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丫头,说来惭愧,当年你二叔我争强好胜,非和你爹争那家主之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后来遍访三山五岳,寻得许多珍稀材料,见识过隐世的匠人匠心,渐渐阅历丰满,反倒忘了最初的目的,流连大江南北,当真乐不思蜀!”公输致拉着她的手,温和地说道,那语气,无不是长辈对子侄辈的亲爱。
公输沁更加疑惑,忽地想起一物,赶紧打开布囊,捧出那几枚梅花钥,递到公输致身前:“二叔,我见这上头有‘银月落’,也是你做的?”
公输致敛住笑容,仔细接过,多有迟疑,还是公输沁出面开解,说里外都是自己人,他这才在几度欲言又止后,讲出来龙去脉:“是!除了赌气,当年我离家,还有一个目的。”
“我十二岁时贪玩,在北海山中偶然发现了一种木矩盘,想起先祖曾造北海故鸢宫的传说,于是偷偷拓下印子,决意做出钥匙,好上你爹跟前炫耀一番。但这种矩盘看似简单,实际内部有数千根金丝牵连,稍有不慎,便会毁之。我将家传典籍一一翻阅后,终于有所眉目,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材料犯了难,那五柄钥匙重量不一,毫厘有差,要求极为严苛,得用天南地北五种不同的佳木,我这才顺道,各地取材。”
“二十年前,我终在南海郡寻得最后一种木材,做成梅花钥,本打算顺路去珠崖探寻一种珍贵梨花木后,便回乡看看,结果天有不测风云,遇上飓风海难,我侥幸不死,却受了重伤,顺流漂到珠崖的碧落琼湾,被采珠人救起,养伤一养便是数年,再等梨花木成型,又是数年,这才迟了……”
公输沁颔首,心中暗道:如此说来,二十年前,定是有人在海难中捡到了二叔的随身之物。二叔离家时不过是毛头小子,心高气傲,桀骜孤僻,本就少与旁人来往,多年返家,又带着一应信物和包裹,确实容易蒙混过关。
“我那时也不过几岁,哪里又记得这么清,如今想来,难怪当初我讨教蝶纷飞时,总撞上搪塞借口,我还以为是二叔藏私,性子高傲,不肯授受,后来在书斋找到笔录,惊喜了好一阵,又以为是二叔心软,偷偷给我个惊喜……我真是太蠢!”
公输沁连声自责,后又一把按住公输致的手,心口突突直跳:“二叔你听我说,当年有人冒充你进入公输家,而后我父母一夜间骤然离世,公输家迅速败落,许多陈年往事我都想不明白,如今你与我同回广固,定要好好追查一番……”
说完,她将公输致拉到一旁,神神秘秘道:“二叔,我这次北上,还有一件要事,家父已故,事关重大,思来想去,还需你看在家族面上援手,”她下定决心,贴耳过去,小声问道,“你可知,《天枢谱》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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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夏秋交季,雨水渐盛,公输发病急,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他这伤早先没得到及时医治,纵不死却落下病根,多年又未曾安心卧床调养,整日不是在泥里打滚,便是雨里奔波,能熬到现在,实属不易。
眼看他便要撑不下去,魂归往生,相伴一场,李舟阳心中郁忧,实在难以开怀,只能趁夜,在山中枯坐排解。
背后一阵窸窣,公输还是来了,只是不再能吐核作招,考校武功,而是手脚萎缩无力,一头从缓坡扎了下去。
李舟阳叹了口气,转头从白石上跳下,将他扶起安坐。公输略有些尴尬,只能摸着鼻子,干瘪瘪找话:“年轻人不许叹气,来日方长!”
“好,不叹气。”李舟阳顺着他的话说,可一时心事重重,想吐露却又难以启齿,几度欲言又止后,心中更如云雾久郁,到头来,又像个落魄书生,只晓得长吁短叹,可偏又应了他的要求,最后连叹息也给憋了回去。
公输用手臂敲了敲腿骨,强打起精神:“我没多少时候了,你有想说的,趁我人在,不妨直说。”
李舟阳沉吟片刻,拱手行礼,措辞恭敬:“阁下究竟是谁?”随后,他放缓语速,难得柔情,“你便是那位武陵人严竞春,对吗?”
“哈哈哈……”公输盯着他的眼睛,干笑两声,忽地冷脸缄默,“我是公输致。”
李舟阳却十分笃定:“不,你不是公输致。”
两相沉默。
十息后,公输眼皮一颤,眸中含泪,忧喜参半,终是郑重颔首,话起痴痴:“是啊,我不是公输致,我顶替了他,他早就死在了海难中,我在滩涂守了七日,连尸骨都没收到,想必早葬了鱼腹!”
二十年前,从北海故鸢宫离去后,严竞春毫无目的,于是决意先往青州广固,去一趟公输家,将包袱中的典籍木牍等遗物送归公输府。却没想到,正逢上老太夫人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这老太夫人盼儿盼了数来年,家中人人难劝慰,如今大行将至,便连领路的小厮也感念人伦,一看手书竹简,不等人说话,嘴快脚急,进屋连声高喊“回来嘞”,没半柱香的功夫,整个宅邸都晓得二爷归家。
严竞春体貌轮廓和公输致相似,竟阴差阳错被人错认。他想着既是生死之交,又承了情得了故鸢宫的钥匙,如今自个儿无处可去,不如留待此地,替人尽孝床前。
这一留,便是荒唐十年。
“所以你的手脚断折是那几人的缘故?天赐怜惜,起码保住了性命。”李舟阳听他亲口承认却并不惊诧,一切合乎情理,当他听过故事后,早已隐隐有了分辨。
“不是天赐怜惜,而是有人舍命,”严竞春幽幽否认,眼中晶亮大盛,看得李舟阳心口一窒,“何大刘二祁三生有异心,那夜动手时,有意避开了柏望兄,我在奔逃时,被他们用缠丝切断手脚,挣扎中滚下山坳,柏望兄当时一直跟在后方,便趁机夺下我的衣服,替我将人引开,我当时伏在草丛中,亲眼见他们合力杀人,不敢声张,无法救人,一直熬痛伏到天亮,手脚血止,捡回一命。”
“大难不死,我立誓报仇,于是用嘴,叼药草,衔泥根,竭力活下去,便是爬也要爬出海岱山!”公输咬牙道。
一句话涵盖十年,个中苦楚心酸,又有几分能与外人道。相较之下,李舟阳忽然觉得,自己的小病小痛,失意黯淡,在这种大苦大难面前,被粉碎得连渣滓都不是。
李舟阳茫然不解,遂问:“青州距离这儿千里之遥,为何不就近寻个地方落脚,伺机手刃仇人?”
“就凭我?呵呵,柏望兄还有个儿子,五人中我与他关系最好,他曾告知与我。如今想来,那三人杀人后未细究他的踪迹,怕也是晓得了他朝中身份。”严竞春如是道,“我辗转打听到,他母子二人曾北上寻夫寻父,却因晋燕交战,被作流民劫掠至北方,后来燕归于秦,又辗转流落到长安附近。”
“原是如此。”
严竞春忽地笑了,语气比之方才,竟是格外的轻松:“长安有许多东来的和尚,他们都说,因果报应。以前疑义,如今笃定。”讲到这儿,情绪上头,只见他挥着手臂,用腕口戳着自己的心窝,叫李舟阳看向自己,一句话也不许听漏:“昨天发病的时候,却觉得没有往昔那么痛苦,正好十年,也许冥冥中仇怨已得报呢?心愿若了,便不用再苟延残喘,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李舟阳握住他的手,颇有些紧张:“你现在觉得如何?”
“很不好,”严竞春露出一口白牙,血水顺着牙关涌了出来,沿着下巴,脖颈,胸口,一路淌到地上,“回光返照,终有一死。”
“走,我们现在离开这里。”李舟阳急忙起身,欲要将人送出骊山。那一刹那,他仿佛看见了纵身跃入铁炉的老吴头,心中气血翻涌,又气又恼,恨严竞春不早早告知,平白贻误了救治良机,再次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去,而自己弱小又无助。
严竞春用手棒子拦住他:“不,不必费心,公输致已逝于南海,严竞春也已殁于北海,人生在世,求仁得仁,便是善了。”
李舟阳怔了一刻,失力单膝着地:“为什么?”他以为自己已经超脱,看开,无畏无惧,结果旧景重现,依旧还是毫不犹豫陷在过去的泥淖中。
严竞春看他眼神不对,也顾不得周身疼痛,厉声急色,劈头盖脸呵骂:“你听着,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死!亲眼看着,人生最坏,不过一死!既然悍不畏死,难道还惧怕活着?这些日子我看在眼里,你聪颖,刻苦,毅力恒心都不缺,但你知道你少了一点什么吗?”
“你少了剑心,是因为你没有自我!在我活着的时候我知道我为什么活,在我将死之时,我也可以了无遗憾的死,不管是以什么身份,严竞春也好,公输致也好,甚至无名无姓就是你见到的乞丐也好,因为我就是我,我这一生都是在为自己而活!”
李舟阳撒手,平生唯一,泪如雨下。
严竞春奋力想将自己人生的阅历传授出来,可又觉得,话不必太满太多,许多事要自己想,自己走,自己醒悟,最后活出自己的一生,于是说着说着,他软了声音,像是对世界妥协,把李舟阳当成对人生困惑好奇却又跃跃欲试的儿孙子侄,目光变得极尽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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