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老天爷不曾善待过怀中的女子,给予她的永远只有坎坷与不幸。是她一直在于天地斗争,与命运斗争,为自己争夺那一线一丝的生机。只是世事如此,悲剧不可能因为努力就不发生了,拼了一辈子,最后可能还是得认命。
直到生命的尽头,木舒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木舒觉得在见到唐无乐的瞬间,身体内最后的一丝气力也被抽空了。她躺在他的怀里不得动弹,唇角带着安然地笑意,心平气和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只是在这之前,她仍然有许多话想要对他说,也有一些话永远不能说了。
“无乐……”她低低地念着他的名字,只觉得这二字是如此的不详,以至于让他的人生多了这么多本不该属于他的不快乐,“见到你,我心中欢喜,但是我这些天醒来的时候总是想了很多……曲亭山上,你若不曾遇见我,该有多好啊?”
倘若藏剑山庄不曾有一个七庄主,倘若她不曾来到这个世界,倘若她不曾遇见他——是不是他还是那个恣意潇洒的唐门小霸王?傲慢任性,乖戾恣雎,活得潇洒而又快活,而不会因为生命里多了一个她,就多了这么多的烦恼与悲戚。
“胡说八道些什么。”唐无乐环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恼她胡言乱语,又兀自心酸着这份在他看来有些可笑的小心翼翼,“少爷我说好就是好,说不好就是不好,由不得你胡思乱想地猜我的心思,猜不对了还难过,简直自讨苦吃。”
木舒又是一笑,没有多言,她知晓这世上本无一个她,唐无乐却并不知晓,但这些事情,也没有说给他听的必要了。
因为她已经濒临油尽灯枯了。
“少爷。”她笑着笑着,笑出了满脸的泪水,也不知晓是在笑着不长一生的离合悲欢,还是笑自己那些挣扎不休的磨折岁月,“我不该猜的,也不该想的,但是曾经哪怕有一瞬的时间,我是真的奢望过与你一起白头的。”
——但是奢望最终也只能成为奢望。
“于是我放手一搏,然后输了……无乐,我输了。”
她不曾傲慢过,却也不曾低头过,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做人,这是她的一辈子。但是最后的最后,在自己所爱之人的怀里,在心中怀揣着这样酸涩的满足时,她低了头,折了腰骨,她承认自己一生,的确是输得彻彻底底的了。
她是应该怨的吧?她是应该恨的吧?怨那个夺走自己一切的人,恨那个毁了她一辈子的人。
但是说到头来,她还是输给了命运啊。
最后的一丝生机在体内流逝,她的眼泪沁湿了他的衣襟,有些凉冷。
感觉到怀中之人的呼吸变得轻不可闻,许久,唐无乐才抬起僵硬的手,抚上爱人憔悴的脸庞:“木舒?”
“……嗯?”意识渐渐远去的少女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轻得像是落在湖面的鸟羽。
“别睡——”他话语微微一哽,几乎无法连接成句,他捧着她的脸颊,低声地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你是不是从未说过你心慕于我?”
她答应嫁给她,笑说过自己是他的媳妇儿,玩闹般地赞扬过他的容貌,却从未对他言过心慕二字。
——这是她唯一的坚持。
“木舒,说,你心慕于我。”
“……无乐。”
“说,你倾心于我,如我恋慕于你一样。”唐无乐觉得心如刀割,他咄咄逼人,她步步退让,唯一的坚持居然是不言爱字。
木舒只觉得自己沉疴日久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像是一朵云,一切光影与声音,都在离她而去。
心脏忽而一疼,她最后的话语飘散而出,弥散在空气里:“……无乐,我困了。”
“对不起。”
——不敢言爱,不能言爱,她已经捆住他数年的光阴了,不能再以爱为枷锁,成为驻扎在他心底的魔。
——所以对不起。
唐无乐抱着她,静坐良久,久到放在桌上的汤药彻底冰凉,久到院子里隐约传来了脚步声。
“你还是不肯说吗?”
唇角带着笑意的少女,已经无法再回答他的问题了。
第一百三十章 结发之妻
今年杭州的冬季,格外的萧条, 格外的寒冷。
北方的冬雪往往伴随着狂风, 鹅毛般的雪花纷扬而下, 堆积了一层又一层。而江南之地的冬雪却很温柔,温柔而又静谧, 悄无声息地冻住了湖面,凝住了画卷,整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就像一名垂首微笑的娴静女子, 默默不语, 柔肠百结。西湖断桥残雪的美景向来被人挂在嘴边津津乐道, 往年总是有不少藏剑弟子偕同情缘一道漫步西湖畔上,今年的冬天, 却是少了他们的身影。
零碎的白色冥币被风卷起, 发出刺啦刺啦磨耳的声响, 同满天飞雪混在一起, 悲伤便如这个静谧的冬季,无处不在, 如影随形。
没有人知晓, 唐无乐其实很讨厌雪。
以前他的妹妹唐小婉总是对雪有着远超常人的执念, 冬雪于她而言就像一个遥远而又美丽的梦境, 但对唐无乐而言, 那却是噩梦无疑。他以往对自己的妹妹百依百顺,但是却从来不愿应承带她去看一场冬雪的心愿。他不喜欢冬雪,甚至可以说是很讨厌, 因为他依稀记得自己尚且年幼的时候,父亲和娘亲带着他与兄长奔波在外,漫天飞雪美如仙境,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冬雪,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娘亲。
——雪,有什么好看的呢?二十年前它埋葬了娘亲,二十年之后它要埋葬了你。
木舒定亲却尚未成婚,是不能葬入祖坟的,在这个朝代的人们看来,坟地出现孤坟是极大的不详,会导致日后世代家宅不宁。未婚男女不得葬入祖坟,若是男子少年早逝,则可以在父母死后同父母一起下葬,女子却不行,只得另寻他处下葬。有些人家认为已有婚配的子女死后定然心有怨怼,若不为他完成婚配,只怕会累及子孙,于是便另寻一早逝的男女冥婚,双方葬在男方的祖坟里。
木舒的遗言曾说要葬在长兄幼时居住的院子里,其实也是知晓习俗而不愿让兄长为此为难,算是提前为自己另寻了坟地。但是向来疼宠幼妹的兄长们又如何忍心妹妹葬在一处荒凉的院落里?甚至连日后叶家的香火都无法应受,那会令人何等的痛心?
虽然叶家几位兄长认为幼妹这般乖巧良善定然不会祸及他人,葬入祖坟也未尝不可。但是想到幼妹孤坟一座,甚是凄凉,便也认真地思考起了冥婚的可能性。若是不然,也可同贫困的农户买一具男童的薄棺,族谱上写作上门女婿,让他随幼妹一同葬入叶家的祖坟,总归也算是将幼妹留在了身边,不曾远去。
这本是合乎情理的安排,但怎奈何,作为幼妹未婚夫的唐无乐并不同意。
“生前不得相守,死后不得相见,这是什么道理?”唐无乐冷笑连连,只要一想到自己所爱之人死后与别的男子合葬,心中的愤怒与恶意几乎是压抑不住地翻涌而来,“她是我的妻子,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日后自然是与我一同并骨合葬,哪有再许别家的道理?”
话虽此理,叶晖也知晓订了亲的姑娘便算是别人家的媳妇儿了,但到底尚未过门,唐家未必情愿一个未过门的新妇子葬在自家祖坟里。再则唐无乐尚未娶亲,倘若木舒葬入唐家祖坟,便可算是唐无乐的发妻了。日后唐无乐再娶妻生子,那也算是续弦填房而不是发妻,终究低人一等。唐无乐此举虽是情深义重令人动容,但多有不妥,叶晖也担忧唐无乐的后人会心生怨怼而对幼妹不敬。
幼妹早殇,叶家子女都感到惊痛不已,但是再怎么疼宠幼妹,叶家也不会当真逼迫唐无乐认下发妻。
唐无乐曾在求亲时承诺过一生不再二色,叶家虽说感动于他的情意,但也并未完全当真。幼妹在世尚且另说,但幼妹早逝,便也没人将唐无乐的这份誓言放在心上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即便是未婚夫妇,也不能让对方因此蹉跎半生,孤孑一人。
叶晖是一腔好意,苦心规劝,但奈何唐无乐并不领情,只是执拗地打算带走木舒的尸骨。说到后来几乎是要动手了,唐无乐甩下狠话,道:“你敢给她冥婚,劳资就敢砸场子,藏剑山庄办一场劳资就砸一场,劳资倒要看看那只孤魂野鬼敢跟劳资抢媳妇儿?!”
叶晖心中百般无奈,只觉得这人委实不讲道理,但是看到唐无乐沉郁死寂的眼神,他又说不出半句指责的话来。虽说一开始他们作为兄长,对于几次三番掳走幼妹的唐无乐并无好感,但是后来发生的种种他们都看在眼里,自然知晓对方对幼妹的感情不是作假,多少也是真心接受了这位妹夫的。作为兄长,失去幼妹固然心痛,但是对于妹夫的心情,也并非是无法体谅的。
亲人与爱人,两者之间怀揣的感情,终究是不一样的啊。
停灵过了头七便要下葬,唐无乐却不肯在冥婚之上有所退让,最终两家还是在叶孟秋的干涉之下达成了和解。唐无乐必须征得家人的同意,才可带走木舒的尸骨,而将来倘若唐无乐续弦再娶,其后人对幼妹有一丝半点的不敬,藏剑山庄都有资格带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