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翦错愕地看着树后的白溯,张了张嘴,又最终决定咽下。
白溯可以一直做个天真无暇的少爷,而江翦却不行……白弘说的有一点没错,他就算是白溯的一条狗,也至少得是一条派的上用场的狗,否则毫无意义。
那天,白溯回到被推平的小张夫人的墓前,与他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江翦气急,第一次说出了从未对他说过的重话,和那些伤人至深的字眼。
也是第一次,白溯向他拔-出了剑——
剑柄还挂着江翦亲手编织的剑穗,那是他跟小张夫人学来的平安结。
白溯从来没有见过母亲,长阳门上下甚至连一张夫人的画像都没有。他爱惜那枚剑穗,就像爱着他素未谋面的娘亲。
那次争执过后,剑穗散落,白溯也再不曾唤过他一声“师兄”。
江翦也有少年心性,也有愤懑未平,他纵然心里有些后悔,但面上却不肯低头,与白溯相互负气躲着走。又恰逢白瀚遣他离谷办事,便顺路除魔,索性一去数月不曾归门。
等江翦气消,下定决心要与白溯好好谈一谈,可是当他回到宗门时,却听闻门中惊变。
——白溯被诬以门中弟子试药炼药,残害十数人命,丧尽天良,已被逐出谷去,负伤逃走,下落不明。
而家主白瀚明知这绝非小儿作为,却放任章夫人母子大行其道,默许他们诬害白溯而不敢吱声,只龟缩在房中称病纵酒度日。
江翦得知的一瞬间,竟不知自己心中所求究竟为何。
他仰慕夫人,但无力守护夫人长命无虞;他想保护白溯,却最终害他流落在外,不知所踪……将长阳门发扬光大?这样的长阳门,究竟有何可发扬的?
……
江翦从回忆中醒来,看向重九,微哽道了声:“……阿溯,我对你不住,也对夫人不住。”
重九反身向内,要去给朝惜之起针:“不必如此。你若能赶紧将那人弄走,便算对得起我了。我见了他就心烦。”
江翦抬起手,叫来个精壮结实的门人,吩咐将白弘带回去关好。
那壮汉熟门熟路地扛起白弘,便要走,白弘“嘿嘿”鬼笑两声,头朝下在壮汉背上摇了摇,突然大叫:\"哈哈哈哈哈我见他人死!\"
众人被他一吓,纷纷转头看去,见他仰起头,一双乌漆漆的眼睛盯着他们,莫名其妙地又笑又唱起来:“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着轮到我!”
“——不是热他人,哈哈哈哈哈看着轮到我!!”
萧倚鹤背后发凉,毛骨悚然地抖了抖。
他顺势往身侧薛玄微的怀里一躲,露出半张脸嫌弃地摆了摆手:“呿!呿!晦气!快拉走!”
第65章 铁证如山 这或许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白家药池确实不错, 泡了这一会,萧倚鹤觉得身体轻松许多,回到客舍时刚好碰见南荣恪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 他出声将人叫住,问他在做什么。
南荣恪挠了挠脑门,咕咕哝哝地说:“还不是朝闻道,气性那么大,就因为白天我说了他衣裳破了的事儿, 他就闹脾气到现在……”
萧倚鹤忍俊不禁:“那他现在呢?”
“我刚给他送壶酒赔罪,他也不在屋里,不知道去哪了……”南荣恪摇摇头, 烦恼道,“多大点儿事啊?不就看见了他亵裤上的小绣花,大不了我穿着亵裤在大街上走一趟还不成吗?”
萧倚鹤乐不可支,前仰后合, 直笑得南荣恪要打他,才捂住嘴憋了回去。
“那酒给我,你找找他, 白家那么大, 省得丢了。”
南荣恪闻言有理, 忙将酒塞给他,一脸正色地跑走了。萧倚鹤闻了闻壶中酒, 果香大过于酒味,更像是甜浆。薛玄微先是拿过来尝了一口,确定不伤身,这才还给萧倚鹤。
两人才在药池里做了那种事,当时热气蒸得人稀里糊涂, 这会儿夜风一扫,身体里那点情动淡下来,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旋过薛玄微喝过的那边,微红着脸,在另一头小口小口地饮着。
薛玄微进到房中,见帘帐换了星纱,在月下泛着金银细错的微芒,里头一袭花红柳绿的锦被,只差没在床头点俩儿臂粗的喜烛。
登时头大……那门人也忒有眼色了些。
目不忍视,只好又转头回到院中,不动声色叫了仆童换一套被褥,谁想转头的功夫,本在院中饮酒的萧倚鹤就不见了,他心里念头频频转过,才要找,就看他从一侧耳房钻了出来,臂弯里抱着一把琵琶。
萧倚鹤高兴地往廊下一坐,他擅阮,是跟母亲学的,但阮与琵琶大体相同,也能勾抹几首简单的曲子。他将手里酒壶往薛玄微手中一推,便专心致志地试起琵琶。
薛玄微背靠廊柱,听着身侧嘈嘈切切,渐觉放松,忍不住开口道:“师……”
“兄”字还没出口,方才还在弹琵琶的人就风似的出去了,原是重九送了朝惜之回来,萧倚鹤上去帮忙,碾着欲醒未醒的朝惜之嘘寒问暖。
薛玄微心里颇不是滋味,将酒壶重重一搁,才旋踵跟上。
重九将朝惜之放在床上,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们,薛玄微见他如此,便明白是有话不方便直说,遂找了个借口将他叫出院中,细细详问。
萧倚鹤见他俩神神秘秘,想去偷听,才走一步手腕就被人拽住。
朝惜之蹙着眉,额边出了一片冷汗,似是被梦魇住了,瞧着脆弱可怜。萧倚鹤笑嘻嘻拍一拍他的手,花心郎似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哄着他玩儿。
正乐呵呵地逗他,却见朝惜之朦胧间掀开一线眼皮,眸子没有聚焦,却急急地撕扯着他的袖子,似怕他跑了一般,叫了一声:“不要下山,不许去兰句城……倚鹤……”
“好好好,不去——”
萧倚鹤话音骤住,突然意识到什么,呼吸猛的一窒。
他后背绷紧,宽袖下的手背隐隐狰出了几条青筋,有铺天盖地的惊骇和细密的恐惧从骨缝里密密地渗出,他往床边靠近半步,盯着朝惜之那张苍白虚弱的脸庞,尽可能平静:“你说什么?”
朝惜之为何会突然提起兰句城?
“……”但朝惜之呢喃两句,又松开手,闭上了眼发起噩梦。
萧倚鹤站在他面前,良久之后,抬手按上了他的颅顶。
刹那间巨大的灵浪直接冲入灵台,一片疾风骤雨灌入脑海。片刻,他猛地一脚踩空,回过神来已跻身在朝惜之的灵识当中,所见是一片天地倾倒,鬼哭狼嚎。
——头顶是浩瀚沙漠,脚下是腥冷天河。无数干涸着猩红残痕的利剑穿起累累白骨,倒插在沙丘之上,泛着道道寒光,不时地落下几滴黏腻鲜血。
萧倚鹤浑身一颤,朝惜之的识海里怎么带有如此浓重的血障!
他往前走了一段,便觉有什么东西在远处呼唤,拉扯着他过去,聒噪得他颅内一片剧痛。
循着呼声走去,远远的终于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巨柱,柱上符咒盘桓,闪烁着层层金光。柱下歪靠着一个白的几乎透明的身影,手脚俱由一条冰链锁住,另一头束缚在巨柱上。
对方安静地闭着双眼,如一匹细腻华丽的柔缎,颈上一道环绕一周的红痕,仿佛是一圈血迹,睫尖与发梢凝着细密的霜雪。
萧倚鹤面无血色,缓缓道:“……果然是你。”
他蹲下,伸手拽过一条冰链,那链上融出丝缕雾气,顷刻间一整条锁链便融成细芒,毫无隔阂地钻进了萧倚鹤的体内,他丹田这颗枯涸的连薛玄微也难以拯救的灵元,竟有起死回生之势。
萧倚鹤有些惊诧,这竟是自己灵力所凝!可他却不记得自己何曾做过这种事,又一琢磨,许是死时魂魄碎裂,少了那么一片两片,记忆有所缺失也说不定。
不过,此尊巨柱所含灵力若能尽数回归,他须臾便能恢复曾经的五成功力。
然而与此同时,这尊冰人也睫毛一颤,眼眸缓缓睁开,抖落了一簇小霜,似有苏醒之意。
萧倚鹤脸色一变,猛地停下了吸纳灵力的动作,退后三尺。
他看着柱下的人,脑海中飞速转念:“……你接近他,究竟是何用意?”
无人回应,冰柱寒气四溢,远离了萧倚鹤后又聚成新的锁链,在冰人鬓边重新凝起霜花,对方再度陷入沉睡。
这时,有道模糊的脚步声自天际传来。
萧倚鹤意识到可能是有人回来了,转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眸色一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躲进这里的,但我不会让你醒来,你就在此长眠罢!”
……
退出朝惜之灵海,萧倚鹤额上渗出冷汗,力气也被抽净。
正是心神不宁,肩膀陡然被人握住,他下意识反手一推,看见是薛玄微的脸,才慢慢落下手臂,长吁了一口气,抢在薛玄微前面张嘴:“重九跟你说什么了?”
薛玄微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道:“他说惜之有些不对劲。除却宁无致那一击,他魂魄上还有别的伤。”
萧倚鹤有点心虚,“哦”了一下,转头四处瞥了瞥。
薛玄微见他如此平静,又想他刚才惊慌失措的模样,顿了顿:“你不问我,当年是从哪里发现的朝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