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第一次来,可能对刀具什么的不太熟悉,在旁边观察就好。”达芬奇说了一半,注意到海蒂站在自己的身边,下意识地强调道:“——以及一定要洗手,三遍。”
大腿看起来就是一块实肉,但真正揭开表皮观察内里的结构,就可以发现它可能如蜂巢一般结构复杂。
粗壮的多个动脉在刀口下颇为脆弱,但剥离出来以后就如同树杈一般。
横向和纵向的肌肉都错综贴近,盆骨和腿骨的位置也似乎大有讲究。
一开始他们还会闲聊打趣,后来整个地下室都只有长笛一般的风声。
海蒂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是在陪几个医生坐着手术,回过神时举着油灯帮他们把视野再变清晰一些。
米开朗基罗一开始还会害怕和恶心,但在两三个小时之后就完全进入了状态,跟着达芬奇一起分析股外侧肌和股中间肌在绘画时的表达。
画画实在是颇为精妙的艺术。
画家们记住了骨骼的形态,学习着肌肉的分布,最终却用皮肤和衣物来将它们遮掩出模糊的轮廓来。
就仿佛一个人精通多国语言和千百种修辞,最后却用绵长的鼻音来表达一首诗歌。
解剖的时候,他们每个人的风格也颇为不一样。
波提切利是冷静而缜密的,可能连静脉的走向都会仔细研究。
而达芬奇更加自然和顾及全局,手起刀落时没有犹豫,而且会大胆试错。
至于米开朗基罗,他虽然平日里在众人面前可能沉闷而不善言谈,但在这种时候却会主动询问许多问题,态度比谁都要来的积极。
海蒂便立在旁边静静地为他们掌着灯火,偶尔提醒一句列奥不要又挑断了那根动脉。
她听着他们低声交谈的絮语,偶尔会想想拉斐尔会在什么时候过来。
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这四位大师又会成为怎样杰出而耀眼的人物?
好在明智的炼金术师记得带了一个午餐篮下来,里面做好的三明治被瓜分一空,连清水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是早上八点左右开始的这项工作,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过了晚祷的时间。
海蒂洗手的时候多搓了两遍肥皂去除异味,先上楼去照顾拉斐尔。
她其实很喜欢小孩。
在前世的时候,她原本是先与前夫领养了一位男孩,然后又与另一位前夫生育了一儿一女。
只要不是萨莱那样难以劝诫又性格恶劣的顽童,她其实都有足够的耐心与爱。
——哪怕那个领养来的孩子不肯亲近她,后来还试图伤害她,可她也能够理解与接受许多事情。
德乔见到海蒂的时候,表情有些担忧。
“拉斐尔不肯睡觉。”她解释道:“他以为你们在生他的气。”
海蒂怔了一下,快步走进了小男孩的卧室里。
天使般的小男孩坐在床头,手里还抱着速写本。
“大人,”他小声道:“我把所有的葡萄藤都画完了。”
“你做的很好,”海蒂坐在了他的身边,接过了那几乎被画满的本子:“噢——确实是很优秀的作品。”
男孩低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们不肯带我下去呢?”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你太小了,还不适合去接触那些尸体和内脏。
海蒂担心他看过某些腐烂的器官以后会做噩梦,所以一整天都让德乔看着他不要溜下来。
“没有,亲爱的。只是有些事要等你长大了才可以做——我们都很爱你。”她让他睡在自己的臂弯里,语气放缓了一些:“你今天尊重了我们的约定,我给你一个奖励好不好?”
于是达芬奇与波提切利回到庭院时,隐约能听见温柔又低沉的讲述声。
他们对视了一眼,意识到是海蒂在给拉斐尔讲睡前故事。
米开朗基罗显然对此毫无兴趣,他还沉浸在今天学习到的海量信息里,直接晃了晃沾着水珠的双手就冲回卧室做笔记和备忘录去了。
而另外两个男人则靠近了亮着小灯的窗口,试图听完整个故事。
海蒂讲的内容,和圣经和异教都毫无关系。
可怜的人鱼为了寻找真爱来到了皇宫里,却被夺走了最美妙的歌喉,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一般。
被虐待和羞辱的灰姑娘沉默地打扫着房间和壁炉,却因为仙女教母的恩典拥有了最华丽的裙摆,与王子在夜宴中跳了一整晚的舞。
拇指姑娘一路颠沛流离难以安定,还差点嫁给老瞎子般的鼹鼠先生,最后却被带去了花与精灵的王国。
小男孩靠在她的怀里,睡的香甜又满足。
海蒂轻轻吹灭了灯,把他放好之后走了出来。
她忽然有些怀念自己的儿女,以及与他们有关的每一段记忆。
她走出屋舍的时候,庭院里空空荡荡,连猫儿都不曾停留。
犹如轻纱一般的月光倾洒下来,繁星明亮又欢快地闪烁着。
褐发青年屏住呼吸关好了门,低声说了一句晚安。
他坐回灯前想要记录今天解剖的心得,但又开始不自觉地发呆。
笔尖无意识地滑动着,描绘出那披落着长发的人鱼。
她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他心里的那个人。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53章
达芬奇对故事有着天然的向往。
他在接触过剧院以后就有多半时间泡在那里,不厌其烦的帮忙调整着舞台甚至亲手做戏服,哪怕是老掉牙的骑士救美人也可以看许多遍。
这个时代的乐子也就这么多。
戏剧大概有四种,但基本上都和基督教离不开关系。
宗教剧便是对圣经各种场景的复现,大小节日时都会公开表演,几乎城内的每一个人都能背出三博士来朝时的祝词。
神秘剧则稍微有趣一些,把重点放在了大小人物遇到神迹的惊讶和猎奇上,至于上帝复活天使显灵之类的事情,也总能找出些不同的花样出来。
而道德剧更受到绅士和教众们的推崇,剧情大多都是僵硬又刻板的宣传美德讨伐罪恶,不过显然也渐渐失去了人们的关注。
最后一种,则是无关神灵的笑剧。
小人物们插科打诨犯上作乱,滑稽到能引发场中观众们一阵一阵的笑声。
达芬奇与佛罗伦萨城内的多个剧场都有多年合作,好几个老板都抢着请他喝酒以表示感谢和亲近。
时间一久,再好玩的笑剧也失去了乐子。
可他那晚在拉斐尔的窗边听见的枕边故事,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内容。
与神灵无关,与道德无关。
故事里有丰富而奇妙的新世界,男女老少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喜乐与追求。
而且所有的剧情都只是为故事而服务,直到最后也没有说教般的捍卫道德。
直到两三天之后,达芬奇都在回味那几个故事。
当他听拉斐尔说海蒂最近有常常过来的时候,忍不住问了有关的事情。
于是小拉斐尔一边搅拌着鸡蛋清一边跟他讲了白雪公主和冰雪王后的故事。
太有趣了——他甚至想再听一遍。
为什么毒苹果会卡在喉咙里?
纯金的马车,会说话的花斑鸠,还有内心中的镜子碎片……
某个被淑女们一致评价为‘优雅成熟’的男人陷入沉思之中,开始思考怎么可以多听一些故事。
牛痘的接种还算顺利,至少美第奇家族的小孩儿们基本上全都接种成功了。
小皮耶罗和他的兄弟已经被送去了罗马教廷,一年大概才回来三四次,不过她已经安排了修女学习如何接种,之后再补也来得及。
其他几个家族也渐渐听到了风声,既诧异于天花可以被预防,又羡慕美第奇家族拥有这样博学又睿智的远亲。
伴随着天气渐渐温暖起来,海蒂开始在更多的葡萄园里逡巡,一方面是确认植株的恢复情况,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寻找新的商机。
她清楚遗传学方面一些基本常识——如果能够培养出抗病性良好、果实饱满又汁水甜美的葡萄,她也许能抢夺欧洲一大片的葡萄酒市场。
古代的蔬菜和水果都是被人工不断选择培养的,它们一开始可能干瘪又苦涩,比如西瓜也曾如番茄一般形状怪异,但伴随着选种和培育,这些食物不断被放大着诸多优点,成为了后来的样子。
在这种时刻,列奥纳多的存在就简直如同骑士一般了。
她不得不承认,除了老鼠之外,她还有许多恐惧的东西。
而在灌木丛生的农庄里,这些东西都非常——非常的多。
小到毛毛虫与大片的虫卵,大到半个手掌般的蝗虫和螳螂,还有树林和葡萄藤上的蜘蛛。
这些东西对于农妇而言都再平常不过,哪怕是巴掌大的蜘蛛突然落到她们的身上,她们也只会粗暴的把虫子拍开,极少数才会尖叫出声脸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