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被他盯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干巴巴道:“仲询,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潘美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你干嘛让他回去?”又不解气的继续道,“你怎么能让他回去呢?”
“你居然会让他回去?”潘美满脸的不可置信。
曹彬皱眉,嫌恶又糟心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为什么不能让他回去?”
潘美崩溃,“他可是官家明文钦点要保下的人啊,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官家不得活剐了咱们?!”
“不会。”曹彬摆摆手,“你没瞧见他刚才那怂样,连个独木桥都不敢过,就他那副惜命的架势,打死我都不信他回去敢自杀。”
“他要是真有那勇气,早在咱们来之前就把那杯毒酒灌肚子里去了。”
“话虽是这么说吧……”潘美皱着眉沉思道,“可人不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觉得不放心……”
曹彬翻了个白眼,道:“我看你比他还惜命。”
“废话!”潘美回呛他道,“老子走到现在容易吗?这行军打仗朝不保夕的,要是因为这个被砍了头,那我不就冤死了。”
曹彬听到这里,却忽然叹了口气,“官家对南唐国主,未免太过重视,甚至说出那样寒臣子们心的话,我只怕……”
“只怕什么?”潘美接道。
曹彬摆了摆手,“没什么。”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潘美拖长了声音说出曾经流传甚广的一句民谣,“没什么不好说的。”
“我是不信!”曹彬怒道,“且不说圣上贤明仁厚,就说那李煜,长的好看归好看,可那也是快四十岁的老男人了,陛下是瞎了眼了还是蒙了心了?”
潘美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心说你这话我可记住了。
“行了,不说这个。”潘美转了个话题,“待会儿我派两个人去盯住他,总归把人完完整整地送到京城,完成咱差事就是了。”
临分别时,潘美不放心地提点道,“国华,有些话……回了京城,可就不敢随便说了。”
妄议天子家事,毕竟是为臣者的忌讳。
曹彬点头,“放心吧,我知道。”
第3章 第三章
回去的路上,潘美裹紧了披风,想起了离京前与天子的那一番谈话。
赵匡胤在公事公办地嘱托了他与曹彬不可屠城,不可冒进等一番话后,却忽然摒退了侍从,语含机锋地交代了几句。
当今天子宽和仁厚,从不轻易贬斥朝臣,就是有些不大好听的话那也是委婉着拐个弯地说,比如“朕实在是担心有一天你们的属下也会把龙袍披到你们的身上。”因此在听到皇帝说“如果南唐国主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也就不用回来了”时,他心内陡然一惊,倒不是他托大,只是他与曹彬的确算得上是朝廷上的重臣,又跟随帝王多年,尤其是曹彬,身份尊贵,能力又强。战乱年代,武将要比文臣有用的多,再加上皇帝早些年又罢了一堆功劳太过的开国武将,如今朝堂上堪当大任的武将更是紧缺珍贵,曹彬则是其中的翘楚。排兵布阵,正奇兼用,曹彬称第二,朝堂上怕是没人敢称第一。
这样的两个重臣,皇帝都尚且丝毫不留情面,可见那人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潘美苦笑,心说他还是莫关心这些宫闱秘事了,早点回家抱儿子才是正经。
李煜回到宫里时已是傍晚,暮色四合中,皇宫里的灯火悄然亮起,仍似旧时的辉煌承平。
他踌躇了片刻,往柔仪殿走去。
宫殿一片漆黑,四周阒寂,不见人影,竟成了皇宫中难得的寂静之地。李煜迈步进了殿内,只见一室的冰冷,瓷器、绫罗的碎片洒落一地,奇花异草也全都被撤走,花窗边站立着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孤绝而萧瑟。
周薇偏过头看他,“夫君。”
她生的极美,正如姣花照水,月中聚雪,再加上偶尔少女般的烂漫,端的是清丽雅致,玉洁冰清,与其姐娥皇是不一样的两种美。
此时,她正穿了件月白色千褶宫裙,摘了簪子,墨发倾泻如瀑布。
李煜赶紧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她穿上。
“怎么穿这么少?也不嫌夜里冷。”
周薇轻嘲,“有什么冷不冷的。”
李煜喉结微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什么时候走?”周薇淡漠地问道。
“……三天后。”他涩然开口。
相顾无言了一会儿,李煜似想起了什么,又赶紧道,“薇儿……你若不愿意……不,我一会儿就差人把你送出去,随便去哪里都好,对外……对外就说你暴病身亡。你还年轻,大好的芳华不该...…”
没等李煜说完,周薇就打断他道,“夫为妻纲,夫君既决定苟活于世,妾身自当跟随。”
李煜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憋出一句,“是我对不住你。”
周薇摇了摇头,不语。
他狼狈地转了个话题,“仲寓呢?可歇下了?”
“在东宫,估摸着快歇下了吧。”周薇应道。
其实到了这种时候,谁还歇得下、睡得着呢。
“哦……那明儿派人知会他一声,让他……收拾东西吧。”李煜木然地说道。
周薇苦涩地笑了笑,点头,“好。”
李煜狼狈地蹒跚着步子离开了。
第4章 第四章
三日后
上千只战船扬起了白帆,在宽阔的河面上逐次排开,只等号令响起便浩然出发。天色有些阴沉,远望去更衬得这些战船威严逼人,好似黑云压城。
这些战船兵马早在两年前便从汴梁出发,一路上势如破竹、过关斩将,所过之处皆是血流漂杵,到达金陵后,又围城近半年,方得偿所愿。
自此,荆楚、后蜀、南汉、南唐,皆已先后被灭,吴越小国,又只会俯首称臣、唯唯诺诺,早已不足为患。放眼望去,除北汉与一些蛮夷部落尚未降服外,幽云以南,湟水、岷山以东,竟全是赵宋之天下!
自此,四海初定!
自此,海晏河清!
而那位完成这一丰功伟绩的帝王,此时正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丝毫不惧这乌云密布的天色,只负手而立,极目远望,等待着凯旋的将士们归来,等待着心上人的归来。
而金陵的船队,也马上就要出发了。
李煜早在昨日就已与其子李仲寓以及其他皇室宗亲一起祭拜了宗庙,也许是知道这是他们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跪在祖宗面前上香叩首,因此此次祭拜虽不隆重,却格外肃穆庄严,于这肃穆庄严中,又有不绝如缕的悲凉蔓延。
此刻,他已上了约位于中间的那艘战船,船队缓缓开动,金陵城渐行渐远,逐渐变为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于视线之内。
不知何时,在他旁边站了另外一个人。
“这金陵城繁华似锦,也真是可惜了。”
那人道。
李煜转过头,只见那人并未穿甲带胄,不过一身寻常襕衫,于儒雅中透着些刚正。
那人含笑,率先拱手道:“在下,翰林副使,郭守文。”
李煜颔首,苦笑一声,“我姓甚名谁,恐怕阁下早已知道了,前路漫漫,还请阁下多多关怀。”
他声音极轻极淡,生在皇室,从小位于高巅之上,颐气指使惯了,如今国破家亡,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可这样垂首低眉的事,无论做多少次,他都不会适应。
郭守文忙摆手道:“那是自然。”
眼见人神色哀戚,郭守文又提议道:“江上风浪大,公子还是快些回舱里歇息吧。”
“好。”李煜应道。
前方,悬挂着大大的“曹”字战旗的战船上,曹彬正皱着眉吩咐此次回京的相关事宜,船队怎么行驶、靠哪停泊,露布怎么写,俘虏怎么献,事无巨细,都要他一一吩咐,仔细安排。
此次攻打南唐,他捷报频传,如今打了胜仗、立了大功,总算可以稍稍放松下来。此番回京事务虽多,但多是琐碎杂事,吩咐下去交代下属去办即可,比起行军打仗,可算是轻松了许多。
领了命的下属纷纷应声而去,一时间舱内又没剩下几人。潘美适时地倒了杯茶给说得口干舌燥的他喝,一边道:“大帅,我看你安排的不错,物尽其用,人也尽其用,我倒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曹彬正为刚才那一堆芝麻谷子的大事小事烦躁不堪,听了潘美这样说,更是气不打一出来,遂不客气道:“那朝廷派你这个都监来做什么?当摆设吗?”
潘美也不气,只乐呵呵道:“将帅不得大用,方有都监的用处,如今将军深谋远虑面面俱到,潘某自然乐得清闲。”
曹彬闻言脸色稍霁,表示这马屁拍得他很受用。
“不过……”潘美话锋一转,道,“我看你派郭守文去看守那艘船,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曹彬摇头,“不会,郭守文这人我清楚,行事谨慎,人也谦和有礼,还好研究些诗书经义,与那大才子想必有很多话聊的来。有他在,还能多开导开导李煜,出不了什么差错。”
“如此,我就放心了。”潘美笑眯眯道。
曹彬点头,又皱眉道,“对了,还有件大事。”曹彬一顿,突然间脑子里灵光一闪,继续道,“需要交给你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