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头拿衣袖摸了一把鼻涕眼泪,踉跄着往后退:“传世神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这一生又为何要铸剑呢?臭婆娘啊,你为何要让他们带那两册书给我,你既然恨恶我铸剑,便该一恨到底,一辈子都不原谅!”
哭诉声中,老吴头挥手一甩,将手头那柄不满铁屑而未开锋的剑扔了出去:“公子,请君剑!”姬洛飞身去接,半空回头只望着那人影一闪,纵身没入铸剑炉——
“这柄剑赠予你,从此以后,老头子我再也不想铸剑了。”
李舟阳等不及,寻到时机回头杀来,正好撞见这一幕,手中三指宽的长剑嗡然一响,和着腾起的炉火,和身周飞溅的血花。姬洛身立于侧,一手一剑,在红光衬映下,宛若一出唱至凄凉收场的灯影戏。
“老吴……”无情剑客张了张嘴,喝了一喉咙的风。
姬洛见状不再耽搁,没了纠缠,须臾间便从里端闯了出来,两手双剑将人扫荡开,推着默然不语的李舟阳杀出重围,穿过深林,扑入夜色。两人不知狂奔多久,直至东方大白,才拄着剑摔在溪边。
李舟阳像个死人一样漂在水中,若不是他手头的剑插在卵石里,早就顺流给冲到下游。姬洛洗去脸上血污,回头看他一眼——
眼前这个人,看起来没什么大起大落的情绪,但实际性格偏激,不但剑术骄傲,心气更是骄傲。
“走吧。”姬洛走过去伸手将人拽起,拍了拍他的肩。
李舟阳踩在卵石上,向西南的云深台遥望,眉头深锁,话音由缓转急:“一夜了,剑谷距此不过两三个时辰,梁师公飞鸟传书,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来。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不一样。”姬洛毕竟经历过夔州的事,知道太平的地界尚且求自保,更何况两军混战之地,因而只顺口安慰道:“就算剑谷倾巢而出又能如何,哪里破得千军万马,剑术大成者或能以一当百,可世上又有几个,与其郁结于此,你不如好好想想挑起战争的人。”
这道理李舟阳不是不明白,他痛恨的却也并非师门避祸,无所援手,他其实在变相痛恨自己:若复国有望,何至于蜀中颠沛!而后,这些痛恨又转为偏执,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忽地意难平,心中迁怒旁人——
他想:为什么迟虚映当初要救他,如果救的不是他,他也许就不用背负那么多!既然救了他,为什么不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如果当年剑谷与竹海共同谋事起义而不是频频劝阻,蜀南蜀北连通一气,也许早就闯出一片新天地,何故累及至此!
李舟阳回头看了一眼姬洛手头那柄老吴头生平“最后一剑”,心中蓦地被激怒,提着大伞一荡,淌过溪流,一路冲向剑谷。
“李舟阳!”姬洛没料到他心魔已成,拦人不及,只得仓惶喊了一声,跟着追过去。可是蜀地多山,地势复杂,他又不识得路,跟了一会,人就丢了。
姬洛挽起袖子,寻了块石头坐下,心中不由想,李舟阳这个人,重情义这一点倒是与自己很像。
想到这儿,心里觉得负累,加诸一夜未睡,又追了老半天,姬洛手脚疲软,干脆就着一棵歪脖子树眯眼小憩一会。
半柱香后,林间有风声摧草,蛙声乍灭,一朵西蜀海棠从头飘落。有人摇着木铎,哼唱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注1)”
姬洛被木铎声所惑,蓦然惊醒,闭着眼睛抽出决明剑向前比划,将红蕊整齐地剖成五瓣,刹那间人已离开原地两丈,拄剑半跪于地。
“你果然忘了个干净?这便是那所谓的传世功法‘思无邪’……”方才他靠躺的歪脖子树上侧卧着一个灰衣人,戴着两侧绘着鸾鸟图腾的斗篷兜帽,顶部系着两只沉重的挂玉彩线流苏,因而帽檐压得很低,几乎整张脸都湮没在暗影下,只有露在外的下巴轮廓分明。
该找的人没找到,不该来的人却撞了个正着。
“呵,我还没找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姬洛冷笑一声,将那柄未开锋的剑往腰上一挎,手中决明剑翻转,二话不说削下他顶头的斗篷。可惜的是,斗篷之下还贴着一枚白玉金丝面具,上面绘着浓彩却可怖的花纹,瞧不出来人容貌,只能大概估摸年岁不算轻,却也不老。
戴着恶鬼面具的灰衣人闻言不急不缓,继续捧着搁放在腿上的西蜀海棠,一朵一朵掐掉娇嫩的白花,随手扔在地上,嘴角一勾:“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我只是来送你两个选择的。”
“云中村之后还有两个村子,人不多,都是些天南地北来这里讨生活的匠人,往左走,百步之外有一匹快马,以你的速度天黑之前赶至其一,很简单。你告诉他们,让他们赶快逃,因为张育最后一支军队就是从那附近撤走的,或许还能从搜索叛军的秦军手下,捡回一条命。”
说着,灰衣人摇动手中木铎,发出连串脆响。
这类响器起于夏商,大周时曾被用于警醒民众,颁布法令时引人注目,被他用在此处,似乎多有刻意。
还未等姬洛猜疑讽刺他假慈悲,多古怪,灰衣人又先一步接口,续道:“当然,你现在也可以往右走,这里有一份密文,不用怀疑,我解决掉了张育派出去的斥候,这玩意儿真得不能再真。”说着,他抬手一扔,两支蜡封的竹筒滴溜溜滚在姬洛脚边,“邓羌的大军一直在搜索张育的逃军,你带着情报去跟张育透露他们的行军路线,他们就能先一步于绵竹城做出应对,否则,他们必定要困守死城。”
山间林风刮过,细叶上已起了薄霜,姬洛身感寒意,想到云中村只是稍有叛军踪迹,便惨遭屠戮,若张育腹背受敌,一旦兵尽粮绝又无后路可退,依照秦军如今扫荡的残忍,绵竹县城很有可能要全军覆没,成为一座死城。
也许是见姬洛摇摆不定,灰衣人又继续游说:“你能救一整个城池的百姓,甚至还有那些蜀地的士兵。现在你可谓污名加身,天下都在骂你,污蔑你,猜忌你,据我所知,张育已向晋国求援,你如果这么做了,功过相抵,师昂也没理由杀你,你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博得好名声!”
而后,他复又哀叹一声,将手头的落花齐齐挥出。
内力震散花瓣,纷纷洒洒犹如早来的白雪,只听他呼道:“哎哟,不过,那些蠢笨的铸剑师可就要死了……不过死了也没什么,都是些徒留大梦的傻子,没有天赋却想要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说……活着不也痛苦?”
作者有话要说: 姬洛获得重要道具,一刀伤害9999999
这算是和反派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吧_(:з」∠)_
注1:出自《诗经·邶风·式微》
第173章
那一瞬间,姬洛几乎以为这个人看穿了他和师昂的计策, 故意要诈他, 可是仔细想来, 又觉得很没道理。从以往的交锋来说,对手该是个布局缜密,心思细腻的人,可眼下这题虽说难办,却总教人有一种打蛇没打到七寸上的感觉。
也许, 灰袍人这一出只是冲着自己来的……
姬洛拧眉,如果李舟阳在还好,他一个人分身乏术,很显然舍小保大, 或者说丢车保帅是最正常的选择, 两个村子的人再多, 也多不过绵竹县城的百姓和军士,甚至连出题的人也都已经顺当地替他想好了决策——
只见那灰衣人将手一引, 伸向右边, 笑道:“选择不是摆在眼前吗,那只是一群蠢蛋,又没有真正的大师, 数千年集万人,也不一定能出一位大师,你还在犹豫什么?”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个赴死的老铁匠, 姬洛犹豫了,竟不自觉地小退半步,拂袖掸衣,僵立原处。
也许,并不只是因为那个铸剑师和云中村的惨况,还有骨子里隐没的风度和不甘愿为人摆布的意气。
姬洛想:如果反过来呢?绵竹人多,但都是庸碌的人,匠人虽少,个个都是剑谷里的铸剑高手呢?那又怎么选?按人数还是按优劣?
不对,人没有优劣之分,难道弱小就注定被抛弃?如果今日他是弱小中的一员,不是也渴望被人救助?
灰衣人裸露在外的那双纯粹而明亮的瞳眸,死死盯着姬洛:“当然了,如果你厌倦了那些对你喊打喊杀的正义之士,你还有第三条路走,譬如去跟邓羌报告,那么立得战功,苻坚会信你,前提是,如果你是真的想要投奔他的话。”此刻出口的话,已没了刚才的温柔,因为姬洛的糊涂与踌躇,显得十分不耐烦
不是想,这确实符合姬洛的用计,他会因此深得信任,打入敌人内部,也许还有机会得到更宝贵的消息,但那样蜀民惨死,就真的与天下为敌了。
姬洛纠结之处,倒不是真的害怕骂名压身,否则他也不会有此设计,借李舟阳的背景,北上长安以求图谋破局。只是,张育为了匡扶晋室而叛秦没有错,据闻益州牧杨安在蜀郡已经斩杀了两万蜀地士兵,剩下这些好不容易跟随张育投身绵竹,如果就这么被击溃,只剩死路一条。
从上一次长安别后,姬洛对秦国始终抱持一种复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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