能够控制海妖神的魂魄,附身和控制其他人的意识对它来说轻而易举,一旦在逃窜,不知又会做出什么恶事来。
陸涧可以查到摩络诃的信息,对那个“宿主”的来历却毫无头绪,只知道是妖族为了祭祀海妖神秘密选出来的,这种秘闻,根本无从下手。
不知道这个“宿主”是什么时候逃出去的,也不清楚它到底要做什么,不在神界的掌控中,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再度引起六界混战,神界可能又会把风笙推出去。
风笙已经没第二支军队可以对抗摩络诃,对他来说,最简单的办法可能就是同归于尽。
陸涧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当即决定要出门。他参与过围剿和镇压摩络诃,对其气味还算熟悉,所以必须尽快找到那个逃掉的魂魄,彻底消灭,让摩络诃的肉身永远沉睡。
若是一声不吭的离开冥界,墨夫人又要发火了。所以,陸涧决定这次和她好好商量。
“这才几天,你怎么又要出去?”墨夫人这会儿是真生气了,敬称都没用。
“这次是真的很严重,摩络诃的宿主跑了,如果找不到,它很可能卷土重来。”陸涧解释。
“所以呢,你去干什么?拯救六界?”墨夫人气笑了,陸涧当初从神界离开的时候就说了,来到冥界出于自愿,他们和神界从此没有一点关系。他是冥界之主,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和天帝平起平坐。摩络诃就算把外面搅得天翻地覆也和他们无关,因为活着的摩络诃根本进不了冥界,除非它死。
死了就更不是他们的对手,冥界多的是手段对付鬼魂,再强大的魂魄,在冥界也得守规矩。
陸涧听了整整个两个时辰的说教,墨夫人还是没把他说动。
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不想看到六界生灵涂炭。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大义。”
“跟您学的啊。”陸涧讨好地笑。
墨夫人一阵烦躁,最后在陸涧的软磨硬泡下还是同意了让他外出,不过得先等几天,她要准备一些东西。
几天后,墨夫人带了一个大盒子。
“来吧,试试这个。”
盒子里装了一套黑衣,面具,还有一张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假面。
为了让陸涧不受一点伤害,墨夫人必须让他全副武装,从脖子到脚都被裹住,手指也戴上了指套。
“这也太夸张了,别人看了会笑话我的!”陸涧觉得自己穿得像个黑不溜秋的影子。
“这是你自找的,把脸露出来。”墨夫人拿着假面就往陸涧脸上贴。
“这是冰蚕的丝织出来的,我改良过,细看与人皮无异。你出去以后千万别撕下来,也别碰水,脏了就用纸条蘸着清水擦,记住了吗?”
好麻烦……不过陸涧还是听话地答应下来。
“面具,专门比着你脸上的伤做的,戴好了,特别是白天,别取下来。”
弄完后,陸涧一照镜子。
……这世上除了墨夫人应该没人认得出来他是谁吧?
收拾好行李,陸涧准备出发。
“这回别玩得太久啊。”
陸涧还想解释:“我不是出去玩。”
墨夫人把他往门外一推,“好好好,记得早点回来。”
走之前,陸涧还去看了一眼他的竹子。
没什么动静。
也是,这才几天啊。陸涧浇了点水,这才放心地离开。
离开三重天后,风笙满心疑惑。
那头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小黑鹿,还有它在地上写的字,都让他很在意。
风笙一开始以为是曾经受过他点化的小辈,但是神界之中哪个小辈敢直呼自己名字?
除非是关系亲密的好友。
风笙猜不到是谁,居然还装成四脚兽来阻止他,但为了这份心意,风笙决定不散魂了,至少他知道了这世上还有人在意他。
从今天起,要换个心态来面对往后的日子。
至于陸涧……绝交就绝交,八百年又怎么样,就是八千年,八万年,这个人都和他没关系!
“主上,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封山啊?”
两位守山使得到封山的命令都觉得很突然,南禺山自开山起,从未禁止外人进入,现在突然间要封山,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没什么,只是想把从前的屋子修缮一下,顺便打扫干净,看着那些旧物,总会想起以前的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原来是这样,我们马上吩咐下去,主上请放心。”雀仙、鹤仙松了一口气,风笙不再为爱徒伤心欲绝,看样子是走出来了。她们这么多天一直担心,就怕风笙想不开。
一个月下来,南禺山焕然一新,风笙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很多。
宁静的下午正宜补觉。
雀仙满脸不悦,红着眼眶奔向风笙休息的院子。
“主上……”欲哭又止。
风笙悄然睁眼,看见她手里的金扫把,就知道是符岁来了。
雀仙的扫把是特制的法器,既能扫地又能扫人。
南禺山被封,定是雀仙拦着不让进,符岁将她的扫把给变成了金的,连同法术一起禁了。
风笙抬手一抚,扫把又变了回来。
“你先下去休息吧。”
雀仙吸了吸鼻子跑开了,风笙继续坐在榻上休息,听见有脚步声,循声望去——
来人金光灿灿一身贵气,连头发丝和眼睛都是金色,与他对视都怕闪到眼。
正是财神符岁。
符岁是个很受欢迎的神仙,神界无论什么聚会都爱请他来,符岁也是个爱玩的性子,所以在神界的朋友也多。
符岁一进院便选了个座位坐了下来,全然当做自己家。
“你家的小丫头还真厉害,非要通报了才让我进。”
“这就是你欺负人的理由?”
“我也没欺负她呀。”
感受到风笙怀疑的眼神,符岁拱了拱手:“等会儿我就去赔礼道歉,行了吧。但我来找你是真的有事。”
“又出了什么事,非得我出面。”
风笙有头疼的毛病,严重时,头不仅痛得发胀,眼前还白花花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据他说,是因为上一次涅槃的时候不太顺利,落下了后遗症。
符岁:“怎么了?”
风笙:“最近老是做梦,梦见以前的事,醒来就会头疼。”
符岁坐在他旁边,用指腹在他额头上轻轻揉了揉,“好点没有?”
如此亲密的举动,风笙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
符岁收回滞在半空的手,说:“你徒弟的事我都听说了,人各有命,那些诋毁你的言论也不要往心里去。”
“你找我不是为了说这个吧?”
符岁叹了一声,说道:“北斗星天出事了。”
北斗星天。
一听见这四个字,风笙也顾不得什么头疼,让他说下去。
符岁:“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北斗星天人手不够,那几个重要的职位一直空缺着,天帝的意思,是想让衡夜入主北斗星天,管理星宫事宜。”
衡夜,三帝君之一的南寰帝君,被迫入人间轮回,至今未归。
北斗星天原来的管理者是陸涧,他离开神界时,在北斗星天任职的星君星使一下子跟着离开了七成,都是自愿跟着陸涧的,剩下的只能勉强支撑。
衡夜是在风笙和陸涧的教导下长大的,在三个帝君中年纪最小。因为在六界混战中填补了风笙的空缺,一转局势,得了帝君的尊位,但在神界一直没有实际职务。
北斗星天现下都是追随陸涧的旧部,只听命于陸涧,至于衡夜……经历过六界混战的神仙们一致评价,南寰帝君在战场上就是一条疯狗,横亘在妖界的沧海之渊都被他杀成了血海。
以至于杀气太重,被天帝派到凡间,历经一世又一世,直到洗清身上的杀戮之气为止。这样的杀神来管理重要的北斗星天?这又不是战场,让衡夜空降,只怕没有多少人服气。
风笙:“衡夜现不在神界,天帝让他在凡间历练后立刻去北斗星天就任,应该就是几年之内的事。”
符岁:“北斗星天的星君,多数还是想认真做事,只是难免有人搅浑水,做错了事就推卸责任,说不过就翻旧账,到头来什么都做不成。”
这些烂摊子,想必都要留给衡夜了。
风笙:“你是怎么知道的?”
符岁:“司秋神和我说,那天她去看凡间的庄稼长势,结果雪神也在,一问才知道北斗星天把降雪的时辰搞错了,然后他们就聊了一路,发现北斗星天的错误不止这一次。”
幸好四季神女们和掌控雨雪风雷电的上神都彼此相熟,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风笙更头疼了。
符岁找来冰水和手帕,拧干后敷在他的额上。
“四时有序,北斗星天如此疏忽,遭殃的只有凡间。”
“所以我就想到你了,整个神界,除了天帝只有你这位鹓雏帝君说话管用。”
天帝也不是不想管,只是他本来就不太服众。像这样的情况,按照天条惩罚不重,起不了什么作用还容易得罪人。而他鹓雏帝君,没有职务,地位又高,做这种事最合适不过。
“我也是看不过才告诉你,毕竟都是为神界效力,谁都不想看着星天没落下去。”
八百年,北斗星天已经烂到根了。
那可是陸涧的心血。
风笙拿下冰凉的手帕,攥在手里。
既然知道了,那就走一趟。
北斗星天,是独立于神界九重天的所在。
九重天外,有一片广阔的星海,中间是一座浮空的宫殿,北斗星宫,再往远一些,是广寒月宫。
星宫主要掌管着凡间的一切变化,大到朝代更替、小到因缘际会。
正殿中,稀稀拉拉地站了几排人,一看名册,连重要的北斗七星君都凑不齐,只剩天枢和天璇两位。
符岁告诉他,七星本来是有的,陸涧走之前嘱咐过七星不准离任,但后来这些星君被荧惑星君打发了。星天的星君之中,属她资历最高,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逼着七个离开了五个。
风笙坐在主位,符岁立于一旁,面前摆着最近的降雨志。
“雨量和风量都是错的,拿回去重新算。”
天枢星君正要上前,被荧惑星君一个眼神制止。
手都在抖,天枢好像很怕她。
荧惑星君上前一步,坦然道:“天枢手下的星使疏忽大意,本星君自会追究责任,就不劳帝君费心了。”
风笙翻着手中的星天日志:“听闻北斗星天内务混乱,疏于管理。荧惑星君,此事你也有责任。”
荧惑星君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帝君教训的是。”
风笙停下手里的动作,眼中有一丝疑惑和愤怒。
“身为北斗星天的星君,对待工作如此散漫,本座可以撤了你的职。”
“您是帝君,当然可以禀明天帝撤了我的职。只不过,这是北斗星天内部的事,帝君又不是北斗星天的什么人,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
在场的星君们面面相觑,荧惑星君居然敢当众顶撞风笙,而且似乎一点都不在乎是否会被撤职。但又不敢上前去辩解,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他们这些小人物可不想被荧惑星君牵连。
风笙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让其他人先回去,只留下了荧惑星君和符岁。
“你想证明什么呢,证明衡夜比不上陸涧?还是北斗星天离了陸涧就无法运作?陸涧信任你,把北斗星天托付给你,可你……”
风笙叹了口气,怒其辜负了陸涧的托付。
“他有你这种下属真是瞎了眼。”
荧惑星君眼角微红,神色闪过一丝愧疚,可随即冷哼一声,“主上看上你才是他瞎了眼。”
“荧惑星君,请你慎言。”一直沉默的符岁突然看向她,眼中金光凌厉。
荧惑才不管他,忍着怒气:“主上为什么要走,您真的不知道吗!他为什么不把星天交给你,他最相信的本来是你啊——”
符岁袖中滑出一把折扇,尖端是薄薄的刀片,极其锐利,扇面在荧惑面前一晃,顿时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有什么液体划过她的脸庞。
地上多了几点艳丽的鲜红色。
陸涧……最相信的人是他?
不可能的。
风笙闭了眼,良久,他看向了远处的星海,一望无际,开阔的景色能减轻他心里的烦闷。
他知道荧惑为什么这么做了,她以为陸涧是被他气走的。
原来是这样吗?陸涧他是这么和别人说的?
风笙苦笑,如果真是这样,他的确有很大责任。
“荧惑星君降为星使,禁足宇宫,百年内不许晋升。”
第6章 星天(二)
宇宫,是专门关押犯错的神使,神界最幽暗的所在,除了天帝特许,任何人不许探视或离开。
荧惑星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符岁也怀疑自己听错。都这样了,居然只是降为星使,禁足宇宫?
“我说你也太心软了,像这样不负责任的神使,就该用雷刑让她长长记性。”
风笙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必要,北斗星天变成这样,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荧惑撤了职位,职务暂时交给了另一位辰星星君,符岁也自愿留下帮忙。
“荧惑禁足,星君之位又空缺了一个。”
“让天枢天璇两位星君过来,我有事要问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