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钱嬷嬷便负责起在内外院有需要时充当搬运东西传递话语的职责,大到外院账房归入内院再关账的账簿,小到内院那些个丫头们的针头线脑,但凡要跨院的,都需经过她的手。
这个位置清闲但是紧要,也只有钱嬷嬷这样的老人林瑜才放心。
这样迥异于其他人家的情况固然是林家的生活环境所导致的,也有林瑜不愿意像别家一般使用未留头的小子的因素。讲真,童工?他觉得他的节操还没有掉尽到这个地步,这是环境的力量再大,他也不愿意妥协的地方。
反正,他总有办法解决的。
待林瑜的行李被一一地搬至外头,外院里也安排好了跟随出门的护卫,万事俱备只等着自家大爷抬脚。
天上已经开始下起了细密的雪,飘飘摇摇的。这回就算林瑜不乐意,也没办法的被白术拿斗篷罩了个严严实实,只管叫钱嬷嬷给抱着出去。林瑜倒是有心说自己才不会得病,这世界上大约再没他健康的了,但这种拿不出凭据的话,说了也没法叫人信服的,他只好闭口不言。
林老管家可算找着了机会,从钱嬷嬷手里接过自家大爷抱着,身后是人高马大的张忠举着把大伞将三人都拢了进去。
张忠举着把大如车盖的伞犹自不带一声喘息,他低声回道:“安排了地支里头前六个跟车,照旧留子丑两个在张家门房那听差,您可还有吩咐?”
林瑜被整个儿捂着声音显得闷声闷气的,道:“这就行了。”停了下又说,“我与你留了两本书,一会儿林爷爷拿给他。”
林老管家应了一声,想起了之前林瑜突然翻出来的两本书,说留给张忠读的。这两本书还留在他的房里,林瑜也交代了,只在他那里看,不叫带出去。
张忠红了脸,虽然之前听林瑜说过,但是真要开始看书本子了,他总有些怯怯,道:“属下字识得不多,只怕辜负了您的希望。”
林瑜轻笑一声,道:“不懂的便去问,开头总是慢一点的。”他没再多说,若是连要问谁都让他指点的话,那只能说明林瑜看错了人。
“是,大爷。”张忠又是兴奋又是苦恼的回道。
目送着装着自家大爷的朱轮华盖车走远了,林老管家并张忠这才转身。
林老管家打量一眼身后站的笔笔直打着伞的汉子,笑道:“大爷有交代过,你不当值时尽管来。”顿了顿,又道,“莫辜负了大爷的栽培。”
这一回,张忠应得又干脆又响亮。
第7章
雪落得越发大了。
等林瑜到了张家,张老太太早吩咐了心腹大丫鬟半夏撑了伞等在侧门。一见林家的马车来了,忙隔着帘子请了安,请他安坐。自己吩咐了小厮将马从套子上解下来,牵走了。又唤着身后的婆子抬起车杆,拉着车往里走。直到后院处方换了轿,轿子里早熏得暖洋洋的,林瑜坐着感受不到一丝凉气。
“稳着些,莫颠了表少爷。”半夏紧紧地盯着抬轿的婆子,往日便是老太太出行都轮不到她来做这样的活计。不过这里这位爷,老太太看得只怕比自己都还要重一些,派了她来可不就是脸面,万分上心都不为过的。
“半夏姐姐。”在大门口就下了车一直跟在一边的灵芝冲半夏笑得露出一颗小虎牙。
半夏见婆子再没不妥当的地方,方携了她的手,笑道:“小灵芝,我看看,哎哟,可长高不少。”
大半年不见的两个大丫鬟手挽着手,一个道白术念着你给你带了这个,另一个道我也惦着留了那个,那出去了的谁谁谁也记着你们呢,叽叽咕咕个没完。林瑜坐在轿里侧头托腮一听,一耳朵的中药名,不由好笑,自己母亲大约是娘家带来的习惯,给丫鬟取名字只管去翻本草,便宜的很。
待行至垂花门前,半夏道一声:“压轿。”林瑜也不要人扶,自掀了冬日里沉重的轿帘走出来,半夏忙举了伞遮住他的头顶,倒把自己给露在了雪中,灵芝一见忙上前遮了两人。
“倒把这雪给忘了。”林瑜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垂花门,笑道,“到让你给落着了。”
半夏收起伞,接过灵芝的来交与边上垂手侍立的丫鬟,道:“就这么点雪,哪里就娇贵起来了?”
林瑜一笑,瞅一眼灵芝,她自会意,挽着半夏笑眯眯地姐姐妹妹起来。不爱在这种事上多用心的他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抬脚就往前走。
这路哪年不走个七八回,早就熟了的。进了门,还不等他弯腰行礼,张老太太一把搂在了怀里,摸着头上的小揪揪,对这边上的一个妇人笑道:“可算是把这个小金童给盼来了。”
林瑜一时哭笑不得,所以他才不爱扎什么抓髻,幼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实在是太满足大人们的恶趣味了。
林瑜来的时候已经过了请安的时辰,不过他一眼扫过去,这时候张老太太这间大屋子里头,小辈仍旧一个不落都在。一一行礼过后,他问最大的表格张琮,道:“怎的没去上学?”张大舅要求甚严,他常来常往的又不算什么外人,很没必要因他来就下学。
果然,张琮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道:“先生今有客来,故而放了半日的假。”他尚有一篇大字没练,幸而有了这半日的喘息,要不非得挨戒尺不可。
林瑜眼睛一转便知道他大约又有功课没完成,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过一笑,没再深究。
“我的小鱼儿。”搂着林瑜,张老太太摩挲着他玉白的小脸,笑道,“除了孝,咱就得正经念起书来,下午就跟你哥哥去上学可好?”
这大约就是林瑜不大愿意来张家的另一个原因了,小鱼儿这个小名总是让他觉得自己的脸上是不是少了一条疤。只可惜,除了他之外这世界怕是没人能懂这个梗。
有点小寂寞。
边上的圆脸妇人身子略略前倾,笑着奉承道:“可不是,哥儿聪慧,早读了书,异日蟾宫折桂,也未可知。”
“二舅母谬赞了。”林瑜只做害羞状,往张老太太身后靠了靠。这妇人便是他便宜二舅的原配嫡妻,姓孙,平日里一张圆圆脸爱笑又会奉承,也没什么坏心,是以在老太太跟前一向算是得脸。
果不其然,张老太太搂着林瑜笑起来,正想说话呢,就听底下另一人道:“按理说,咱们家请的坐馆先生学问好,外头多的是人想来拜师的,瑜哥儿这么悄没声的就跟着去了怕是不尊重吧?”
所以说,人多就是不得清净啊。林瑜心中一叹,一抬眼,果见张老太太的脸色淡了淡,便笑道:“三舅母说得有理,可巧我今日得了一方好砚台,拿与先生做束脩,岂不清雅。”说着,就要叫收着东西的灵芝。
张老太太拍拍林瑜的手,只对着底下笑道:“看看,这才是大家风范呢,怨不得我疼他。”又道,“外祖母早就备好了,哪能教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拿出来,快自己留着。”
林瑜不在意道:“这有什么,不过一方砚台罢了。”到底叫灵芝加上了。
老太太见他坚持,也不拒绝,只是对着孙氏笑道:“我常说,咱们这样的人家虽不敢说什么富贵人家,但这点东西还是不差的。最要紧的就是这一个礼字,要不然,就是攒了金满箱银满箱,也不过落下铜臭二字罢了。”一席话,说得林瑜那三舅母脸色一阵青白,只是再没人理她。
“怪道说礼出大家呢,哥儿书香世家出身,就是拿个束脩都比我巴巴地找什么金锭子银锭子更好看些。”孙氏忙忙地接口道,她娘家也是生意人,从本家那里拿一些盐引,贩官盐为生。比不得本家大盐商,但在这个家也是豪富的主。
底下登时顺着这的话头,不绝口地赞起来。张老太太看都不看那脸色难看的吴氏,这个三儿媳难听的话多了,她都计较不过来。只是见几个孙辈颇有些坐不住的样子,又怕怀里的林瑜年小皮薄经不得夸赞,忙吩咐大哥儿张琮带了兄弟姊妹们回屋顽去。
张琮早巴不得这一声了,拉着林瑜忙忙地往后头屋里走去。
江南的雪,大得也有数,待林瑜他们出来时,已经比之先前要小了好些,只是天还阴阴的。张琮看着面前已经铺上了浅浅一层银白的雪地,遗憾的直咂舌。
大姑娘张瑶笑他:“大哥你还惦记着糟蹋这雪地呢?功课呢?”她是二房的,圆脸孙氏嫡亲的闺女,最是公正爽利不过,大小姊妹也都服她。
“不过一篇大字,半刻钟就得了,怕什么呢。”张琮满不在乎地,伸着头瞅着地上,很想踩一脚的样子。
“且安生坐一会子吧,再过一时就要用午膳了,吃完随你去。”张瑶携了最小的小妹,并四房里两个沉默的二姑娘三姑娘与林瑜略一招呼,就要先走。
张小妹不乐意了,她揪着大姐的裙子,眼巴巴地看着林瑜,糯糯道:“我还想和林表哥玩。”
实在不会哄孩子的林瑜摸了摸身上,发下自己没带什么好玩的东西——也是,他连佩一个玉环都嫌碍事,哪里愿意再带什么荷包之类的,平日里在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出门却不过面子情,好歹被白术捉着带了个生肖佩。他倒是想解下来,也不知白术怎么绕上去的,就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