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爷表示,这趟做得真是极舒心的,毕竟去年几乎颗粒无收,公库里没个税赋哪能行?再说了,如今京城里也乱得很,到处都有起义军造反,永州这天高皇帝远的,自己还不得绞尽脑汁地从这些财大气粗的乡绅豪吏手中扣挖一点儿钱财出来?这年头,连官都不好做啊!
然则,对于直接受害人冯姨娘而言,却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这一百两银子,布坊是决计拿不出来的,充其量只能从自己小金库里拿出三四十两的脂粉钱。虽说女儿在杜家当少奶奶,然杜家掌事的总归还是杜夫人。杜夫人这人哪里都好,可就是出了名的铁公鸡,拔一根毛都要嗷嗷地叫上好些天。因此总掌事的冯姨娘在走投无路之后便好歹求了殷瀼,让她帮着在奚老太太面前瞒着点,悄悄地从钱庄支了钱出来,不要声张。
殷瀼当即有些为难,毕竟一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几乎要将钱庄所有的散钱都支出去。而若帮了冯姨娘这个忙,殷瀼明白,冯姨娘在一时半会儿又凑不上这么多,钱庄等于是得不偿失。可若是不帮吧,毕竟是自己的婆婆,又如此低声下气地求着自己,殷瀼还是有些不忍心。
奚晚香就不是这般好受气的了,见堂嫂犹犹豫豫,她便干脆地把账本摊在了冯姨娘面前,伸了根手指点着白纸黑字的账本,说:“婶娘且看,这便是当下钱庄的库存,也不过就三十两。前两天刚好贷了一笔钱出去,因此这会儿也没钱支给您,您还是向祖母直说吧,祖母这样宅心仁厚之人,定然会把奚家的收租上来的存银借给您的。”
听着这小丫头斩钉截铁的一席话,冯姨娘气得直翻白眼,可又没法子,看了眼账本,确实清清爽爽地写着“结余三十两”,冯姨娘只得铁青着脸,一拂袖,走人了。
冯姨娘走了之后,殷瀼好奇地从晚香手中接过了账本,翻了翻,却发现这几张墨迹簇新,手指一擦,还能带下几丝墨痕。殷瀼睨了晚香一眼,只见她抿着唇发笑,便明白不过是这小丫头暗地里使的手脚罢了,倒是解了殷瀼的围。
殷瀼放下账本,戳了戳晚香留了半截刘海的脑门,故作严肃道:“什么好的不学,转学这歪门邪道的。”
堂嫂用的劲儿不大,又分明是宠溺的语气,可晚香偏得装得委屈,一声不吭地生闷气。果不其然,不出一刻钟,堂嫂便捏着块松子糖送到晚香嘴边,软声软气地安慰她了——这招屡试不爽,可比从前与堂嫂争辩好用多了。
是嘛,堂嫂洞若观火。遇上事儿,自然在心里早已琢磨了透彻,不过与晚香行动的方式两样罢了。其中厉害关系,两人心知肚明便好了,不必非得说出来。
那一百两雪花纹银,冯姨娘最终还是向老太太张了口。
奚老太太亦不是好糊弄的,一百两银子出手,必然要问个清楚明白。因此便让冯姨娘把布坊近些年的明细账都送上去,好好翻了一遍之后,奚老太太便震怒了。原以为布坊即使不算盈利,但总归还能过活,然这番仔细一看,才发觉布坊早已让冯姨娘整得极不像样,连假账都做得歪七竖八,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怎么回事儿。
觉着布坊好打理,才把两家都交给了冯姨娘去管,谁知如今却落到最多只能凑出个二三十两银子的境地!真是让奚老太太气得直瞪眼,余光都不想瞟到不尴不尬地站在角落搓手巾的冯姨娘,颤颤巍巍地给她指了门口的方向,让她赶紧滚出去,别在屋子内碍地眼珠子疼。
幸得奚家这点家底还是有的,又有奚旭尧从江宁带回来的银票,因此不多时一百银子便缴了永州知府的公库。只是这事下来,冯姨娘手上的两家布坊则变得名存实亡,如同曝了阳光的薄冰,瞬间便融化开去。
只是奚老太太不得不又开始头痛这两家布坊何去何从,若干脆地当作普通的店面盘了,未免太亏。毕竟是经营了那么多年的老字号,虽说被冯姨娘整得不伦不类,但若交付给个正经人,重新打理,必然能重张旗鼓。
奚老太太便想把这两家布坊让奚旭尧去打理,可奚旭尧志不在此,江宁的天地那般广阔,他还年轻着,怎肯甘心留在这小地方,管这两家小店铺!
只是如今的祸端是有自己从江宁运回来的那几匹宫绸引起,奚旭尧还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因此便觉得心中过意不去。就算对冯姨娘厌恶,此番让老太太这样焦心,又劳烦殷氏娘家的人去说情,他思来想去,便答应奚老太太在家中多呆一段日子,将布坊接手过来,等到布坊重新步上正轨,等到虞氏的胎儿呱呱落地,他再走也不迟。
奚旭尧只是不明白,宫绸在这儿极少见,若只是小范围地卖给乡绅员外之人,不说是宫绸,那些没见过宫绸的地主员外绝不可能知道,只会以为是不错的绸缎罢了,又怎么可能传到永州知府那儿去?还犹如突袭一般,把邻镇布坊的宫绸给查获了?思来想去,奚旭尧还是觉得是自己疏忽大意了,以为小地方便比江宁好行事,可没想到就得是在阴沟里翻船。
奚老太太虽有疑惑,可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事情过去都已经过去了,今后风平浪静,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便是了。听到奚旭尧的这决定,奚老太太甚是安慰。而奚晚香却开始忧心忡忡,堂哥这一留便是一年半载的,日后免不了再发生上次的事儿,自己又不是三头六臂,哪能时时刻刻不离堂嫂半步?
当然,发愁的不仅仅是晚香,眼见着肚子应该越来越大的虞氏更是焦躁不安。是继续垫毯子好呢,还是该换个枕头进去?可今后天气越来越热,衣裳越来越薄,如何才能藏得□□无缝呢?想着,虞氏又抱怨自己不争气,年轻时候贪着好奇,用了一段时间的麝香,倒是吐气若兰、馥郁芬芳了,可似乎还真是怀不上孩子了!真是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早晨与堂嫂一道去钱庄之时,经过前堂,只见奚旭尧与冯姨娘在老太太面前,似乎是在做着布坊的交接工作。奚旭尧是跟着父亲奚远镇在江宁做了三四年生意的,自然一点就通,因此很快便把两家布坊的经营门道摸了清楚。只可惜殷瀼没给晚香多逗留的机会,便牵着她悄悄地绕过他们走了。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殷瀼慢慢地走着,身边的小晚香似乎心情极高兴的模样,还拉着她去看桥下水边栖息的一双鸳鸯。
蒌蒿发了三两株,鸳鸯荡荡悠悠地在水上凫着,一派春江水暖的景色。
见晚香看得这样入迷,殷瀼也不想拂了她的兴致,斟酌再三之后,她才开口:“昨儿老太太问我,是不是咱们钱庄与哪家人与恶了,这才让人捅到了永州知府那儿去了。”
奚晚香一愣,抬起头,望着殷瀼:“堂嫂如何回的?”
殷瀼仔细地看着晚香的眼睛,似乎要从中看出些什么出来。
前两天,陈氏布坊的掌柜又上门了,之前明明已然拒绝贷钱给他了,可他偏偏又说此前与钱庄有什么约定,没等他说完,却被晚香的一个眼神制止了。这便让殷瀼觉得十分古怪,又是布坊,偏生还在这样的节骨眼上,难不成此事与晚香还有牵连?可晚香为何要这样做呢?无非就是为了冯姨娘,可近日来冯姨娘也不算嚣张啊,殷瀼想了很久都不得所以然。因此,殷瀼便想借着当下这口子,试探试探晚香。
可奈何晚香的一双眸子太清澈,一眼便能望到底。看得久了,反倒让殷瀼觉得自己思虑过多,虽说晚香聪明鬼主意多,但总归还是个丫头,怎么可能背着自己做这种事?这才笑着摇了摇头:“这事儿我可真是毫不知情,便只能如实禀了老太太。或许就是这么巧吧,知府爷无端便知道了此事,恰好又需要这笔钱充公库,便逮着奚家当了冤大头罢了。”
说着,殷瀼轻叹了口气,只要大家都安生,管那么多干嘛呢?许多事不是非得要弄个水落石出才好。
想着,殷瀼顾自摇了摇头,拉着晚香的手,继续往前走:“权当破财消灾,与官相比,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朝代,都是比不过官的。”
晚香略落后堂嫂一步,望着堂嫂的后背,她不禁心有余悸。
幸好方才没有乱了阵脚,若堂嫂再盯着自己看上片刻,晚香可能就真绷不住了。
她做的这事一箭双雕,既可让冯姨娘在奚老太太那儿原形毕露,失了在奚家的权势和地位,又将堂嫂在奚家的位置又在无形中巩固了几分。
只是她不敢让堂嫂知道,若被堂嫂知道,是自己通过陈氏布坊的掌柜捅出去的,还好说歹说请了韩家夫妻帮忙,辨理三分,打着包票让他们相信奚家的布坊气数已尽,才有了如今这一结果的话,就算不被堂嫂责备,也定会让堂嫂对自己生出些嫌隙。
而晚香也深知,堂嫂是个心思极多之人,若她知道了此事,还不知会想到哪里去呢!既然如此,晚香便打定主意让这事烂在肚子里,绝不让堂嫂看出一星半点的端倪。
是罢,自己不过就是十四的丫头,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还是赶紧想法子把陈氏布坊的掌柜对付好,免得他又耐不住,跑到钱庄上捅了篓子,便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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