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如今已经知晓了。他如何配得上你?”林如海毫不掩饰眼底的厌恶之色。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哪里舍得让宝玉糟践了去?
光是这样想一想,林如海便觉得如刀子割肉一般,实在难以忍受。
“外祖母的意思我也瞧出来了。”黛玉淡淡道:“父亲放心,我无意于他,自然会避让。外祖母总不能强求了我。”
顶多就是总将她叫去,膈应膈应罢了。
说来也怪。
黛玉觉得自己如今,竟然没那样容易为荣国府的事动怒了,也不知是因为见得多了,还是自己变得更坚韧些了。
“我这里有另一桩事说与你听,你若同意,可免去这等烦忧。老太太此后再不会同你提起宝玉。”林如海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说了。
“父亲说罢。”
“……你可还记得你幼时,来了我们家里,陪你玩过一阵子的那个哥哥?也就是如今你称他为‘世叔’的和侍郎。”
黛玉无奈道:“那日去二舅舅院儿里,他不就正在吗?我早先已经与他见过一次了。”哪会不记得呢?
黛玉便将走马灯的事说了一遍。
林如海听完,又叹了口气:“他倒是个有心的。”
黛玉见他脸色愈发忧愁,忍不住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林如海咬着牙,费劲儿地从喉中挤出来一句话:“他同我说,他欲求娶你。”
黛玉坐在那里,面上没有表情,也没有开口。
林如海瞧着她的样子,心中有些拿不定,便问:“你是父亲唯一的血脉,父亲只希望将天底下最好的捧到你跟前。父亲将你送到荣国府,一是希望你能得到更好的照料,二则是希望你将来能有个好婚事。”
黛玉依旧不言,她甚至微微低下了头,像是在思虑什么。
林如海:“父亲知晓你年纪到了,早先便留意起了哪家有好男儿。可纵观京城,却是没一个比得过和侍郎的。你若点头,这便自然是桩好亲事。”
“你若不点头,那父亲便回绝了他。也未必非他不可。并不是优秀出色的男子,才懂得疼人……”
雪雁早呆在一旁了。
听林如海这样说,雪雁便急急忙忙地道:“这和侍郎也是个会疼人的。”
林如海青着脸承认:“他在京中对你这番关照,的确是上了心的。但谁知晓他是不是一早便怀了心思?这才在你跟前献殷勤?”
黛玉心中知道,不是。
他来时,从来都晓得为她避嫌。
也更未用过逾越的目光看她。
他在她跟前,不过寥寥几面,却始终都是君子风度。
她虽听人说他教训宝玉时何等可怕,但正因为如此,才更叫黛玉觉得动容。
他只将威严凌厉的一面留给了旁人,留给她的,便始终同幼时没有分别。
始终体贴而温柔。
黛玉这时才抬起头来:“那日临安伯府的人走后,他说的?”
“是。”
黛玉抿了下唇。
心跳如雷。
耳根子也隐隐发着烫。
她没有喜欢的人。
但他又是不同的。
好似起了一分好感,但又实在分不清,是拿他作兄长,还是……还是别的。
“你若想好,我便差人往侍郎府去个信儿。父亲明日便要离京,只怕护不住你。若你不应,父亲明日便带你一同归姑苏。兴许和珅心胸宽广,但叫我这样一拒,心中难免起了嫌隙,日后自然不好再照拂你。”
“我且想一想……”
就这样离开京城吗?
她的确不喜欢荣国府,她也思念父亲,思念姑苏,思念曾经的家。
但是,心底又有些割舍不断。
只要一想到离开,心底就有种焦灼升起来。
黛玉脑中翻来覆去都是那人的面孔。
若抛开“世叔”身份。
黛玉想起那日在临安伯府的亭子里瞧见他时,见他风华盖过了所有人,那一刻不自觉的震动。
耳根的烫意,渐渐蔓延到了脸颊。
她点了下头:“我也觉得,再没有人能比他更好了。”
第四十章
林如海原本忧虑, 现下便差人去说一声, 是不是反而显得他们过于急躁了。
但转念一想, 总要留给和珅充足准备的时间,不然削的是黛玉的脸面。
林如海只得强忍下心中的不舍,叫来身边的长随, 让他去侍郎府传话。
转过头来, 林如海的面色已经好看了不少:“你好生休息。”
说罢, 林如海便起身出门去了。
虽说在黛玉这里,不过一点头的事, 但点了头以后,却还有着不少的事呢。
林如海哪里舍得让黛玉吃了亏。
待那长随走后,他便按捺不住, 自己也往侍郎府去了。
碧纱橱内很快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呆立在一旁的雪雁终于回了神, 拉着黛玉的袖子,道:“我不是做梦罢?我们姑娘竟也要嫁人了……”
雪雁是个孩子心性, 向来憋不住情绪,说着说着,两串眼泪就掉了下来。
黛玉也有些怔忡。
点头不过一瞬间的事, 但点了头之后, 却有更多的心绪陡然的涌上来。
但这会儿仔细去想那人的面孔, 一时间,黛玉脑子里又有些模糊了。
她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在父亲跟前,说出要求娶她的话来的。
那日他送走马灯来时的模样, 又涌现在了脑中。
春寒料峭,他却站在外头,单薄的衣衫附在身上,将身量拉得更为挺拔、修长。夜里风大,吹过他身,他却动也不动,犹如一棵青松。
待二舅舅派去的人,再三请他,他才跨门进来。
屋内烛火通明,但当他踏进来那一刻,才更叫人觉得室内亮堂起来。
像是他身上便携了一把亮堂堂的火。
后头他在她跟前站定,从她掌心取过了那盏走马灯。
他的动作小心,没有半分越矩。
只是挨得近了,还是擦过了掌心。
恍惚间,黛玉觉得自己好像又置身走马灯的光影下,微一抬头,就能瞥见对方正低头打量她的样子,俊美的面庞更像是上天精心堆砌出来的一样。
蓦地撞入眼中。
会让人觉得心底发烫。
那时候,他就喜欢她了吗?
没有谁不喜欢好的皮相,没有谁不喜欢温柔体贴的人。
那贾宝玉为何哄得府里上下,姊妹丫鬟都偏疼他,不过也仗了一张嘴。
而那人比宝玉要强出太多。
他少将体贴关怀挂在嘴上,却转而以行动代之。
黛玉越是想起,他面对旁人时的冷淡强势,不轻易言笑。转而更觉得他的体贴可贵。
见黛玉想得微微出神,雪雁忙抬手轻轻碰了她下,挤眉弄眼道:“姑娘在想什么?”
说罢,雪雁又皱着眉道:“姑娘不会是,不喜欢和侍郎吧?”
正巧此时紫鹃也进来了,紫鹃也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为仆的,自然都希望主子能有个好的归宿,她们也才能放了心。
虽说她们心中也默认和侍郎乃是良配。
可终究都要姑娘喜欢才好。
只要是姑娘喜欢的,莫管对方是个官儿大,官儿小的,都是好的。
黛玉摇摇头:“说不上如何喜欢,毕竟从前拿他当长辈看,现如今有些突然……”
两个丫鬟面上一紧。
但又听黛玉道:“但好感自是有的。”
她说得分外坦荡大方。
正如她也丝毫不遮掩自己对宝玉的嫌弃一样。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笑出了声:“那就好了。”
“姑娘快歇着吧,只管等明日的好消息了。”
“嗯。”黛玉应了声,竟莫名觉得胸中松快不少。
荣国府里头那块压在心上的大石,霎地消失了。
初来荣国府时的小心,害怕丢了父亲的面子,也早不知何时都驱干净了。
她想起来那日他当着众人的面,说她出身姑苏林家,也是应捧在掌心的姑娘……
黛玉回头思索一番。
是她受了那话的影响吗?
黛玉琢磨不透,遂放弃了。
总归现在日子快活,那就是好事了。
黛玉高兴了,便拿着一本诗集,歇息去了。
不多时,三春却来瞧她了。
“今日怎么不见你去祖母那里?”探春在她身边挨着坐下,问。
探春眉梢眼角都带着些春风意,想来是那天王夫人提起要说亲的事,叫她的女儿心思动了动。
反观迎春和惜春,与往日没有什么分别。
荣国府下人实在没什么规矩,私底下酷爱议论主子。
黛玉好歹在荣国府住了这样久,自然知晓这二人,一个为何如木头一样,一个为何性情冷酷,不将旁人放在心上。
如今她自己好了。
但却只能眼看着她们将日子过得,像是在生生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