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点头:“那便劳烦了。”
贾政在这点上倒是会眼色,他很快便离去了,留给了他们私底下说话的空间。
林如海在和珅对面落了座,道:“着实谢过致斋兄这等细心的照料了。”
和珅摆摆手,道:“说起黛玉,我便有一事要同如海兄说。”
“何事?”
“黛玉来京里时,身边带的要么是年纪大了的老嬷嬷,要么便是年纪正小不大通事的小丫头。身边连个妥帖的人都没有。如今房中最得力的,竟是老太太赐下的丫鬟。”
林如海还未能明白和珅为何说起这事来,他道:“如此也是好事,老太太待玉儿是好的。”
和珅险些气笑了。
林如海在此事上也实在太过愚钝了。
“这正经的千金小姐,身边如何只能有一个得力的人?该多几个能使唤的人手才是。否则哪有奴才来护主子,岂不反倒得主子费了心地去护奴才?”
林如海尴尬一笑,道:“荣国府里,哪会有欺了玉儿的人?”
“荣国府这么一大家子人,纵使老太太疼爱黛玉,但下头人如何便不好说了。姑苏林家上下,便也真如这般和睦吗?”
此话一听,林如海便沉默了。
他许久不曾回过本家,但却知晓本家龃龉事儿不少。
正如和珅所说,那么一大家子人,人多了,心思便多了杂了,谁晓得底下是个什么样子?
不管荣国府待玉儿如何,他都应当多考虑一些,防患未然。
“致斋兄说的是,待回了苏州,我便立即让姑苏那头送两个得力的嬷嬷进京来。便说是黛玉从前使惯了的。”
和珅淡淡道:“荣国府里姑娘多,媳妇也多。不是谁都能照料得到的。再说王夫人有一独子,名宝玉……”
林如海忙道:“此子,我从前是听过的。说是个相当灵秀的人物。”
和珅也不客气,冷笑一声道:“不过仗着一副好皮囊,落草时又得了个通灵宝玉,这才从平辈里头脱颖而出,谁见了都说了一声好。可这脾气性子究竟如何,如海兄不知晓,外头的人更不知晓。”
“这话从何说起?”
和珅也不给荣国府扯个遮羞布,只拣了宝玉病了,喊着要见黛玉的事来说。
林如海当即脸上一白,知晓自然其中利害。
“若说他是个好的,兴许旁人听了,还要夸他一句痴情。可他是个什么人物?早早便通了人事,身边丫鬟小厮都是叫他拉上床去过的。见了几个好看的姑娘,便都一口姐姐妹妹的唤着。今日要心疼这个丫头挨了挂落,明日要心疼那个姐姐受了风寒……”
林如海面色刹那成了铁青色:“按理说他父亲也是正直的人物,怎么生出来这么个……这么个孽胎!”
林如海并不擅骂人,如此一句,已经是他心中怒极的反应了。
“我原本不好讲这些话,但实在不忍如海兄受了蒙蔽,若日后,谁起了心思,将黛玉配了宝玉。黛玉要吃多少苦,如今便可预见到。”
林如海面色晦暗,几乎说不出话来。
显然是怒极了。
此时,他们却不知晓,那雪雁瞧瞧摸在了门外,隔着一道窗户听呢。
听到这处时,便想着——
待会儿定要回去复述给姑娘听。
第三十章
和珅顿了下, 话锋又一转:“我此番话, 只是希望如海兄多上心些, 莫要再将那贾宝玉当作黛玉未来的良配。”
“自然不会。”林如海道:“我本也没想过要将玉儿嫁入荣国府。当初老太太说是总梦见了玉儿,心中思念得很,想要将玉儿接进府, 以告慰丧女之痛。”
林如海叹了口气:“我本也事务繁忙, 府中无人教养玉儿。玉儿与族中姊妹兄弟又并不亲近。便想着, 送她进京倒也是桩好事。老太太总该是疼她的。”
“如海兄倒也不必过分忧虑。”和珅端起茶盏,浅抿一口, 遮去了面上神色,话语中不带半点邀功:“宝玉已叫我教训过了,存周兄他再三同我保证, 若宝玉再冒犯了黛玉, 必不会让宝玉讨了好去。”
林如海面上却并不轻松,他皱着眉道:“从前我便听闻, 贾府上下何等宠溺这个衔玉而生的小公子,只怕就算他想要管教,便也有心无力……”
和珅依旧口吻淡淡:“那又何妨?若是存周兄无法管教了他, 那便我代之。我倒是不怕累的。”
林如海面上感动:“只是这样怕会得罪了他。”
和珅摇头:“我如今哪里会惧怕得罪了谁呢?”
林如海想到和珅如今的地位, 也不由点头道:“倒是这个理。”
谁能想到当年因缘结识的少年, 一朝便得跃龙门,成了今上的得力臣子。
“能得遇致斋兄,实乃人生一幸事。”林如海情真意切地道。
当年和珅施药,虽然并未救下贾敏性命, 但却多叫她少了许多痛苦,又延长了两年的性命,对于林家上下,已是天大的恩情。
后他又出手调理黛玉的身体,如今黛玉的身子比起幼年已然康健了许多。
和珅垂下眼眸,依旧口吻淡淡地道:“到底在黛玉幼年时曾经结过一段缘分,又有如海兄的嘱托,自然手是小心照料,必不会让她出了事。”
林如海笑了笑,道:“听致斋兄这样一说,我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嗯?”
“既那宝玉这样荒唐,不如我便接了黛玉回姑苏。”
“如海兄莫要觉得我冒昧,我只问姑苏林家本家如何?”
林如海略迟疑:“我在扬州做官,到底与本家差了些距离,我回本家的时候极少,倒也不大清楚。只是本家也没什么得力的下人,更没做得了主的当家太太……”
和珅摩挲了一圈儿茶盏的边缘。
“若是如此,倒是未必非要回姑苏去。”
黛玉若在荣国府,到底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真有事,他动起手来,倒也方便。
可姑苏实在十万八千里外。
莫说他伸不过去手,林如海也伸不去手啊。
何况,倒不是他看低了林如海,而是他觉得林如海多少缺了些魄力,他为人风雅正直,人品是端方的。但于手段上,却实在欠缺了不止一点半点。
若真有人欺了黛玉,怕是还不如他处理起来痛快。
“那便按致斋兄所说吧。”林如海点头道,“有致斋兄照料,我也是放心的。待过上一些时候,给玉儿说了亲。再等她嫁了人,我便也可放心了。将来也有颜面去面对亡妻了。”
听林如海说起此事,和珅便更坚定了,不能让黛玉回姑苏。
和珅道:“京中才俊辈出,倒也更好挑个优秀的出来。”
只是瞧他口中说得分外镇定,但待到说完,和珅却又觉得仿佛哽了个什么在喉咙处。
他不由得深思起。
这世上当真有配得上黛玉的人物吗?
林如海并不知晓和珅的心思,点头道:“正是如此。”
和珅又道:“若是如海兄担忧她将来嫁了人,不通后宅之事、管家之道,我大可同皇上讨个嬷嬷来教导黛玉。有这么个嬷嬷在身边跟着,想来荣国府中也无人敢冒犯皇上赐下的人,自然见了黛玉也要谦恭一分。”
林如海只觉和珅竟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果真如皇上所说,实在应当好生谢过他。
林如海当即站起身来,冲着和珅微一躬身:“实在多谢致斋兄,日后致斋兄若有请,必不敢辞。”
和珅摇摇头,不再提此事,随即转声道:“贾雨村也要进京来,此事如海兄可知晓?”
林如海摇头道:“并不知,他同你说的?”
“嗯写了信来。”
“只怕是赶不上他来京里了。”林如海语气中颇有些遗憾。
和珅又抿了口茶。
也不知是否他心思有异的缘故,竟觉得黛玉这处的茶水也要甘甜些。
和珅收起心思,抬头看着林如海,道:“我也正要同如海兄说,日后与他的来往,能减则减了罢。”
林如海惊讶:“何出此言?”
他倒是没有质疑和珅。
显然在这二者中,如今林如海更信任和珅,与和珅的交情也要更深些。
“他是个极有才学的人,不可否认。只可惜如今官场腐败乱象丛生,他也正是其中一个。我听闻,他去年判了桩糊涂案,逼死了人,反将有罪之人释放了。”
林如海听闻后,大惊之色,当即厉声道:“他乃是我保举的,我却不成想到,竟是送了这样一个人重入了官场……”
“如海兄心中有数便好。”
林如海叹了口气道:“如今觉得,我从前像是眼瞎心盲一般。谁好谁坏,竟是一个也没瞧出来。”
和珅倒不觉得这是什么罪过。
有些人天生敏锐,有些人擅长弄权,有些人小人心性,但却还有些人正直赤诚不知变通。
林如海不过恰好生了这个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