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石从头顶落下,姬洛将她扑倒在地,一手按住她的头伏下,一手拄剑在断隘边刹住脚。
少年从寒芒的倒影中发现,因中毒虚弱在地的巫咸祭司不知何时已经站定,半边身子的力量都压在系挂铃铛的法杖上,他回头朝他们微微一笑,那股黑紫之气迅速从他脸上脖颈间褪去,整个人刹那白若羊脂玉,神光异彩犹如神龛上供奉的神明之像。
铃声很稳,三步一响,在坠落的嶙峋怪石中显得格格不入。
白衣祭司拖着长袍,却没有沿着来时的路返回神殿,而是敲开另一处机关,走向山体外侧,等着他的是一处呼风唤雨的无路悬崖。
“我等你很久了。”巫咸将右手放在心上,消失前留下最后一道叹息。
姬洛一掌拍打在爨羽后背,剧震带来的咳嗽令她吐出肺里的尘土,恢复畅快的呼吸。
爨羽亲眼瞧见那些飞起来的蓝火被石头砸下深渊,现在的玉石台上已无威胁,可也什么都不剩了。失神中,小女孩反向退了一步,踢落的石子丁零当啷落到裂缝底下,半晌毫无回音。
哀牢山的震荡将止,姬洛没有阻拦或是打扰,而是生平第一次浪掷光阴,静看眼前的女孩子从脖子上拉下一条串着骨牙的银饰,合掌在手中捧了一须臾,随后眼角带泪别开脸,猛地朝石台上挥去。
这一挥,斩断前缘,祝颂往生。
无论是善良仁义之辈,还是穷凶极恶之徒,都有悲伤和喜怒的权利,所以姬洛多等了这一刻,等到爨羽心愿了结,才轻声道:“节哀。”
不知是不是小臂上的肌肉爆发的劲力过重,这一掷之后,爨羽脱力跪坐在姬洛脚边,碎砾和尖石擦破了衣裤甚至是膝头肉,她却不为所动:“对不起,辜负了你曾经教我的‘人之初,性本善’。”
姬洛大吃一惊,差点以为刚才在云河神殿动手的是另一个人。
但很快,他就明白眼前的小女孩并不是中邪或者失心疯,而是像匈奴蛮子剺面,南侠歃血,北客饮酒摔碗一般痛表决心,不过她的仪式和这些不太一样,而是对心中装着的那个人,哀婉地诵出极善的忏悔,随后在她的心里,再重要的人也可以放下,一头扎入魔道,从此再无回首。
“姬洛,我可以告诉你,牂牁郡西乡十八村的瘴毒不是开始,南武林攻破天都也不是结束,你甚至怎么也想不到,包括你与相故衣的脱队也在计划之中,如果没有那场落石,还是会有其他的风波,送你们去见石柴桑,再借那个老妖婆之手杀掉姓相的。”爨羽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空洞又无声,好像说话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巨大的窟窿在对倾诉者喊出无情的回声。
“不该活的都不能活。”
姬洛大局感很好,随敌动而己动,因而爨羽变脸,他也不再和善,右靴一蹬,插在石缝里的短剑上手,架在小臂上做了一个横抹的姿势:“是你背后的人指使的?他是谁?或者说,他们是谁?”
爨羽蓦地摇头,嘴角想笑却苦落不下。
生死关头,姬洛只觉眼中一花,身前服饰明艳的女孩硬生生幻出四个幻影。不是影子,而是他目力不清,手脚开始虚浮。
在姬洛将她按在地面遮蔽落石时,爨羽将一条小蛇放入了他的袖中,恶劣的环境转移了他的注意,就算有撕咬之痛,也不过让人以为是锐石刮擦。而这条蛇一直盘在她腰上休憩,用来作为保命符。
“刚才你不该过来的,但我知道,你一定会过来。姬洛,无论你表面怎么狠,你骨子里都是个善良正义的人,你跟我从来不是一路人,你是我这辈子都成不了的人,也是我最……”
话说到“最”字戛然而止,爨羽觉得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她咧开嘴挤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向身前的少年伸出右手,姬洛欲避开,却根本没有力气。
他可没有什么百毒不侵的本事,再被她手碰一下会有什么后果难以想象。
瞧见他厌弃的动作,爨羽心中一跳,垂下眼眸:“我虽然不能告诉你一切,但你记住,姬洛,我这辈子都不会伤害你。”随后,她松开手,心满意足地笑了:“你还记得你在云岚谷欠我的那个心愿吗?答应我,别问,沿着该走的路走下去便好。”
姬洛按着额角,在她的话音中轰然倒下。
爨羽掐了一把擦破的手掌,将结痂的伤口拉开,挤出鲜血,掰开少年的唇角滴落进去,道:“你只需要好好睡一觉,一枕无忧,醒来将是新的风云序幕。”
少年不甘心地闭眼,那巫咸祭司还藏了秘密未说,最后变脸太快,一切都像是掐准时机的布局,而爨羽这一手更令她糊涂,刚才的悲愤与痛苦究竟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恐怕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这两三年来,他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始终没有挣脱这浓密的大网。
小蛇沿着爨羽的脚踝缠绕上来,想回到主人的怀中却反被主人抖下,冷眼踢入深渊中。这一刻起,她不再需要什么保命符。随后,爨羽几个起落飞回入口,打了两个响指,待两个黑衣人涌入,她幽幽一笑,并没有去追巫咸祭司,而是沿着原路返回了云河神殿。
黑衣人扑向姬洛,却并非要手起刀落将他毙命,相反,而是小心翼翼检查他身周的伤口,随后欲将人抬走。
就在这时,两枚碎石子打在黑衣人的屁股上,二人立刻将少年手脚放下,抬头四下寻找可疑踪迹,从露出的两只眼珠子便可以瞧出黑面巾之下一副见鬼的神情。
事实上,还真不是见鬼了。
那二丈宽的深渊罅隙下,蓦地飞上一个人影,掐着脖子上那条宠物蛇的七寸,朝着背对的二人甩去,嘴巴上顺口带了两句埋怨:“落石也就算了,这他妈谁呀,到处乱扔蛇!”
“谁!”黑衣人回过头来,却没捉住那道影子。
不怪他俩功夫太弱,实际上,爨羽也并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竟然还有人黄雀在后,因而也掉以轻心未调动核心部下,只是想招两个苦力。而来人那一双成名揽月手也不是泛泛之谈,与石柴桑这样老不死的尚有不落下风的一战之力,更何况两个无名鼠辈。
蛇打在黑衣人腰背上,受到惊吓,直往皮肉里钻,张开口两颗大牙见肉就咬。一人痛呼,另一人扭头,相故衣在当中一位扭头时折到其背后,两招后一个手刀砸晕在地,随即旋身背踢,将被蛇咬那位踢出丈外,没多会蛇毒发作,歪着脑袋没了气息。
石窟中的死尸暴动时,相故衣装死装不下去了,仗着六年多前的记忆,在哀牢山上蹿下跳,彼时他名下的义子,也就是那位少教主白少缺,惯爱偷溜出云河神殿往阿墨江跑,因而跟他夸耀过不少山中密径。虽是带伤吃了点亏弄得灰头土脸,但好在走对了路,眼瞅着能从敌人后方包抄,没想到恰好碰上了不该碰到的人。
“姬洛,醒醒!快醒醒!”相故衣蹲身拭了拭他的鼻息,又按住手腕把脉,两者皆平和有力,复才松了一口气。再看他身上有蛇咬伤口,嘴角血迹颜色古怪,想来是爨羽喂下的,她的血剧毒,却也将好能克百毒。
过了许久,姬洛悠悠转醒,见眼前不是面目不清的黑衣人,于是放松了筋骨,伸手遮了遮眼角,喃喃一声:“相叔?还有人……还有人在这山里……”
相故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我知道。”
哀牢山大磨岩主峰之上,云深雾绕,飞鸟急啼,积雪从一个山头盖过另一个山头,方才的震荡使其簌簌坠落,连绵如珠细密如幕,倒是比那南恩瀑布更为壮观。
此时还是冬天,虽然山脚四季如春,但山峦却顶不住酷寒冰封。先前大阵开启时迷离的霞光渐渐消退,云色从披红带紫渐渐厚积成灰,空濛的天穹顶飘落细小的六棱晶,落在人的鼻头上一瞬间化开。
大河作鼓天风作琴,手持紫铃法杖的白衣祭司伸手一拄,铃声起落,他和着拍子轻声哼唱无词之调,就如远古巫族唱祝祭祀一般不可冒犯。曲调在空阔圹埌的山谷得到加持,通透明净的声音溜进人的耳朵一直萦绕在心。
“呼——”
沉醉在梦中的人瞬间睁开双眼,迷梦蛊从七窍中齐齐飞出,碎成齑粉时化作一缕荧光从天际划下,宛如坠落的彗星。
传闻轩辕黄帝的乐官伶伦听凤鸣而取竹成管,调分十二律,若楼西嘉在此,必然能认出,这青年祭司使的根本不是天都教的神功。
“快看,那块石头上有个人!”
“是神仙吗?”
醒来的人纷纷揉眼侧头,可云雾飞雪里身影模糊难辨,而那张白净的脸上五官组合间难得有浩然正气,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位天外飞仙。待辨清他手中法器和白色祭祀袍,南武林的众豪客们才呼出那个名字——
“是巫咸大祭司!”
有人疑惑:“他在做什么?”
然而那人问句方落,脚底的山石又起一阵强烈晃荡,震得人左摇右摆,毫无姿态可言,而这时,深渊之下的魇池水由平湖之镜慢慢搅起涟漪,随后中心下陷,急速转成漩涡,从上往下看,似一只观天彻地的眼睛,而瞳子正中,有两人乘风破浪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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