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洛垂眸瞧了一眼,没动筷,反而是从白狐裘下,取出刚才顺回来的镜子和夜光常满杯,推了出去。钱六爷“诶”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说变脸就变脸:“你这什么意思?”
“完璧归赵。”姬洛老实说。
“不成,”钱六爷嘴巴一撅,“长辈给晚辈的见面礼,不收就是不给面子,我钱六爷是那种缺钱的人吗?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姬洛头疼,这一提到钱,爷俩如出一辙,要不怎么说是父子呢。因而,他只能学着坊间商话推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钱六爷极不情愿扭动身子,将东西往肥臀后的小阁里收捡,愣是费了老大力气。
其实“横生财”诨名在外,也不是对谁都这么慷慨。这次全赖他的那独子,从小养得眼睛长在脑门顶上,往昔都是三句不离钱不离咱爹,好了,那次劫后余生给抬回嘉兴,非嚷嚷说要再去江湖里闯荡闯荡,还把姬洛和屈酒鬼他们一顿添油加醋的乱夸。
而姬洛,先在帝师阁搞了那么大动静,又在长安暗里混得风生水起,钱六爷耳旁吹东风,早就一清二楚,所以先入为主,留了个不错的印象。
“这镜子真能照海?”其实姬洛还是有些好奇的。
钱六爷手刚抓了两个山核桃,没找到锤子,听到姬洛发问,干脆捏在手里头耍弄:“东海之外说有仙洲,这是我早年从一个海客手里收来的。商人贩物,不过冲着噱头名头,你若真要问我奇宝真假,我却是说不出的。有形之物议价,卖的是实打实的珍贵,无形之物,实际上卖的是‘可念而不可得’,金银有价而情义无价,世上无价的东西还很多,很多都可以拿来卖。”
“真的都可以拿来卖?”姬洛把手撑在窗格上,看着头顶的灯火飞雪,“长安啊,真是个富贵的地方。”
钱六爷又道:“在商言商,如果没有最后的八月槎,这个时候我已经出长安了。光靠一个白砗磲,还不值得我做这笔生意,但是我从小先生身上看到了诚意,也看到了希望。”说完,他把山核桃放在桌案上,当骰子甩了一圈。
姬洛笑了:“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钱六爷想了想,续道:“钱家那两个娃娃你都见了吧,我其实也有个问题,如果让小先生你选择,最后是留下钱胤洲还是钱胤川呢?”
姬洛没说话,拱手作别,下了车辕。等他经过马车时,钱六爷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想,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赏赐的宅子远离“闾里”,姬洛没施展轻功,沿着青石长街,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回府门,管事的迎出来时,苻坚酒醒大半,已经吃过两碗茶了。
“孤入主长安已近二十年,竟也不知倾波轩陪楼穹顶设有机关开阖。”
姬洛瞥见坐在窗前摆棋的人,解下白狐裘,在另一侧坐下,等囫囵喝光了一碗八宝茶,这才应道:“我也是今夜才知。”
苻坚瞪了他一眼:“你可真是知交遍天下。”
听他这话的语气,就算没跟钱六爷打照面,估摸着也将人入京的消息攥在了手里。姬洛垂眸盯着碗中倒影,“心想:芥子尘网”在手,如果苻坚连这眼皮子底下的消息都不灵通,也就不必在长安混了。
“哪里,不过是偶然救过他儿子一命。说个有趣的,‘下七路’的‘横生财’钱六爷,真名叫钱百业。陛下您可说过,如今‘长安公府’的那位‘不动尊’,名唤钱百器。说他们俩之间没有丁点关系,便连府上的小厮都不会信。”姬洛悠悠道。
“横生财?他跟钱百器有仇?”苻坚逆着光,眉头紧蹙,“看来是一出兄弟阋墙的戏?你打算借他的手?”
姬洛道:“若要以武力制衡,陛下也就不会等到今日了,所以,何不以商谋商?陛下要的是财帛,那钱六爷要的没准儿是公道呢?”
“你就不怕引狼入室?谁能保证他不会成为第二个钱百器?”苻坚冷笑。
姬洛摇头,眼中闪过精光:“因为有我!陛下该是深谙制衡之道的,钱百器坐大,是因为能压制他的人已经死了,但这一次,不一样。”说着,他顿了顿,“若是陛下不信我,只要别让钱府现今那一脉死绝了,不就成了?”
苻坚深深看了他一眼,笑得有些不自然:“既已用人,又怎会不信?”说完,他夺下挂架上的大氅,快步出门。
姬洛特地给管事交代,往后数日,但凡是钱家来的帖子,一律烧了,若是钱府来的人,尤其是四公子,就以风寒复发,卧床养病打发了去。
上元节后的第二日,霍定纯居然登门拜访“养病”的姬洛,还带了一篮子亲手做的元宵,当时,姬洛正在后院练功,听到管事来报,差点从山石上跌到池子里砸个冰窟窿。
“你还真是会生活。”
霍定纯听了姬洛的埋汰,叉腰大笑,而后把篮子往竹亭石桌上一扔,轻功一展,直掠上亭廊顶端,按着腰间玉带,和姬洛相望而视:“我爹以前说过,乱世没什么好营生,大多不过被迫二字,如果有选择,人扎根在世上,没谁不想好好生活。”
两人就这么隔着空气,聊了好一会,说到阮秋风死的时候,霍定纯异常沉默,过了很久才开口,叹了一句“可惜了”,而后,半个字也吐不出。这种难过与惋惜很清晰,姬洛作为一个旁观者,竟觉得十分触动。
几十年的对手,说不准比朋友还知己。
姬洛吩咐小厮把篮子里的元宵和着糖水煮了一锅,要与霍定纯分吃,后者却摆手,准备走了:“姬洛,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我要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去哪里?”姬洛随口问。
霍定纯犹豫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被阮秋风的事情刺激,他向来口风严实,却还是冒险说了:“东去泗水。”
真正的目标已经很明显。
姬洛垂眸,怅望湖水,没说话。
霍定纯抢白:“你就不怀疑是陛下授意,让我透露给你?”
“为什么要怀疑?”姬洛反问,言中有深意,“你我如今立场一致,又为同一人做事,我不傻,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分得清,若真是陛下授意,那自然也有透露的用意。”
霍定纯哑口无言,他没有风马默那般花花心思,也没有宗平陆解语细腻,他望着姬洛,就像望着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泗水下那座机关楼,听说八年前你们铩羽而归时便陆沉炸毁,如今再去,可不是个简单的差使,当心!”姬洛道。
“没事!”霍定纯一拍大腿,非常自信,“有风老二的东西,万事大吉!”
风马默吗?姬洛目光沉了下来。
果然,一切线索都汇集到这个人身上,和灰袍人的交易,还有霍定纯口中说的,能庇护他们探查泗水的宝贝,都不简单。姬洛总觉得,这个风马默和泗水,有脱不掉的干系,也许是时候,该从这个人入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193章
霍定纯走后,姬洛快步回屋, 厨房里送来的糖水他一口没吃, 全打发了底下的门房小厮。适时, 春风送暖,万象更新,然而,长安却浓云密布,酝酿风雨。
上元节倾波轩的奇事之后, 姬洛闭门不出,先前爱答不理的钱府慌了,尤其是把长安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钱百业的时候, 未知的恐惧令他们寝食难安。
这时候, 钱胤洲被推了出来, 三番五次上门,却都吃了闭门羹, 最后一次好容易被领进了议事厅, 却仍旧没见着人,这位四公子干脆耍无赖,赖在府中不走了。
倒也不全是姬洛不想见, 而是他根本没在府里。长安风雨将至,姬洛忙都忙不过来,怎可能真的呼呼大睡,高枕无忧。
因为被师昂追杀的一事由风马默起, 苻坚似乎有意将二人分开,姬洛见不到人,只能采用迂回战术,实际上,他连日来皆暗中往返太学。
风马默勉强算个文臣,虽然是苻坚的隐士,但仍旧符合读书人的身份。那日他在太学出入,与里头的人多厮混熟稔,想来是常客,姬洛猜测,有一必有二,总有机会再逮着人。不,逮住风马默也并不难,难的是从他身上摸出蛛丝马迹。
可怎么才能探出线索呢?
姬洛想了一招,叫空手套狼——
辗转几月,灰袍人都似偃旗息鼓了一般,毫无动静,但凭他们先前行事的手段,并不像会打退堂鼓的,唯一的解释便是暗中窥伺。
帝师阁上,风马默因为师昂的出现走得如此气急,说明也吃了暗亏,内讧一生,那就不是铁桶一圈,或许那灰袍人也对这个“智将”有所提防,只要自己稍稍表现出结盟的意图和热情,就该有人坐不住了。
事实确如他所料,长安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灰袍人再沉得住气,眼下也稳不住了。姬洛透出的消息太过扑朔迷离,叫人拿不定他在打什么主意。
长安一处宅邸内。
“看样子,照这个趋势,怕是要拿下‘长安公府’,他这是真的跑来帮苻坚办事了?苏明,放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你说,若他有一日回复记忆,晓得自己曾还干过这么一出,会是什么感想?”灰袍人想笑,又憋笑,憋了会,似乎又生出惆怅,渐渐平了嘴角,丁点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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