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梁落地,楼顶亦轰然下陷。垫板、角梁、正脊、垂脊、垂脊兽、扣脊瓦、滴水飞檐……建造时花费工匠不少心血,如今塌的有去无回。此楼用料虽然贵重,但木头毕竟只是木头,无法抗拒侵入内部的内家真气,不管中指还是中刀,都不可能像活人那样运功卸力,只能嗡嗡振颤,幅度愈来愈大,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从振颤变成摇晃,桁檩脱落,梁架断裂,犹如遭遇了一场大地震,整个儿被震塌在地,果然成了第二座三合楼。
米有桥仍在苦战不已。
他须发苍黄,双眼则是亮蓝色,周身上下属于“人”的气质渐少,魔性却是大发。他和苏夜均在下坠,几乎在同一时间踩中废墟上的不知什么东西。那东西是一块长长的木板,顿时一端下沉,一端翘起。苏夜越空而起,刹那间天风海雨当头洒落。米有桥甚至没机会看一看久违了的冬夜苍穹,便觉寒意满身,毛发贲张。
这一生,他从未如此接近死亡,也从未如此需求过破釜沉舟的决心。他的四大皆凶立时收回,从“凶”转变为“空”。四大皆凶变成四大皆空,突然之间空空如也,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了,包括战意和斗志、出路和没落,更说不清那股力量究竟在还是不在。
夜刀却毫不犹豫,当头砍进这片虚无之中。
第五百六十六章
米有桥脸色顿时难看到极点。
他须发已经是苍黄的,现在脸和眼白都变成了同一种苍黄色, 活像黄疸病人, 而他周围又是泼墨般的刀光, 使苍黄中透出一抹黑沉沉的气色,看上去不仅是病了, 还是病入膏肓。
颓败!
这就是此时的他给人的感觉。别人常常誉他为“老狐狸”,他则自谦为“老狗”,今夜在这呼啸的风雪下, 他终于要成为死狐狸和死狗了吗?
他不可谓不用心, 不可谓不尽力, 但依然无用,挽回不了有桥集团的命运。
区区长棍对付不了夜刀, 他遂弃棍用指。四大皆凶的凶厉, 在五湖龙王的杀气面前相形见绌, 于是他又化凶为空, 试图迫她转攻为守,抢回对局面的主导权。他一生风风雨雨数十年, 创出这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棍法, 但凡施展出来, 总能力挽狂澜。
然而, 苏夜和他过往的对手不同。她明知他的棍是虚空, 是空无,攻势竟不减反增,越来越急, 连九天上的寒风都像被刀风催动,裹着雪片在他们身侧浩荡弥漫。雪片被震成粉尘,所以雪竟成了奇寒的雾气,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收缩,飘拂流荡时如有生命,让两人的身影愈发模糊。
无人能够看清米有桥的脸色,就算能,也无法解除他的困境。他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刚才夜刀往下划落,他指尖立即跟着一沉。刹那间,他恍然大悟,想起四大皆空并非无懈可击,因为无中还可以生有。何况,这个“有”是苏夜替他张罗来的,他收也得收,不收还是得收。
有桥集团的敌人经常尝到这份吞不下、吐不出的滋味,如今他也尝到了。那绽放于指尖、蔓延至全身的虚空,微微震动了一下,转眼被仿若海啸的滔天气劲充满。
月满则亏,亏到极致也会重新盈满,只不过盈满的速度快的惊人,满的令他难以承受。他的四大皆空,让一切都消失了、不见了,恰好给对方提供了一往无前的空间,夜刀落下时毫无声息,和他中指一碰,才轰的一声响彻云霄。刀气自上而下,直贯入地,正如接海连天的浪涛当头拍落。
米有桥身形晃动,竟未被这一刀击退,人却陡然矮了一截。他足底踩着的那块板子如同软泥,无声无息豁出一个缺口,然后一路往下塌。仅是一眨眼的时间,这片由木料横七竖八堆出的废墟再度塌陷,能碎的东西再碎一次,形成了足够的空隙,使他突然就像踩空了似的,双腿大半陷入废墟之中。
他的头发、胡须、眉毛都在脱落,眉毛细软,落的相对少一些,头发粗硬,就掉的比较明显。无数根苍黄的须发随风飞舞,甚至没有落地的机会,便被劲风卷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他踩中的地方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人的惨叫声大抵相似,均是尖利的叫声,很难分辨出自何人口中。但苏夜和米有桥是何等人物,叫声一入耳,立即分辨出它属于孙忆旧。
孙忆旧运气差到不能再差,被埋的人不只他一个,他倒着的位置却糟糕透顶。米有桥下陷之时,双足恰好踩中他胸口。他胸骨登时被踩得凹陷下去,断骨刺入双肺与心脏。这一踩堪称痛彻心扉,使他死前惨叫一声,才不甘心地咽气。
米有桥知道自己踩死了什么人,可他当然不会在意,就算想在意,也没了这份心力。须发脱落越多,他的疲色就越明显。孙忆旧毙命的时候,他亦感到难以抵御的疲惫,既然自身难保,又怎么去保别人?
公平地说,孙忆旧只是运气太差而已。他被埋在楼里,自然有其他人及时逃出楼外,比如说温壬平、温子平兄弟。
说是兄弟,不如说难兄难弟更为妥切。他们是最快退离是非之地的人之一,虽未受伤,却难免露出狼狈之态,双双掠至远处,回头望见镜天华月楼缓缓塌落,意动神驰之际,兀自心有余悸。
这应该是梦里方能见到的奇景,今天由五湖龙王亲自展现给他们看。更令人震骇的是,纵然墙倒屋塌,人仰马翻,苏夜与米有桥仍无动于衷,仿佛一切都与他们无关,继续这场精彩绝伦的激战。雪尘木屑在两人身旁狂舞盘旋,如同一条庞大无匹的雪龙,令人情不自禁猜测,当雪龙消散的一刻,究竟谁生谁死,谁胜谁负?
兄弟二人不看彼此,不发一言,凝神盯着这条雪龙,连呼吸都快忘记了。
温子平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眼角余光向旁一瞥,意识到苏梦枕竟然在场,而方应看竟未能离开。这两位江湖奇杰,竟然也交上了手。
他微微一惊,下意识要提醒温壬平,让他去看杀神枪与红袖刀的交锋,却听温壬平沉声道:“血!”
血有什么好看?岂有没见过血的江湖人?但温壬平吐出这个字,简直重逾千钧,温子平心中震撼更甚,当即把目光移回废墟之上。
果然,他眼神一转一回,雪中已多了暗色的血光。
他对交手双方并无明显的爱憎。十二连环坞向来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桥集团亦未做过彰显的恶行。赴宴之前,他都没想过米有桥会亲自对付五湖龙王,遑论期待哪一方获胜或落败了。但米有桥、方应看、雷损等人抢先动手,试图在镜天华月楼刺杀苏夜,或者至少将她的羽翼剪除殆尽,这桩事实毋庸置疑。
如此一来,就算方应看当场身亡,方歌吟亦无理由寻十二连环坞的晦气。大侠也好,巨侠也罢,既然踏入这个江湖,做了江湖人,就要遵守江湖规矩。方应看虽贵为当世唯一的巨侠的唯一养子,却没有他杀别人,别人不能还手杀他的道理。
但……这位贵不可言,八面玲珑的方小侯,为何突然翻脸,与五湖龙王不死不休?他非要铲除十二连环坞的理由,又是什么?
这些问题是禁不住深究的,一旦追根究底,便露出引人遐思的味道。温子平也不会在这时候遐思。他只是静静地、很用心地看着,看米有桥的右手。
米有桥的右手在喷血。他右手中指被齐根削断,血如泉涌。断掉的手指已然落地,滚进最近的缝隙里,好像还活着,在缝里一跳一跳地弹动。这根手指断得极其平滑,如果及时接回手上,外加树大夫那种良医悉心养治,重续只怕不难。
但人都要死了,自然没机会接回断指。米有桥右手蜷曲成拳,背弯的像一张弓。他把右手按在肚腹上,满脸都是痛楚难当的表情。
仅仅断一根手指,怎会流这么多血?鲜血很快浸透了蟒袍,向下流淌,在他靴底形成一条细流。他似乎连站着都有些吃力,摇晃着往后退了一步,两道目光仍如针扎,从眯起的眼缝中射出,射向苏夜。
断指流出的血确实很多,多到苏夜怀疑中指才是他的本体。不过,流血最多的地方还是他肚子上的洞。那是一个不算大,但位置巧妙的血洞。米有桥的右手就堵在这个洞上,使两处的血汇流到一处,滴滴答答地流淌着。
苏夜什么都没说,他也同样不说话。他眼睛已渐渐浑浊,眼白的苍黄退去了,被血丝取而代之。这双眼睛映出的东西模糊混沌,还不如寻常老人。
夜刀削断他手指时,断指喷出一道血箭。这道血箭比真实的箭更锋利,直接穿透了苏夜的小腹,然后从她背后喷了出去。因此,苏夜肚子上也有个洞,也在流血。米有桥用那双浑浊老眼努力张望的,除了方应看,就是从她腹中流出的血。
她的血越流越慢,像是要停下的样子,他的却还在流,甚至汩汩冒着血泡。
这是两个从未结过私仇的人,却不得不拼个你死我活,为的无非是未来的权势与心中的志向。如果他们能够合作,后宫乃至前朝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模样。但米有桥选择了方应看,苏夜选择了苏梦枕,他们没有私仇,却也永远不会走上同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