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山,有水,村民们也很和善,见到的时候总是笑容灿烂。看村长家还摆了个小超市,这里去镇上进货购物应该也不困难。
至于事关他工作的网络。
托近年不断铺设信号塔的某动公司的福,就算是沙漠里都能有信号,这里的信号更是好得很。
越想越满意。
封存回房冲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服,顶着半干的头发下楼准备在村子里转悠一圈。
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三十二。
村里人少了一些,壮劳力都没见了,只有些靠在门槛上晒太阳打瞌睡的老人家,小孩儿也不知道去哪了。
封存猜测应该是去上学了。
之前他们进村的时候刚好是中午。
白云村不大,从村头到村尾也就十来分钟的脚程,他们现在落脚的地方就是村尾,中午时村长带着他们走的是村子最中间那条小路。
封存为了看看其他地方,特意选择了从后面山丘绕过去。
村子里地势陡峭,多是狭窄的青石台阶,有些偏僻潮湿的地方,台阶上还长满了青苔,只要忽略它容易让人脚底打滑这一点,看起来倒也平添了几分清幽。
村口有一条小河,村里贯穿而过的则是从小河引过来的分支,走在村子里,时不时就能看见从石板路下忽然穿过黑暗奔腾而来的清澈河水。
走到村子最边沿靠近森林的地方,看着从森林里缓缓流淌出来的清澈河水,封存看了都忍不住蹲/下/身,用手撩着清水洗了洗手。
水声哗啦啦清脆悦耳,正当封存感受着今天似乎微凉的天气,迟疑着不能脱鞋子下去玩水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森林里响起一阵孩童欢快嬉戏的声音。
孩童的声音听起来更年幼,大概比他家小侄女还小一点。
封存好奇地回头张望,透过绿莹莹的树叶灌木,隐约看见有几个白色的身影跳来跑去。
玩耍的孩子们似乎在向这边靠近,笑闹说话声也渐渐清晰起来。
“哥哥哥哥,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你走开!明明是我先看见的!”
“才不是!是我先发现的!”
“不是不是!”“是我是我!”“是我才对!”“哇我也想要!哥哥我也要我也要!”“你干什么!快还给我!”“哇——”“啊!!!”“你们快滚开!”
小孩儿大哭声,争吵声,尖叫声,尖锐又刺耳,嘈杂又纷扰。
封存一个激灵,赶紧站起来就要走。
家里一个小孩儿他都受不了,现在是几个,甚至可能十几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个更可怕的吗?!
正当封存迈开长腿就要火速逃离现场的时候,一道温柔到让人耳朵发痒的声音响起:“好了,不要哭了,也不要争吵,能先给我看看你们抓住了什么吗?”
在尖锐刺耳得让人恨不得掀开头盖骨的孩童吵闹声中,这道声音仿佛自带天使的圣光。
瞬间治愈了封存心里升腾而起的烦躁。
刚刚还像一群尖叫鸡的小孩儿顿时乖巧听话起来,不再闹了,仿佛又一个个变成了小天使,乖乖软软地捧了东西簇拥过去:
“哥哥你看,是这个。”
“哥哥,这个可以吃吗?”
“哥哥,我饿了。”
“哥哥,我脚脚好累哦,想要抱抱。”
......
封存忍不住站住了脚,难得生出几分好奇地转身看着那片森林,像是在等着里面的人走出来。
什么样的人,才能如此厉害呢?
第36章 山风正是温柔
一群小幼崽叽叽喳喳, 有的年纪大一点说话清晰有力,大嗓门独占鳌头, 有的年纪小一点, 说话含糊不清,一着急就哇哇乱叫。
封存好奇哪位奇人能一个人照顾一群幼崽,站在溪水边侧身回眸看着。
夕阳正当璀璨,山风正是温柔, 清脆墨绿层层浸染的树林间, 转出来一人。
首先让人注意到的, 是他过分纤细单薄的身体, 而后是一头毫无杂色的银发。
似乎是身体天然缺乏黑色素, 少年皮肤很白, 白得给人一种晶莹透明的视线错觉, 此刻他站在一丛结着殷红小果的荆棘灌木旁, 抬眸看过来时, 瑰红的光便趁机钻了进去,于是他眼底的惊讶诧异的神色中平添几分妖异。
血似的红, 冰雪似的白, 人类无法调和出来的璀璨霞光,三种极致热烈的色彩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 全然落在了一个人身上。
封存从来不认为自己拥有一切与浪漫有关的艺术细胞, 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突兀地感到平缓的心跳骤然一滞, 乱了两拍后, 又似想要追赶什么似的疯狂奔腾起来。
一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看来或听来的句子倏然间闪现在脑海:一见钟情其实就是见色起意!
这句话浮现过后,封存回过神来, 眉头一点点皱起,试图去回味刚才那股奇怪的感觉。
他既不明白什么叫一见钟情,也不明白什么叫见色起意。
前者对于三十年都不曾心动过的老男人来说,委实荒谬。后者对于一位重度脸盲症患者,也实属不讲科学的“无理取闹”。
这一回神,封存才注意到少年身边簇拥着的那群小幼崽,刚才还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现在却一个个都挤在少年腿边,扭头板着脸,用一双双死气沉沉过分黝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换个人来,少不得会察觉到这群小孩儿的怪异,封存却只下意识清点了一下幼崽的数量,然后无声一叹,抬眸用佩服的眼神看向少年。
——二十七个,最大的约莫四、五岁,最小的大概才刚学会走路,少年怀里还抱了两只没断奶的,吾愿称之为神人也。
这一眼也看得刚从惊讶情绪中缓过来的少年又是一愣,而后犹豫地歪了歪头,迟疑地、慢慢地抬起了右手,朝封存的方向小幅度挥了挥:像商店里摆放在收银台上的招财猫。
“你好?”
封存不是个多喜欢搞人际交往的性子,小的时候甚至不爱理人,对外面的世界缺乏探索欲和好奇心,是家里人一点点教会了他一些固定的属于正常人的日常反应式交际。
虽然还是不能理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至少在他的思维里形成了一个固定套路。
所以少年的问候迟疑不迟疑,表情奇怪不奇怪,封存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像设定好程度的“人工智能客服”一样抬手挥了挥,回到:“你好。”
少年浅墨色的眉毛舒展开来,巴掌大的脸上露出一个腼腆的浅笑,却是眉眼弯弯,散发着数不尽的温柔:“你是来村里旅游的客人吗?”
封存点头,然后又扫了一眼像鹌鹑一样挤在少年腿边或身后的小幼崽们:“你是村里幼儿园的老师?”
这么多小孩儿,这个白云村的年轻一代还挺爱生的。
不像现在许多年轻人,都不爱生孩子了。
当然,封存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家里有个侄女已经够呛了,这还是侄女,可以选择隔一段时间才见一次。要是换了自己的幼崽,封存只是稍微想象了一下就接收到了大脑中枢“停止想象”的强制命令。
少年抬手温柔地摸了摸腿边小孩儿的脑袋,似乎是思考了一下,然后轻轻颔首:“也算是吧。”
毕竟村里的幼崽都在这里,跟幼儿园也差不多吧。
封存若有所思:“看来你们这里接到的政/府资金扶持还挺丰厚的,以后还会继续投入建设,所以年轻人都有意回村里发展。”
要不然一个村子,一般也不会设置个专门的幼教机构。
少年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茫然地看着他。
看了看太阳,红彤彤的圆球一半已经藏在了山后。
按理来说他该走了。
可是封存又看了眼少年,鬼使神差选择了继续镇定自若地找话题,也不管话题尴尬不尴尬:“这么晚了幼儿园还没放学?”
尴尬这种情绪,一般来说封存是感受不到的,他只有在程序告诉他该感到尴尬的时候意思意思以示礼貌。
少年含含糊糊“嗯”了一声,也跟着抬头看落日。
他身边的幼崽们自从看见封存,就再没半点尖叫鸡的吵闹,而是安静到诡异地盯着封存看,如果不是看见他们,移开视线只靠耳朵去捕捉,必定认为这群小孩儿是不存在的空气。
如此安静反而正如了封存的意,比起吵闹不休,被小孩儿们用更加幽深的黑眼珠子盯着看也不掉块肉,封存甚至还往少年的方向走了几步,稍微靠近一点,隔着十来米的距离和少年一起看落日。
两人都没再说话,就这样安安静静看太阳,直把太阳从一半落山的状态看到了最后一点弧度也消失在山的那一头,两人才松了口气似的默契回头对视了一眼。
少年反应过来,垂眸看脚下的草地,咬住唇角,眼角眉梢莫名多了几分雀跃和高兴,再抬眸看封存时,眼底却是截然相反的担忧:“你、早点回去吧,晚上不要到处乱走。”
封存随口“嗯”了一声,想了想,主动询问:“明天你还过来这边吗?”其实是还带小孩儿过来这边上“户外课”吗?不过封存想知道的又不是这群小孩儿的行程安排,所以他一点“成年人的虚伪”都没给,只问少年。
少年疑惑了一下,很快又在封存直接的目光中明白过来,顿时更紧张了,绷紧了肩膀眼神闪烁,“嗯,过来的。”
其实他并不常过来,今天只是带着的小十一他们吵着说村里来了生人,想过来看看,他不放心,怕他们胡来,才带着过来远远张望一眼就要把他们都压回去。
却不想刚出来就遇到这么奇怪的一个人。
少年眼角余光一下一下往封存脸上瞥。
他在这里很久很久了,记忆中却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人。
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还对鬼婴们的异常之处视而不见。
他能感受到对方不是假装不在意的强自镇定,而是真的没有一丝波动,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封存回去的时候月亮星星都开始冒出来了。
不知道其他人去哪了, 封存去村长家买矿泉水,节能灯黯淡且惨白的光照得人眼睛跟蒙上了一层纱似的, 体验感极差。
“这么晚才回来, 去哪里了?”村长老婆是个矮小微胖的女人,封存一米八几,村长老婆站在他面前,他埋头去看都只能看见个花白的脑壳顶。
他也不是健谈的性子, 敷衍地“嗯”了一声, 掏手机想扫二维码支付, 却没找到, 只能掏钱包拿现金支付。
村长老婆似乎是在笑, 背对着光看不清, 只听见声音沙哑, 像喉咙里卡了一口老痰呼哧呼哧喘气:“小年轻, 习惯了用手机支付啊?我家娃儿也说要搞那个, 改明儿就弄上。”
原本还在担心现金不够用的封存心头一送,难得多说了一句:“是该用上, 都方便。”
村长老婆就喝哧喝哧地边咳边笑。
封存笑点高到雪山之巅, 基本上不能理解有什么好笑的,不过他还是秉持着群居生物的礼貌, 扯了扯嘴角, 揣好钱包拿上矿泉水就走了。
晚饭还没吃,封存也没太放在心上,饿一饿也无所谓, 回房后把水往床头一放, 拿上行李包里的牙刷牙膏进洗手间洗漱。
山里水汽很重,到了晚上空气里的雾仿佛都直接凝聚成水珠子了, 人往那里一过,满头满脸都是水,跟三伏天刚跑完十公里一样浑身湿透。
封存还从来没遇到过丰沛到这么夸张的水汽,回来就把门窗全部关好,身上不舒服,就又脱了衣服冲澡。
他习惯冲澡的时候把刷牙洗脸的任务一起做了,背后冲着水,微微弯腰刷牙。
此时已经摘下眼镜的封存并没有看见下水过滤网那里不断往上冒的一团黑,专心致志在心里数着秒。
五分钟一到,冲牙洗牙刷,转身将牙刷牙杯往洗漱台上一放,摸了香皂转身背对着下水口先洗脸后洗澡,一套睡前洗漱工作做得一丝不苟,半点也没注意到通风管道传出的悉悉索索拖拽爬动声。
关了花洒,狭窄的空间里还弥漫着水雾,戴上眼镜也跟没戴一样,封存干脆就没戴,洗个衣服而已,又不是很脏,看不清,随便搓搓就行。
眼看着洗完澡穿好衣服,终于忙空的男人没有抬头张望一眼,而是埋头自顾自用香皂搓洗起了换下来的衣服。
镜子里的鬼:“……”
原想等对方不经意间抬头一瞥时做出诡异的怪笑,然而从头到尾,直到对方端着衣服出去晾去了,都没顾得上往镜子里看一眼。
吊脚木楼原本是供奉山童的地方,当庇护村民的山童被污染,祂原本的祠堂便成为了黑夜中唯一的亮光,天然吸引这群鬼怪,然而它们诞生自山童,也受制于山童。
没有人反馈的惊惧恐怖怨憎等负面情绪,就连触碰人类也无法做到。
封存把衣服晾到卧室后面朝向山林的阳台上,虽然晾一晚估计明早上还是水汽很重,总比让湿衣服上的水直接滴在房间里好。
晚上山里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封存没戴眼镜,更是连靠阳台最近的树木都只能看个大概的轮廓。
站了一会儿他就回屋把玻璃门重新关上,顺带窗帘也拉上。
正要回头往床上走,楼下传来老村长的叫喊声。
封存动作一顿,拉开门站在走廊往下看,连猜带蒙,认出来人是村长。
大概是因为吊脚楼是专门装修来招揽生意的,各项设施都挺齐全,就连到了晚上,楼下木椽装饰上还挂了两盏古色古香的大红灯笼,在雾气弥散的夜风中微微摇曳。
村长站在楼下仰头往上望,一张黝黑的脸都被红灯笼照得白了几分,对方咧嘴冲封存一笑,笑得还挺灿烂的,嘴角都咧到耳根子了,“我来,给你送饭。”
封存不明白他为什么不上来,不过尊老爱幼嘛,他应了一声,下楼接了对方递过来的饭篮子。
兴许是刚才九十度角仰头还是有点为难上了年纪的大叔,封存发现村长的脸上有些僵硬,身体动作也诡异扭曲。
在水汽这么重的山村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估计老寒腿风湿类风湿都找上门了。看来在这里提前养老的计划得再重新考虑考虑了。
“谢谢,我先上去了。”
老村长直勾勾看着他,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音,封存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开一步。
他现在有理由怀疑村长和他老婆不是简单的喉咙里有痰了,说不定是会传染的肺病。
饭菜提上楼,一碰碗沿,冰凉一片,一点热度都没有了。估计送过来之前就没热。
封存顿时就没了食欲,将饭篮子放到外面,关上门上床睡觉。
入夜过后吊脚楼上那翘起的屋檐上挂着的铜铃响得有些频繁,看来今晚风挺大的。于是当突兀之间听见窗户有撞击声时,只当有什么东西吹得撞上来了。
封存并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甚至可以说如果允许,他可以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人多的地方一般很吵,而封存很不喜欢吵闹,他奶奶虽然撵他撵得毫不留情,倒也在细节处彰显了慈爱。
比如说行李包里不忘给他装静音耳机。
封存翻到后就戴上,往床上一躺就闭上眼开始认真酝酿睡意,眼前浮现的却全是少年走出森林,站在荆棘丛畔的那一幕画面。
封存的思维随意发散着,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少年的名字。
这实在太失礼了,所以明天要记得问。
还有,那种荆棘小红果不知道叫什么,能不能吃。
看起来很好可口的样子。
吊脚楼外,几乎簇拥着将整栋建筑包裹住的鬼影努力许久都不曾感受不到半分恐惧的力量,再回头看另一边几乎要溢出楼的恐惧气息,最终只能不甘心地舍弃了这边,四肢扭曲如蜘蛛,如潮水般退去,转而快速爬向了不远处另一栋水泥三层楼。
村里家家户户半点光亮也无,只有越发凛冽的寒风如同刮骨刀,带着凄厉如鬼叫的呼啸声在村庄里盘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