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昂应道:“相互利用罢了。风马默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吃了闷头亏,也成了旁人的一步棋。”他拿手敲了敲竹板面,顿言,再道:“姬洛,水远比我们想得要深,恐怕对手布局,是以年岁计的,想要完全起底,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还需要继续打乱他的计划。”
姬洛伸出食指晃了晃,干脆地否决了:“非也。用过的招不能再用了,不出半年,他们定然会反应过来,到时候想再引蛇出洞就难了。”说着,他挑了挑眉,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你方才不是问我有什么打算吗?”
“将计就计。”
“怎么说?”
姬洛忽地起身,掸衣郑重一拜:“师昂,我该走了。”
这一拱手,实乃谢师昂慷慨引自己入阁中禁地观摩研习,无论当初是否为大局着想,这毕竟是人家先辈留下的东西,着实算是情分。这一年看似收获寥寥,但功不唐捐,也许未来将会因此有大造化也难说。
“何必客气。”师昂根本不在意,平静道:“你既然有了主意,有什么需要直接同我说,帝师阁虽人丁寥落,但江湖中至少还卖个脸面。”
于师昂个人而言,在滇南占了白家的便宜,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确实习得了天都教的“不死之法”,因而想通了许多事,反而没那么小气,未尝不可将自家传承与有才学品德的人共享,发扬光大。
“若宗室亦能如你这般,天下俊杰,何愁不得?”姬洛叹道。
如今朝廷奉行九品中正制,家世背景一项被抬举得越来越高,门阀世家倾轧垄断之下,士族子弟打出生便多受祖荫,而寒门清贫则难再出头,许多人远走北方,反受重用,回过头来却为虎狼之患。
譬如辅助石勒立赵国的右光禄大夫张宾,号称“算无遗策”,若无他,石勒未必能成其霸业;更不要说秦国丞相王猛,有“功盖诸葛”的美称,无景略,苻坚的大秦再往后二十年也未必用一战的能力。
惋惜归惋惜,姬洛想了想,忆起之前托付的一事,便随口问来:“不知我托付你打探的消息,可有眉目?”
“剑谷?”师昂颔首,道:“阁中弟子已作收整,不日替你取来。不过,这个叫李舟阳的人有如此重要?他和你之后的计划有关?”
“如果有机会得见,我相信你对他的兴趣必然不会亚于我。”姬洛笑道。
师昂没有再多问,眼前的人儿要是愿意说,他自然乐得听,若是不说,必然有不说的道理,种种之间倒是无关信任,而是有的事情需要全知全能,有的事情却是知之甚少,方能天衣无缝的做戏。
想到这儿,出于道义,他又不得不提点两句:“如今蜀中局势紧张,苻坚两月内极有可能拿下益州,你若要入蜀,不论你做什么打算,还需小心。”
“那就等拿下益州再说。”姬洛吃了两口茶,慢悠悠道:“诶,别急着赶我走,我还得再叨扰些时日。”
送走了师昂,待得夜间,姬洛喝多了茶水没得半点瞌睡,见月朗星稀,于是披衣秉烛,往石刻尾端走去。除了武功,还有一事使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便是师瑕当初留下的睡虎禁地线索,按理说,若结盟约,证物必然应该放在这里。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和师昂把禁地中所有与师瑕有关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可惜仍铩羽而归,既毫无收获,便暂时将此事放下。
不过那时阁中事务繁多,那家伙都是午时来,见星月则走,姬洛也曾推想,会不会是时机不对。
姬洛掀下外衣铺垫在石头上,把灯盏往脚边一放,盘坐其上苦思。大半个时辰后,实在磋磨不出,见月华大盛,丹田气海充盈,也就不再钻牛角尖,干脆收心,就地打坐练功。
气息吐纳过两个周天,四肢百骸格外舒畅,他伸了个懒腰,心中一念起,人已掠至山涧流溪的卵石之上,耍了一套拳脚。
这不耍倒是无事,一舞弄起拳脚功法,人却似那醉酒翁两眼昏花,余光一瞥,师瑕刻字的另一半,忽然如人影接连变换。
“哎!我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姬洛心中惊呼,过往他二人思虑过盛,想得太多,只注重内容,反而漏掉了最简单直观的字体,“师瑕阁主他……他刻的是秦篆!石刻首部先秦汉初时的老前辈作此字体还能说得通,但汉末以后,隶变已成,多弃之不用,师瑕刻字往前数二三代都是隶书!”
为什么要作秦篆?师瑕为什么要作秦篆?
“师昂说过其父酷爱《周礼》,难道是因为濡慕先秦百家?不……不是,是因为字体本身?秦篆无非更为圆润,着笔迂回盘曲,线条结构便如画中简笔小人。”想到这儿,姬洛立时揉了揉眼睛,将脖颈歪斜横来侧看,竟然真看出了变化走位,脚下踢起一根浮在水面的树枝,正对石壁比划起来。
其上所画招式算不得奇妙,但却一气呵成,一时凌波漫步,一时俯仰啸月,一时掬水捕风,一时踏浪濯尘。一套下来意犹未尽,以至于姬洛皂靴着落在潺潺溪流当中,任由流水冲刷润湿鞋袜,也未曾挪动半步。
“这种感觉……好熟悉……比石刻凿字的气韵更让人熟悉。”刹那间太阳穴生出刺痛,姬洛扔下枝条,用双拇指摁住,双目赤红,几欲炸裂。
看来记忆这东西仍需随缘,急不得。
树枝落地并没有顺流而走,冲入寒潭下游,而是插入了浊泥之中,发出一声脆响。姬洛努力平复心绪,待脑海中那些凌乱的影子彻底散去,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倒拔枝条,准备回屋静休。
哪知道,那根枝条尾巴大,又残留着姬洛手头余劲,所以落得深,这一抽,竟然挖出连片泥沙。就在姬洛踩踏的浅水之下,竟然露出一点菱花边——
不,不是花边,按照泥土走势,应该是个雕花的盒子。
再回想刚才那一套行云流水的招式,姬洛才发现,原来还有这般用意!这难道便是所谓“坐观”比不过“实练”?他赶忙借枝干用力一荡,起出一巴掌大的小木盒,飞落在左手之上。
上头的钩锁已经有些腐蚀,可通体木质却还完好如新,当真是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啊!姬洛左右细视,审查无人后,这才一点锁扣,开盒以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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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中干燥,甚至半点水也未渗入。轻柔的棉絮上落着一块小令,凿刻“清明”二字;而令牌下压着一根竹简,上书十六字:“清明之愿,受君之托,但为君故,守誓洎今。”
姬洛抬头,那字迹与石壁最右侧的刻字如出一人之手,而盒中小令,正是清明风令!
“如果竹简便是盟誓之约的证物,那么师瑕当年北渡泗水,竟然还带出了八风令!难道他也是九使之一?”姬洛纳罕,但很快又推翻了这一猜测,“不,九使皆居于楼中楼,师瑕常年出入云梦,不可能。”
凉月之下,姬洛站在一片蛙鸣蝉噪声中,既觉得吵闹头痛,又觉得寒凉刺骨,可现在明明是只着单衣也暑热难耐的八月。
“为何师瑕带走清明风令这么大的事,九使之中竟然无人知晓,无人提及?那个‘叛徒’在楼中楼究竟处于什么位置?为何要背叛楼主?”
“如果按照这个推测……九使之中便只有七个人携令而出,除去燕素仪,那么还有一个人手中无令?这个人又是谁呢?”
————
宁康元年,九月。
东君西侠寥落过半之后,江湖中却忽地掀起一股风浪,并在文士之间广为流传。有人提议,既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故托名再提四人,欲要作“新四公子”,呼声最高者,居然是被师昂追杀了一整年的姬洛。
宁康元年,十月。
慕容琇再上有琼京,扬言要与师昂一战,替姬洛正名。
过去一载春去秋回,但凡抽得开身,这姑娘都会来上这么一遭,久而久之,师昂不想烦心应对,都托书避了开去。这是继四劫坞舵主暗中托书陈词,滇南天都代教主相故衣拒绝江湖人入宁州搜索姬洛行踪后,第三位表示深信不疑之人。
姬洛与师昂对饮时听到这一遭,不由感慨万千,苦坐半个时辰难对一言。
宁康元年,十一月。
有彗星出于尾箕,终于东井。
星象预示天下大变,太史令张孟仓惶上书谏于秦天王苻坚,称“尾、箕是为燕分,东井是为秦分,十年之后,燕当灭秦;二十年之后,代当灭燕。(注1)”彼时燕国已灭亡数年,苻坚盛宠慕容姐弟,将张孟斥责一通,不纳其谏。
宁康元年,十二月。
诸事相安。
除夕夜,师昂回寝卧处歇息,忽见床榻上有一雕花木盒,开锁细视,唯留一叹。当夜,起琴曲一首,流传至云梦三山四湖之外,一时为建康名士追捧。问其名,对曰:“招招舟子。”
开年有两小儿街头辩,方问及曲名,何为招招舟子?
答: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注2)
宁康二年,春。
云梦泽外却月城,有一古早渡口,往来城镇的人皆靠此处船夫摇桨代步,虽地头简陋,却人气活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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