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夷抬眼打量了红衣人一眼,没有说话,但从他虎视眈眈的神情来看,自己只要再动手,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随后,就在他拾掇长戟扛于肩头,准备发话时,姬洛却先一步抢得机锋:“重夷前辈怎么说也是有头脸的人物,师瑕阁主刚刚驾鹤西去,此时再动手恐怕胜之不武,若前辈真想练练手,方才我们还未出胜负,不如由小子我陪您去芦苇海外再过两招。”
姬洛说话规矩,甚至用了敬称,从小辈来足够谦虚,但重夷知道,这个小子看他的眼神像虎狼豹子,还是最隐忍的那一种,是恨不得碎尸万段那一种。
重夷觉得奇怪,按理说他们之间既没有过节,而姬洛又非帝师阁的人,为什么这少年会有这么大的敌视?
“好啊!”
重夷松了口,“帝师阁举哀,那今日便就此罢战,三日后我会再来,届时……”他调头看向姬洛,“我们一决高下!我倒要看看,谁当得了帝师阁新阁主,若连我也胜不得,我劝你们也别再以其马首是瞻,我主不日将会一统南北,不如换个主人试试?”
对重夷来说,师瑕和他非亲非故,他也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因而有琼京上力战不败,越发自得,不由仰天狂笑。相较下,与帝师阁众人眼红含泪的场景格格不入。
“夫人,别理他,封山即可。”方淮谏言道。
另一边,谢玄带着两个随从也走了过来,先向师夫人摆了摆手示意,随即站到内阁前,借机暗示了自己的立场。
裴栎有些发懵,不禁问道:“我觉得那位方公子说得有理,封山即可,他重夷若真敢捣乱,大人,我这边去请荆州府君带兵甲来。”
“你不懂。”谢玄只摇头说了三个字,便再未开口。
裴栎摸不着头脑,便去找阿枭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在场其他人听闻,却瞬间明白了那三个字的含义。
上一辈有上一辈的固执和风骨,重夷以祖制为借口,要在云门祭祀上挑战阁主,祖制没废,他们便不能不战而降,这已不是理智不理智的问题了,很多时候,只是为了一口气。
“好!三日便三日!”师夫人扶了一把高冠,朗声道。
师瑕生前,师夫人对他的追求和大义素来无甚识趣,因而两人才会分地自居,但现在不一样了,师瑕死去,不论是因为妻子还是师母的身份,她都需要继承他的遗志,暂挑大梁。
若这一仗胜,不但可以挽救帝师阁的名声,还能为中原操鼓振奋,若这一仗败,那输的可就是一整个江湖士气。
重夷没再搭话,而是抗刀欲走,可他刚走了两步似乎有些犹疑,不由扭头多打量了楼西嘉两眼,也不避嫌,张口问道:“姑娘长得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是个粗人,不爱绕弯子,想不清楚就把自己知道的统统都吐了出来,“姑娘是否来自蜀中,可是姓李,我曾有一旧友和你眉目有些相似,不过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也许是童年的缘故,楼西嘉和帝师阁生来亲近,因而对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憎恶非常,只冷漠地回了一句:“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我……”
重夷难得露出窘迫,想到陈年旧事,不甚唏嘘感叹,念及故人时他张了张唇,想再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只得扭头下山,跳上小船,出了芦苇海。
楼西嘉回头瞥了一眼那个昂藏大汉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正思忖着,有小弟子见她眼熟,忙围了过来,嘴上亲昵地喊着“楼姐姐”,伸出手来想拉她的衣袖,但又觉得于理不合,只能尴尬地挠头,转向后放声吆喝:“大家快看,真的是楼姐姐回来了。”
白少缺整个人已经挤了上来,不动声色挡在了那几个小鬼头的前方,将楼西嘉隔开。没理由他的人被当猴子围观。
“你是谁,你做什么?”那孩子嗫嚅了两句,却被白少缺妖冶的面相和满是杀伐的眼神给骇退了半步,最后不敢抬头打量他的眼睛,只敢梗着脖子道:“楼姐姐是大家的楼姐姐,不,是二师兄的楼姐姐。”
白少缺拿出子刀蹭了蹭指甲,闲闲地说道:“她现在是我的。”
那个“的”字刚落地,楼西嘉一巴掌将他推到一边,努力挤出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生硬的笑容,温柔地抚了抚小孩的发顶。这母性的温柔和乖巧,看得白少缺目瞪口呆。
那小童子却霍然抬头,望向白衣的身后,也有人寻着他的眼神一同眺望,他们心里都在等一个人,可是又觉得时至如今,等不到了。
破开浓云的金光一束束铺落在百丈渊承天的瀑布之上,此时,不知哪位乐痴,将手头的南箫一转,呜呜咽咽吹起悲歌。
那位报信的小弟子缓过神来,知道大错酿成,“哇”的一声哭出来。
这一嗓子干嚎,彻底带起所有人的情绪,有人哼哼唱唱,走走停停,芦苇海上唱遍挽歌《蒿里》。
有人用袖子擦泪,戚戚声中莫名叹息了一句:“原来二师兄不是跟楼姑娘走的呀……”
鸣锣收兵后,看客们三三两两下了有琼京,在渡头上船漂泊,剩下未走的,要不是坐等三日后大战,要不是曾与帝师阁或者师瑕素有深交,师夫人无力招待,于是打发方淮寻来令颜,在“小楼连苑”腾挪客房,将人一并留宿。
翌日清晨,姬洛卯时洗漱,走出庭院时,整个三山都挂起了白幡,人人着白衣戴白冠,神色悲戚。
远处夷则堂前,宾客聆听诵读祭文,随后泣血稽颡,尚武的痛哭抹泪,善文赋则提笔写下悼诗。
作为后生晚辈,只能在别人叙说的故事里感怀一代英豪出入江湖甚至庙堂的神姿,不免在人逝世后,有些遗憾。
姬洛作为客,遇丧礼,随楼西嘉、白少缺还有慕容琇一同前往拜祭,在黄钟堂前碰到了谢玄并行,倒是施佛槿,似乎一夜未眠,在堂前席地而坐,手持法器的念珠,正在诵念佛经。
帝师阁重礼,虽然非常时期一切从简,但仍有些东西不能摒弃,因而弟子虽众,但各有各的忙碌。
正逢悲丧事,慕容琇也不愿假他人之手来招待,因而自行去后厨替大家寻些吃食。姬洛无事,看这位曾经骄矜无比的小郡主也做上了粗事,没理由闲在一旁,便和她一道往庖厨居去,路上顺便说些旧事。
自从洛阳一别,南浦城外错过后,整整有两年未见,姬洛将大婚那日燕素仪掳掠的后续一口气道出,待讲到长安城楼一坠时,见惯风雨的他,双唇依旧不由颤抖。
慕容琇停步,在姬洛肩上轻轻拍打了三下,谓之安心:“其实我知道。苻坚大破邺城后,燕国不复存在,我和大和尚去了长安。她的事情闹得不小,有心查,想不知道都不行。”她垂眸,说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但国仇家恨一加身,两年奔波,早削平了锐气,只剩下了沉静与坦然:“没想到我和她的母女缘分,早在我出生之时就已经结束了。”
姬洛想安慰她不要责怪燕素仪,人皆有苦衷,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先不说痛不在己身,不可替他人评断,便是如今神莹内敛的慕容琇,恐怕早已没了少女般的怨念。
换作两年前的她,该是哭骂起来。
人终究会成长,会见更多的世面,也会变得更“麻木”。姬洛微微摆首,以旁观者的口吻开口:“燕前辈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对你说的,她说——‘琇儿,阿娘对不起你’。”
“啊。”慕容琇秀口一开,一口气化作唇边烟气。姬洛注意到她眼角的晶莹,但那漂亮的水珠很快在夏日的热浪里碎成尘埃大小的珍珠。
半晌痴呆后,慕容琇蓦然弯腰,朝姬洛行了个鲜卑的大礼,流露出娇憨的笑容,一字一句认真道:“姬洛,谢谢你,我……我原谅她了。”
与其说是原谅,不如说是懂了。
她心里不再只有小女儿的情爱,不再觉得世间只有一个大和尚非其不可,当连热血也敢抛洒时,便再没有什么所谓的舍不下。若说当年敦煌至洛阳的一路行,乃是少女怀春,痴人痴恋,那从邺城到长安,则只有天涯沦落的相伴。
就像大和尚救她,不是因为放下了沈劲的仇,亦不是因为相思多撷,而是因为他心有慈悲,大爱苍生,真正视众生平等,所以愿以己之力,救民水火,结束乱世。
姬洛呵出一口气,心情实在难表。
明明那一瞬慕容琇仿若重回洛阳别府的娇俏,可她口中唤的却不是“小洛儿”,而是“姬洛”,无处不透露着,往事不回首。
是啊,他心里清楚极了,回不去了。
燕国已灭,秋哥已殁,两派白门烟消云散,世事无法再重新聚首。
“阿琇姐姐,其实你还和当年一样。”姬洛当不得她的大礼,于是也拱手作揖,“当今世道,变的是随波逐流,不变的是赤子之心,该是尊敬。”
慕容琇端着几盘素食,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后厨走进来一个男子,穿着寻常麻衣,容貌不惹眼。他在灶前转悠了两圈,什么也没拿,转头将门掩上。
姬洛和慕容琇对视一眼,都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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