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洛不动声色看在眼里,心中开始盘算,要知道一个人的糊涂荒唐可以装,但骨子里的气质是掩盖不了的。
俞鹤追的父亲俞疏深乃是夔州一带有名的富豪,虽不是个江湖人,但这四方,包括十七娘都从没轻他,如今这人冒出来驳他面子,他自然变了脸色,拂袖道:“不知好歹!”
“好一个不知好歹!”十七娘重复一遍,突然出手,口中娇笑。旁人见她嘴角勾花,立刻捂住耳朵,唯有那屈不换迎头直上。
这笑声有古怪!
姬洛跟着掩住耳朵,手脚四肢却传来酥麻的感觉,如虫子噬咬。
‘色授魂与’四字不是白写的,十七娘一笑魅声入谷,一笑如大江汤汤,一笑如石崖悬冰,一笑如春色漫城,她所练的武功精妙皆在于此,这笑声又戏称‘妃子笑’,有惑人心神的功夫。
姬洛以为凭屈不换的功夫,铁定能承上好一会,谁知道这人还没过两招,定力不够就瘫倒在舞台上。
十七娘走到他的脑袋边俯视他:“你虽改头换面,但我一眼能瞧出你是个关外人,说吧,为何要见桑姿?”
屈不换倒在地上,望着彩绘穹顶咧嘴大笑,笑着笑着他酒劲儿上来,眼睛突然红了,悠悠一声长叹:“我与她有约。”
短短五个字,不轻不重落在十七娘心上。
十七娘忽地忆起那个火光遮天的夜,有一人披甲浴血,将手里牵着的孩子推到自己身前,道:“乱尸堆里刨出一个,还有一个没有找到。哎,忠良之后不想竟落到如此田地,可悲可叹啊!”
那孩子的手落在她的掌中,睁着乌黑的眼睛却没有丁点神色,直愣愣看着前方,嘴里不停发出“滋滋”声。
十七娘抬头望那男子,眼中落下一滴泪来,哑着声儿道:“好,这孩子,我保了。”
……
“好,好,好。”十七娘连称三声好,往后退到正中,也不再理会屈不换,而是一面使了个眼色安排人收拾残局,一边拍手朗声笑道:“年前桑儿大病一场,往那鬼门关闯了一遭,如今身子见好,昨儿个跟我说今年的乞巧节新换了点子,金柝传花,我们不玩千金轮。”
宾客里立即有人问:“那换做什么?”
十七娘伸出三根手指,道:“对答如流,合意者,方为入幕之宾。”
众人闻言,竞相奔走相告,俞鹤追看了两人一眼,颇有些不屑,当下追着城中几位才子名流而去。
屈不换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折腾起来,坐在台阶上,抖乱了头发。姬洛抱臂走到他身前,一声不吭,不知该说什么好。
“怎么办?怎么办?汉人的题目我肯定解不出来!”屈不换扔了剑,把手指插到头发里乱揉一通,正焦躁难安,突然瞧见眼前清隽的少年公子,忍不住扑上去抓住他的前襟,“帮帮我呗,小老弟。”
“这会子不叫叔了?抱歉抱歉,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姬洛委婉拒绝,毕竟他可没时间在这里和屈不换空谈。他算是看清楚了,这人就是匹脱缰野马,行事作风和儒家君子截然不同。
然而,姬洛扭头要走,屈不换却有几分不依不饶。大力推搡间,只见姬洛抄在怀中的碎镯子落了出来,屈不换抬手接住,突然起身按住他的肩:“老子曾经听一个人说,玉石多有灵,能护佑主人平安。镯子老子赔不起,但是兴许命能赔你一条。”
姬洛闻言,霍然回头。
“如果老子没摸错脉,你身上中了阴力,靠强劲内力压了小半年有余,再不找人救命就得一命呜呼。”屈不换清了清嗓子,道,“天下只有家师的九阳罡气能洗精伐髓。”
“嗯?”姬洛一抬下巴。
屈不换摸了摸下巴上的青胡茬,挤眉弄眼:“晋人的东西还是晋人最了解。小老弟,怎么样,打个商量呗,帮老子破这楼中三题。”
姬洛站得笔直,他居高临下盯了屈不换好一会,方才微微一笑颔首,冲他伸出手去。屈不换咧嘴大笑,正要同他达成合作,没想到一条白绫抽过来,打得他手掌通红。
十七娘站在后头看着两人,皮笑肉不笑:“你俩还不去干活,砸了老娘场子别以为可以轻松走人,我这地方女人多,嘿嘿,男人也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块八风令的故事主线差不多就在这里结束了,之后还有两章支线收尾,会交代第一块八风令的去向和一些伏笔,不太建议跳过~谢谢谢谢~
看文愉快~好像没什么说的,那就扑倒465~
第45章
“啪嗒,啪嗒啪嗒——”
乌云漫过长天, 大雨说来就来。
穿着海青僧袍的僧人背着一个女人, 走过大风飘摇的山间, 山中无处遮蔽,唯一点绿叶,顷刻浇透全身。
背上的女人口中嘤了一声,悠悠转醒,嘴角的血蹭在僧侣的背上, 宛如落梅。雨水顺着女人额上碎发滚过面颊,她鼻头一酸,想痛哭出声,可手臂圈在和尚安稳的阔背宽肩上, 却又难得的温馨欢喜。
一时悲喜参半, 慕容琇解下上身外衣, 从衣襟处吃力地往上拉,直到罩衫盖过两人头顶, 同避这萧瑟风雨。
“别动。”头上忽生出一片阴影, 施佛槿身子一僵,低头时脸上失了常年不变的笑容。
慕容琇果然乖乖听话,支着双手不敢动半分, 像猫儿一样贪婪地窝在他的背上,轻昵道:“阮秋风走了?”
“嗯。”
“你没有去拿八风令?”
“嗯。”
“是因为我吗?”
“……嗯。”
接连几个肯定,慕容琇嘴角再也藏不住情绪,旋即绽开欣慰和满足的笑容, 继续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那辆婚舆里?”
大和尚低眉顺眼,没有作答。又走了一阵,路旁终于多了几位山中行人,大多是这青山间的柴夫村夫,当中一位瞧见两人负伤,浑身狼狈,心肠一软便硬生生塞了一把伞过来。
施佛槿舍我其谁的佛法,修的是苦行,下意识想要张口推辞,慕容琇却先一步将手中罩衫一放,伸手接过伞来,用汉话回道:“福泽倍厚,多谢大哥慷慨赠伞。”
山中人不问世事,东入的佛教亦未在此地普及深入,赠伞的青年只当他们是一对俊俏璧人,忙摆手称不言谢。
风雨来去快哉,突然就雨过天晴,慕容琇却执着这江南纸伞不肯撒手。施佛槿虽然疑惑,却没多言,半晌后,余光瞥见她闭目微笑,眼角睫毛稍上还挂着晶莹的小珠,气息平和,唯留一声呢喃。
“……同撑一把伞,今生今世不分散。”
————
那夜,施佛槿其实并没有追去,只当慕容琇发泄胡作一番后铁定乖乖回家,因而在心头谓之诀别,计划北上邺城太原王府。
人到邺城,他在太原王府外伫立二日,正以讲经授典的借口入府时,王府却传来飞报,慕容郡主于洛阳婚礼后失踪,再无音信。
脚下僧鞋乘着街头巷尾漫过的流言蜚语,将要跨过恢宏的府门,这将是施佛槿离天下英豪竞逐之物最近的一次,可他却在一声轻叹下,利落折返。
阮秋风劫走慕容琇后取道江淮南下,为了掩人耳目,借送亲依仗遮掩,将她五花大绑后扔在婚舆里。车轿行过花林,林中有槿花五月早开,正是娇艳,被缚后的慕容琇心中激愤,登时向车舆壁上撞去,直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泼上花蕊。
“你还不能死。”阮秋风卸了她的下巴,又将慕容琇重新扔回车舆中,撇下珠帘时看了一旁染血的娇花,不想生事,便将那一枝槿花折下,一并扔入车中。
施佛槿南下来寻,恰好同婚舆相接。
“小师父往何处去?”阮秋风从车队中迎出,看似寒暄,实则试探虚实。
“阿弥陀佛。”施佛槿双手合十,道来:“先师忌日将至,小僧回坞中祭奠。阮先生又为何与婚队一并?”
阮秋风装模作样拱手道:“是这样,在下与霍定纯乃是宿敌,那日追他不及旧伤复发,又见洛阳垂危,于是改道南下,回我桑梓会稽剡山,正好这家姑娘要嫁往那方嫁,以后大家也是同乡人,便与他们搭伴同行,讨杯喜酒喝。”
施佛槿颔首,倒也没有怀疑。阮秋风曾是江左‘四公子’之一,阮氏尝多居于陈留,衣冠南渡后,尚书郎阮裕隐于剡县,阮氏一族也多迁往此处,倒是也符合他的身份。
车马将行,两人不再对谈,负手而返。
慕容琇在车中转醒,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不免在舆车中闹腾。她嘴中塞着丝帕,又掉了下巴,口不能言,只能以这最笨拙也最危险的法子引人注意。
施佛槿停驻,在窗外回望。
阮秋风给媒婆使了个眼色,那大娘便挡在他身前,探身进了车舆,吆喝道:“没事没事儿,上路吧,新娘子啼哭得急了,一是念家乡,二不舍双亲!”
许是为了遮掩,媒婆也没仔细查看,张罗着车舆走了。施佛槿垂眸,在车轱辘压过的泥地上捡起那枝带血的槿花,眼中晕开憾色。
有花名,朝开暮落,如人间缘分。
阮秋风步行在前,耳目一直探听身后动静,闻脚步声停时,他立刻向侧旁移开步子,回头气剑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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