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有限,但总算将阿罗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吃了吗?”尤妮丝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和一点,但这种平和却有些生硬,她顿了顿,索性将装着生鸭血的塑料袋放到了茶几上,自己坐到了阿罗对面,说,“我请你用餐。”
话音刚落,她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爱丽丝那条私信跳到了她的脑海里。
“我看见了你跟阿罗共进晚餐。”
尤妮丝嘴角微微抽搐,真是见了鬼的烛光晚餐。
第19章
爱德华曾说过,爱丽丝所预知的未来是非常主观的,可以根据当事人想法的改变而改变,尤妮丝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预言一出来就代表了它将不会实现,如果一出现要跟阿罗共进晚餐的苗头,她就会严词拒绝,不给这个预言一点实现的机会。
但她没想到,预言也是会曲折实现的。
她跟阿罗之间隔着一张茶几,一盏火光飘忽的烛台,以及一袋子对于吸血鬼来说寡淡无味的鸭血,空气仿佛凝滞,听觉仿佛丧失,她借着烛光看了看阿罗血红色的眼眸,然后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良久,她听见阿罗低低笑了一声:“我倒不知道你跟卡莱尔学起了吃素。”
“荤腥沾得多了,偶尔也换换口味。”她也笑了笑,只是这个笑容多少有些勉强。
她抬起头,准备将塑料袋里盛着生鸭血的打包盒拿出来,刚抬眼便撞进了阿罗的眼睛里,她的笑僵了僵,然后向后靠在沙发椅背上。
阿罗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专注地看着她,然后说:“我发现,即使你愿意见我,也不愿看我的眼睛。”
尤妮丝的视线移向他搭在黑色西装裤上苍白而修长的手指,笑着说:“是吗?”
“是的。”阿罗说,“你在看哪里我一清二楚。”
尤妮丝将视线上移,终于与他的目光相撞,然后看见他的眼角微微弯了弯。
来了,这个曾经跟她一模一样的,标志性的假笑。
从成为吸血鬼之后,阿罗的眼睛就一直保持着这种仿佛罩着一层薄薄雾色的红,像是鲜血被注入瞳孔,而血红太过扎眼,所以给他罩上了一层神秘的纱幔。这种颜色格外适合他,看上去有种赤/裸裸的危险,却又让人难以捉摸。
尤妮丝一开始很喜欢这个颜色,直到最后,连她也看不透他了,才开始怀念起这个弟弟还是人类时,那双单纯的,烧灼着他所有偏执的黑色眼睛。
尤妮丝呼出一口气,收回自己脸上所有的笑容,冷冰冰地看着他,说:“你这次来我这儿,该不会只是来看看我的伙食吧。”
“本来不是,但是看见姐姐居然沦落到喝已经冷掉的生鸭血,所以有些为姐姐担心了。”阿罗也考上了沙发椅背,将左腿叠在右腿上,双手轻轻搭着两边沙发的扶手,眯了眯眼睛,声音依然是温柔而儒雅的,跟所有乖巧的弟弟没什么两样,“姐姐是咬不动血管了?我可以代劳。”
尤妮丝微微翘了翘唇角,然后又很快往下拉:“不劳烦弟弟了。”
阿罗挑着眉,摇了摇头:“姐姐连一个假笑也欠奉,实在令我伤心。”他将搭在两边扶手上的手虚虚交握在一起,叠成塔状,轻飘飘地说,“你是看见我所以不开心吗……是啊,你躲了我两千多年,你根本就不想见我,怎么可能会开心呢。”
他垂了垂眼眸,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道阴影。
“不过让你失望了,姐姐,就算你再怎么难过,再怎么不想见到我,我还是要出现在你的面前。”他就那么垂着眼,看着烛火在茶几上投下的影子,忽然抬眼看向她,脸上又戴上了那张假笑的面具,“你说,我找了你这么多年,怎么舍得让你又消失了。”
尤妮丝叹了一口气,将头扭向了一边。
当年她离开阿罗的时候,也是一个深夜,她冲出了他们在罗马的家,那一晚的月色并不旖旎,四周安静一片,只有始终跟在她身后的阿罗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撞入她的耳朵。
她猛地回过头,死死盯着他,说:“你离开我的视线,赶紧离开我的视线,要不然下一秒我就会杀了你。”
阿罗盯着她,那双红色眼眸像是烧起了火,将罩在他瞳孔上的那层雾色烧得支离破碎,那血红仿佛凝结出了实体,下一刻就要从他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我不,我不会离开你,就算你真的要杀了我。”阿罗说。
有那么一刻,怒火从胸腔中升腾而上,她朝着阿罗走了几步,锋利的爪子几乎离他的脖子只有几厘米,只要不到一秒中,她就能将阿罗撕成碎片。
阿罗真的没走,哪怕他真的在尤妮丝的眼中看见了杀意。
只不过杀意这种东西,只有这么一瞬间,一瞬间后,尤妮丝垂下了手,另一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知道,她下不了手。
“好,你不走,我走。”她仰着头,虽然是笑着,却觉得眼泪已经冲破了自己手掌的阻拦,滑到了她的嘴边,作为一个吸血鬼,她没有任何人类该拥有的味觉,却品尝到了眼泪的苦涩,“我永远也不会想见到你,阿罗。”
她想走,没人拦得住她。
这一走,他们就将近三千年没有再见。
她这些年虽然对阿罗避而不见,但偶尔还是会想到他,不得不承认,纽约与沃特拉里隔了一个大西洋以及大半个欧洲,时间久了,距离远了,她想起的阿罗都是好的那一面,下笔时也多了些修饰,也不怪乎后世的读者会认为阿罗是一个完美的男主角。
而这个男主角却坐在她的对面,带着假笑,用那种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分来的声音说着:“住在姐姐楼上的是两个老人,血不会太美味,楼下的那个男人刚刚喝过酒,女人的血质量也不是很好。似乎就住在同一层的那对小情侣还不错,姐姐应该会喜欢的,我去把他们抓出来,放他们的血给姐姐喝好不好?”
尤妮丝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不用。”
“难道你真的想学卡莱尔做一个素食主义者?”他嘲讽地笑笑,随即自顾自地摇摇头,“不对,你前些天才喝过人血。难道,是不想让我为你代劳吗?那你想要谁代劳?德米特里吗?”
他说到最后,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收敛,只木着一张脸,冷冷地看着尤妮丝。
“我根本不需要谁代劳。”尤妮丝说完,顿了顿,皱着眉看向阿罗,“你知道我前些天才喝过人血?”
“我什么都知道。”阿罗语气平静地说。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几乎遮住了烛台的一般光亮,他缓步绕过茶几,在这间面积不大的起居室内走了几步,慢慢说着:“我为了找到你,所以去埃及,将德米特里带回了沃尔图里,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替我看着你,你去了哪,交了什么朋友,我都一清二楚,甚至包括你被埋进绿荫公墓,一直到一百多年后,有人掘开了你的墓。”
尤妮丝微微侧过头,看向他,而这时,他也侧过头看向尤妮丝,笑着说:“你不知道,这一百多年,我在你的墓碑前坐过多少次,我知道你就跟我隔着一块薄薄的墓碑,我一伸手就能把这里掘开,可是我不敢,我知道我把你从地底下拉出来,你立马就会离得远远的。”
“姐姐啊姐姐,我这么多年,还没有过不敢做的事情。”他摇了摇头,又笑了起来,不过这个笑倒不是他习惯性的假笑,倒颇有几分自嘲的味道,“你总说我变了,可我在你面前一点都没变,从来都没变。”
尤妮丝闭了闭眼睛,呼出了一口气。
她以前总觉得吸血鬼不用呼吸,但直到今天,才知道吸血鬼可以不用呼吸,但却不能不叹气。
她只有扭过头去,看向阳台被风吹动的落地窗窗幔,生硬地扭开了话题:“听德米特里说,你以前都在听《朗读者》,但是今天没有听……”
“他倒什么都跟你说。”阿罗似笑非笑地说,他走到环抱着双臂,绕到立式钢琴旁,缓缓坐到了钢琴凳上,说,“是的,今天的部分我没有听,我知道你读那一部分就会想起那个斯巴达王子,我不想听见你用你的声音怀念他。”
“就算他早就得到了报应。”
第20章
其实尤妮丝一直都觉得自己非常矛盾,一方面,她觉得自己早就死了,为人时候的一切,早就跟她没有了瓜葛,她不会在意,只一笑而过;而另一方面,她却可以狠得下心,几千年来对阿罗避而不见。
所以阿罗对她问出那句“为什么那些人你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原谅,偏偏就对我这么能狠得下心”时,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最终,也只能归结于斯人已逝,无论爱恨,早就化作了尘土。
而她与阿罗,却是不老不死,只要她还存在一天,她就不知道怎么去看待阿罗。
那一天晚上停电并没有持续多久,阿罗站在立式钢琴旁,她坐在沙发上,隔着黑暗对视,她能听见墙上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走动的声音,那个声音好像是持续了几十下,电灯就亮了一起,仿佛之前静止的时间在这一刻又重新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