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惟尘幼年遭弃,被师瑕收养后一直侍奉膝前,两人虽不是血亲,却感情深厚,胜似父子。话至此,本就一副悲天悯人心肠的他悲从中来,不由痛陈:“师母明鉴,帝师阁名传至今,阁主皆是明是非知进退之人,师父绝不会无故举止异常,定然是有人故意要害他!”
“我知道了。”反观师夫人,除了眉头微蹙外,几乎冷静地更像是非之外的旁观者。只瞧她应和了一声,调头返回夷则堂前,欲要推门入。
师惟尘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口,除了挤出几个艰难的单音,却无字句可劝,最后只能稍一震袖,长叹一声。
师夫人顿了一步:“你师弟还没找到吗?”
侧立回廊中的师惟尘心有所感,回头眼中泛出迷惑,师夫人想起他耳聩之疾,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摇头答道:“不曾。师父虽有言在先,门下弟子不得相寻,但八年多来,师兄弟们一直留意查探,可惜未有半点消息。”
“罢了。”师夫人眼中闪过一瞬哀寂。
“师母可是担心?”
这位师母常年修道且独居于云梦之外,除了死生大事,甚少过问凡尘,莫说夫君起居,儿子丢了,八年来也少有遣人来问,这会子突然主动提及,惟尘有心缓和关系,便立即追问,并顺势一表决心:“若此次祭祀与大选有人胆敢闹事捣乱,弟子必会为帝师阁身先士卒!”
已半只脚跨入门后的师夫人突然悄声退了回来,盯着师惟尘背影犹豫了片刻,方才幽幽道:“帝师阁的事情你不用管,自今夜起,你需暂离云梦,我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需你秘密去一个地方……”
“师母请说,弟子万死不辞。”
师夫人却突然转过身去背对于他,掩袖低声一笑,像怪异神志的话本子中描写的夜来女魅一般,透着诡异:“你知道为什么是你吗?”
师惟尘肩膀几不可见地颤了颤,人没回头,却先闻言长叹,师夫人听那和着雨水的欷歔,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芦苇海外,野渡一船,有两人举伞并立,在飘摇风雨里不动如山。
左边是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儒生打扮,纶巾裹发,下巴青须一撇,一双瞳子顾盼昂扬,隐有鹰视桀骜之相,两颊颧骨高推,尖锐中透着些许刻薄刁钻。
而右侧则是位魁梧壮汉,脸盆子足比身旁人大了两倍,背宽如虎,腰粗似熊,一身肌肉练达,仿有搬山填海之气力。他手里扛着把飞龙戟刀,仿三国时第一猛将吕布的方天画戟制式,但井字戟与长钺一般多用作仪仗,相较笨拙,因而此处摘去一月牙刃,改为细密倒刺,实战中既增加了威力,又能减重加速。
“你说师瑕死了吗?”猛虎般的汉子咳嗽一声,将长戟往地上一拄。
那公子打着羽扇回头睨了一眼,故作调侃道:“你就这么没自信?我可听说从前汉塞关隘前,你与‘西侠’李长离一战,差点以混元劲将其‘棍剑’震碎,那李长离与师瑕乃旧友,两人相较切磋各有胜负,你在怕什么?”
说话的公子从穿着到谈吐一味追求模范汉末名士智囊,可惜气韵差了些,沉淀尚不足,风姿气度少了点雅量,最后话出口调侃不成,反倒有些刺耳,好比画虎不成反类犬。
“那是以前!”‘蛮将’重夷与李长离乃为旧友,两人出身不同,虽非一族却惺惺相惜,此时‘智将’风马默骤然提到,教他心中升起一股烦闷,不由咋呼道:“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但这次他们几乎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何况还有那个神秘人襄助,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身边人沉默未答,那重夷是个急功近利的性子,当即气鼓鼓把话说死了:“罢了,我混元功也不是吃素的,少说一月内,他必经脉尽断而亡,若不成,我提头来见!”
“诶,重夷大哥,又没人逼你,你这暴脾气若是主上见了,多半又要说道许久,小弟我方才那么说,不过是与你玩笑罢了。”风马默拿羽扇一点,悠悠笑道。
听过他的话,重夷这才两道粗气鼻孔出,愤懑暂歇,只是心头忽又起另一事想不通:“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把云门祭祀推迟在两个月后,换作我,干脆直接不办就行了。”
“当然不行,云门祭祀事关朝堂,更何况中原武林无主,又出了临川宴的风波,师瑕现在出不得事,他必须得坐镇云梦泽!按理说帝师阁应该将消息捂得严实,可消息不日便流出,我倒是没想到,那个人手脚这么快,还能撬动帝师阁的人。”
重夷接口道:“这次若事成,主上一定有重赏。”
“云门祭祀……捏个大凶之兆,也不是不可推脱,我猜他们也有私心,帝师阁不愧是帝师阁,好一招打二还一(注)。”风马默低声呢喃,将羽扇在手中轻拍三下,第三下时他眼中乍现慧光,高深莫测道:“如我所料不假,他们在等一个人。”
“等谁?”
书生将伞柄交付到重夷手中,自个儿提裳踏上渡头,跛足步入雨中:“再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一切按计划行事。”他的话音虽柔和,却有杀机顷刻荡平草木,比起瞧着相貌凶猛,实际耿直豪言的重夷来说,更见狠绝,不留余地。
“究竟在等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章,给点交代。
下一章开始进入整个清明风令篇最重要的剧情~
注:科普一下,打二还一,围棋术语,大概意思就是说我让对方提掉我两子,我可以顺势马上提对方一子。
第147章
咸安二年,七月廿三, 黄道吉日。
卯时一刻, 天已大亮, 帝师阁上下各司其职,尽皆为今日大祭而忙碌奔走。
帝师阁令字辈弟子令颜因濡慕之情而多为大师兄师惟尘马首是瞻,时常跟在其左右分担劳责,对一应事务倒是了若指掌。他向来留心,接连三四日未见得师惟尘的影子, 不免多疑,这日一早请安路上还未来得及取证,便被年初新来的小子撞了个满怀。
但凡历任经久的地方,勿论是江湖高宗, 还是王侯簪缨, 都要较自由的门市坊间多上半箩筐的繁文缛节。帝师阁自然不例外, 依旧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等规矩, 讲究行容端庄, 语迟人贵的礼仪,因而堂前有人疾走,历来少见。
“你怎么回事?”
令颜一开口, 那小弟子像见着了救星一般,忙把手头上的锦盒往前一托,小不点儿似的人不争气地抹了把眼泪,又紧张又羞赧, 缩着脖子道:“令颜师兄,这是夫人要的礼服,可是方才我去过夷则堂,除了阁主躺卧养病,一个人都没有。这……这祭典辰时方始,若寻不到人,罪责可就大了……”
帝师阁讲究因材施教,除了旁门左道,从不干预弟子喜好,反而各类典籍技艺皆予以支持,令颜对望气术有所钻研,因而时常以面相观人。那师夫人他曾见过几面,一瞧眉目寡淡,颧高脸瘦,必然是性冷之人,做事不喜欢跟人打招呼。
“你莫急。”令颜将盒子接过,替小弟子擦去眼泪又安抚几句,便将人打发了,自己接下了这活计。
按理说师惟尘性子也淡泊,与他厮混的人却并没沾染那股子高岭之气,反而越活越圆滑,这令颜便是其中之一。
三山十二堂对他来说,那是闭着眼也能从头走到尾的,哪里雀鸟多,哪儿蝉鸣躁他都清楚无二,小弟子一说寻不得人,他脑中便想到了一处地方,因而轻哼着小调,从一处水洞月天转出,往南吕堂步去。
令颜一路碰上些弟子私语,都在谈百丈渊外,芦苇海上密如繁星的船舶,也不知是哪个早起的跑山门眺望,回来后往年轻一辈里添油加醋一吹嘘,立即便越传越夸张,说句大不敬的,那便是武林中的“万国来朝”。
这四湖三山里待久了,与世外多脱节,年轻人定力不够又浮躁,听得一点夸赞,立刻就给自家门庭垒起了高帽,顺带再提一提自己的身价,话语再转回外头浮船上的人时,就都成了乡巴佬。
能来帝师阁学习的都有些心高气傲,“不作妄议”的规矩谁不知道,但劝是劝不住的,令颜便装聋作哑随他们去。
这走南吕堂的一路,他脚步明快,活生生漫出一股“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感觉,特别是一脚跨入庭内,便瞧见那高戴凌云冠的妇人正坐在窗前垂思,他便更为沾沾自得。
“夫人?”
令颜走过去唤了一声,师夫人抬头,瞧见他手中的锦盒,挥了挥手示意他进屋,放在一旁的案上,便再无话。
令颜有些尴尬,走又不甘心,非得要说上两句话才如意,于是便强行开口:“夫人可是在思念……二师兄?”
说话间,他仔细察言观色,见那妇人眉目上抬,揉搓眉心的手转到了下巴托持,便知自己已然言中,遂又道:“众师兄弟也甚是想念,南吕堂日日有人洒扫,房中的一应器物还维持原样,从未动过。”
“夫人不必挂怀多虑,如今阁主出事的消息广传天下,二师兄得知,必不会不顾。”
师夫人抬头回应了一道浅笑,起身踱步到了窗前桌案的另一侧。那笑乃礼节,人情味上却十足疏远:“你不必故意说与我宽心,他身即他道,他悟得他想悟的自会归来,若悟不得想不开,也强求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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