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吾乡?
了了生得一副好嗓子,词本悲戚,被她半念半唱,倒是牵动人惆怅,难怪连楼西嘉那样惯爱胡作非为的,也敛了性子。
文人多愁,沈夫子心中立时有些大起大落,不免生出些许想法:不管怎么说,成汉还是需要一个男人来主持大局,但这李舟阳说不见就不见,说走就走,自打知道了身世后,整个人便不再如以前好控制,当初瞧他对这个妹妹如此在意,也许现在正是缓和的时机,可以用她作为牵制。
楼西嘉眼角余光一直在沈夫子身上,此时瞧他回过头来,顿时不悦:“老东西你怎么还不走?要我亲自送你吗?”
“老夫有话跟你说。”沈天骄僵在门口。
了了看他二人剑拔弩张,便呵呵一笑,识趣地退下:“你们先说着,长夜漫漫怎可无酒,我再去取两盅来。”
“如果是要说我义父的事,就免了吧。”等了了关门,楼西嘉夹了口小菜,转过身去十分冷淡。
沈夫子快步上前:“老夫要说的是你的身世。”
“身世?”楼西嘉嗤笑一声,把手中的玉箸往桌上一甩,面色不善:“老东西你别在这待着,碍着我眼睛疼,我知道李长离是我的生父,你不用再说一遍。”
沈夫子没动:“但你知道他是谁吗?”
楼西嘉狐疑地瞧了他一眼:“西侠呗!”话虽这样说,但人怎可能没半点好奇心,尤其是如她这般天性爱动坐不住的。
“他可不仅仅是西侠!”沈夫子屏息,朝门窗多看了两眼,这才盘腿坐下,把过去的事挑拣了些不重要的,且略去李舟阳的真实身份,简单讲了一遍。
讲到当初武侯祠埋伏,沈天骄留了个心眼,把杀她的理由改为了“认贼作父,千里救人,偏帮楼括,是非不分”。
如此说,倒也讲得通。楼西嘉虽然仍不喜欢他,但却宽了心,毕竟江湖中不问由头,不由分说动手伤人的都大有人在,若是因为立场不同,也就无甚嗔怪。
“别说现在灭了国,就是成汉还在,当公主有什么好,尤其还要被你这样板正迂腐的恶老头狗眼看低,左一个不满,右一个不该,无趣!无趣得很!”楼西嘉将筷子捡起来,敲着碗沿,大声唱喝,十分不雅。
沈天骄气滞,嘶出一口冷气,本想痛骂,但又碍于方才的做戏,只得按捺不满,稍稍放低姿态哄她:“如今国破,一切从简,倒是不消那么多规矩。况且漂泊江湖,不如归于一隅安定,况若真能复国,这一生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
“是。”
“喔……听起来是不错,有权有钱,还有个哥哥宠着,这么着吧,我是君你是臣,你先跪下来叫两声姑奶奶听听?”楼西嘉把碗筷一推,站直身子,负手而立,装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沈夫子气得七窍生烟:“辱没斯文!楼括教出来的,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哼,我就知道你这个老家伙满嘴谎话,要真信了你个大头鬼,怕是天天得被你戒尺板子伺候。”说着,她脸色一冷,脚跟一踢,将鸳剑踢鞘而出,擦着沈天骄脖颈钉在门框上。提及楼括,就是触龙逆鳞,“现在有伤在身,你可不是我的对手,念你也是条忠心的狗,看在已逝的爹娘面上,你再不滚,我就一剑杀了你!”
沈天骄本就歧视她一介女流,如今瞧她说话难听带刺,更加瞧不起人,只道白给富贵还不要,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没眼力劲儿!
两人不欢而散。
了了取完酒回来,被门前的飞剑吓了一跳,差点失手翻了杯盏:“怎么……还动上手了?”打量屋子一圈,只有楼西嘉一个人埋头吃菜,“说完了?”
“说完了。”楼西嘉看她磨磨蹭蹭,长袖一卷,已将她手里的酒抢来,低头猛吃了两口。
了了失笑,绕到小案后头去推窗,后巷安静如鸡,该走的人确实都走了,她的眼中笑意更深。
“你做什么?”楼西嘉看她倚在窗边一动不动,忙问。
“唱曲。”了了抿唇一笑,起了个调子,还要唱那《登楼赋》。
楼西嘉忙打住了她:“你别唱了,唱得我肚子疼,头也疼。”
了了把手往前一摊,突然霸道起来:“那你先把钱结了,否则我唱什么你就听什么……我怎么说一夜也值千金数,你下次想来,老妈妈非得把你全身都扒个精光,拿去当卖了不可!”
“胡说,我明明是偷偷来的,那个老肥婆,她不知道。”楼西嘉趴在案上,抬头望天,嘴里嘟嘟囔囔得还有些委屈。
了了在她额上轻轻拍了拍:“夜深了,快走吧,我也得歇着了。”
楼西嘉瞬间酒醒了一半,拿上鸳鸯剑,翻窗而出。
这个歌伎是她来长安第一日碰上的,当时她不懂红珠坊的规矩,凭着好玩,点了个男倌,结果上来人说要睡觉,吓得她把人揍晕,转头跳进了了了的雅阁,两个人稀里糊涂吃酒吃到天亮,倒是相谈甚欢。
“刚才说笑的,”了了趴在窗户上冲她招手,“谢谢你给我带来家乡的鹿韭(牡丹)。”
等楼阙外清场的人确认人已走远,一个作男人打扮的俊俏女子这才推门而入,对着窗边的了了道:“这几日了,你可查出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线还有点没讲完,前几章会说。
注:引用自东汉王桀《登楼赋》,这一句大概的意思是,这里很美丽,却不是我的故乡,我又怎能在这里逗留。
第210章
“我这儿从不赊账,她在我这儿喝酒的钱你可得结了。”了了转过身正对那俏娘子, 双手撑在窗沿上, 忍不住痴痴笑了起来。
宗平陆径自坐下来, 就着刚才二人煮酒的小炉,自己烧了一杯,随后取出一块金条,不声不响往桌案上一推。
了了两眼放光,扑过去将金条小心捧在手中, 再望向宗平陆时多了三分笑意:“莫非你是当男人当惯了,真对女人起了意思?”
宗平陆冷冷看了她一眼,了了见好就收,扭着腰肢回了榻边, 从小柜里取出盒子, 小心藏好, 似是不放心,还一连上了三把锁, 后头才开始说正事:“我了了在这红珠坊数年, 论打探消息的功夫,从未失过手。依我看,这姑娘不好查, 她确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除非有人将秘密烂在肚子里。”宗平陆放下酒盏,悠悠道。
了了静默了片刻,认真道:“那个老头很可疑。”
“门上有剑痕, 却没有别的打斗痕迹,不是不死不伤的仇,”宗平陆想了想,问道,“你刚才说,是楼西嘉自己出头救人的?”
了了点头:“我是个唱曲的,只会唱曲。”说着,又顺嘴将方才的《登楼赋》哼唱出来,唱到那句“曾何足以少留”时,忽然一展裙裾,转到宗平陆跟前,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下巴,笑得亲昵。
“我明白了,”宗平陆一把推开她的手,起身朝门外走去,“之后的事你不用再管,我决定亲自去看看。刚才付你的钱,足够她在这里喝上一个月的酒。”
见她当真推门不回,了了支着下巴,嗔道:“宫里的女人,果然一个比一个无情,哟,你怎么又不走了?”
当面被她打趣,宗平陆却并没发脾气,而是摇头关门,隔着门缝笑道:“忘了说,你榻边的鹿韭很漂亮。”
沈天骄此人为人诟病不少,但确实以大局为重,很多事情捂得死死的,如果不是上次楼括搅乱,后又被李舟阳逼问,蜀南的事情说不准真可以瞒一辈子。
只是“羽将”宗平陆并不信世上能有查不出的东西,只要人活着,天大的秘密都有出口的时候,除非是再也没法说话的死人。
翌日,楼西嘉睡到日上三竿,算算日子,白少缺也该寻来了,她便挑了长安最大的酒楼,去吃酒听书。
人多的地方虽然热闹,但也有些乌烟瘴气。
男酒客醉得厉害,不是挤在一处说荤段子,吆喝三两好友晚间去花楼消遣,就是拍桌高谈,对着江湖大事各国时政放些阔论厥词,讲到兴头上,一抡手臂,酒坛子就飞了出去,人还在原地傻子一样乱摸乱找。
楼西嘉点了两碟小菜吃得正香,不知是哪个没眼力劲儿的摔碗,碎渣子溅了她一脚,她拿筷子戳了两只苍蝇塞人嘴里,眨眼就端着小碗里的茴香豆,挤到酒家的另一头。
另一头多是些好酒的书生清谈客,三两围坐着,也不拼酒,主要比谁能说。只是,半盏茶前进来了一位游方郎中,嘴巴很是厉害,本来跟人东拉闲扯,奈何走江湖的故事说得太抓耳,捧哏的多了,自成一席。
楼西嘉左右只见到一处小案有空位,便向小二要了两坛酒,拎过去往桌上一搁:“拼个桌,酒我请了。”
宗平陆也不见怪,大袖一挥,朝她微微颔首:“酒就不必了,姑娘随意。”
“那怎么行?规矩我还是懂的,在外行走,最忌小气,拼桌也是缘,就当多个朋友呗!”楼西嘉看她眉清目秀,实在顺眼,便凑上前去,笑着多说了两句,“其实我看你是个姑娘,所以才择了这地儿,跟臭男人可没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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