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着有点别扭,活像是自己被包养了,而且还是十分能吃的那种。萧倚鹤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绷住,笑出了声。
“辛苦”两个字,似乎素来与萧倚鹤没有关系,当年天下谁人不知,他萧倚鹤是天生的修道苗子,无论何种道法,只是看上一眼便能融会贯通,容易得仿佛没有哪件事能难得住他。
是时,咕噜一声。
自从结魂契之后,萧倚鹤的“饿”便有了两种含义,一种是魂魄上的饥-渴,一种是普通的口腹之欲。
显然眼下,是最寻常的后一种。
薛玄微看了眼他瘦瘪的肚皮,无需分辨,也就不等他说话,便端来一碟香喷喷的炸物:“斋房中余下一些山菌。”
寺庙中清规戒律虽各有不同,但过午不食的习惯却是一致的,此时斋房中肯定早已冷了,饭头也到了修晚课的时间。
而且,修炼入定之后人会感知迟钝,难以掌握时间,连萧倚鹤自己也不知道何时会醒转……而这碟素炸山菇,却是油面金黄,入口酥脆鲜香。
——他只道斋房中剩下了山菌,却不说是谁将它们炸好端来的,还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余温。
薛玄微看他一朵一朵地吃着山菇,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模样,便伸手去捏住碟子边沿:“若是吃不惯就算——”
萧倚鹤一把护住了盘子,匆匆将剩下几朵炸菇塞进嘴里,直将两腮撑得满满当当:“送出去的菇子,炸都炸了,怎能浪费?”
他囫囵吞枣似的吞咽,险些噎着,薛玄微忙端来一碗茶水,助他咽下。
“……谁与你抢?”
萧倚鹤噎下东西,舔了舔唇边的炸物酥渣,眼皮一掀:“不是你?”
薛玄微无言以对,只看他咳得满脸通红,好一会才顺过气来。
萧倚鹤又灌了两碗茶,勉强喝了个水饱,正要问是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到说好的经会——门外便蓦地响起敲门声,笃笃两下,礼貌而谨慎。
“两位师兄,大殿中马上要开晚经会了,师叔特命我来给二位引路。”
这可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薛玄微应了一声,便站起身来,却听背后扑簌一滚,回头看去,见他竟然又缩进被子里去了。
萧倚鹤躺回床上,懒洋洋地说:“你自己去罢,我困了。”
薛玄微蹙眉看他,他却翻了个身,滚到更里面的帐子里去了,将被子扯来盖过头顶,开始耍无赖。
门外的沙弥提声又问了一遍,萧倚鹤以为他又该义正言辞地说“胡闹”了,谁知他才要探出头来瞄一眼,却觉脚背一沉。
……有人握住了他露在外面的脚踝。
薛玄微问:“真不想去?”
“不去。我也不爱对付那群秃驴,说多了容易露馅。”一道闷闷的声音传出来。
脚踝被人轻轻地捏了捏,捏得萧倚鹤是小腿酥麻,神飞魄乱,而薛宗主似乎自初见那次上药之后,便知晓了他双脚甚是软嫩敏感,还特意蹂-躏了片刻。
见脚背都泛起了薄薄的绯色,才将他放开:“好吧。”
一松手,蛇藏尾似的,萧倚鹤立刻将两只脚都缩了回去。
薛玄微理好衣襟,抚平微微有了褶皱的僧袖,合上帐帘道:“莫要乱走,若有事就用魂契唤我。”他一顿,又不放心地在四周墙壁设下了咒法,“等我回来。”
萧倚鹤点点头,又想到在被子里点头他也看不见,便又出声“嗯”了一下,须臾听见他向外走的脚步声,又忍不住掀开被角瞥了一眼,嘴里小声道:“……早点回来啊。”
薛玄微有些诧异,似乎觉得这不像他说出来的话,脑子一热,又转身快步走回来。
“…………”萧倚鹤没反应过来,就被隔着被子抱住了。
薛玄微说:“好。”
眼底融了他看不见的暖意。
好一会儿,门外的沙弥等得心焦,催促了好几遍,才见门终于打开,却只出来了一个人,他困惑着向内望去:“同心小师兄呢?身体还没有好吗……”
“嗯。”薛玄微将门带上,“走罢。”
小沙弥摸了摸青脑壳,又问了两句真的不需要请僧医吗,只好先带着薛玄微离开了小院,去往大殿。
两人走后,客房中只剩下了萧倚鹤一人。
他蹬开薄被,先坐起来揉了揉被薛玄微捏红的脚踝,想起方才小腿那阵酥麻,心里暗骂了两声。他下了床环视一周,看到墙壁门窗上密密麻麻上百道的“铁狱铜笼咒”,顿时脑袋一疼。
顺带着也把“宁宗主”骂了一通。
宁无双这怂崽子,真是没把薛玄微当外人,连这种高阶术法也能教给他?!傀儡宗难道不要面子了吗?这百十道“铁狱铜笼咒”,得解到哪辈子去?
萧倚鹤掐着腰凝视了半天,叹了口气,还是活动活动两侧肩膀,认命地选了最薄弱的后窗一处咒法,一道一道地往下揭。
戌时过半,前头大殿已经响起了庄严的诵经声。
而萧倚鹤出了一身汗,才将客房里遍布的咒法解得七七八八,虽手法粗暴,但足以容人进出。他揭这些“铁狱铜笼咒”搞得头昏眼花,于是扶着腰坐到桌前。
揉了揉手臂,萧倚鹤看向窗页,道:“既然来了,又看我忙活了这半天,不进来坐坐吗?”
窗纸上竹叶落影,轻轻一摇。
萧倚鹤又灌了半壶冷茶下去,压下了浮出病态潮红的脸色:“我替你解了如此难解的咒法,你即便不想进来坐一坐,也好歹说声谢吧?这就是你们佛门子弟的修养……”
话还没说完,窗扇倏忽一震,一道纤长身影翻了进来。
落在月光尚未洒落的阴影处。
萧倚鹤眯着眼睛,看不大清,但是身形有点熟悉。
那人走近两步,渐渐从阴影步入到雪银似的月光底下,颔首道:“此是我一人行为,与佛门无干。”
萧倚鹤笑了一声:“重九,你盯了我半天,只是为了这句话?”
重九见他不慌不忙,似乎早就料到了自己回来,便也不再故弄玄虚,缓缓走到桌前打量他,眼神中充满了挑剔和思索,仿佛是斟酌市场上待价而沽的大白菜。
终于,他挑好了,道:“你的眼睛很漂亮。”
萧倚鹤滚着空茶碗玩:“谢谢,我也这么觉得。”
“……”重九一时无言,只好开门见山道,“我想要你的眼睛,请你割爱。”
萧倚鹤静了一会,说:“你说的是眼睛,不是我兜里的糖。”
重九点头:“不错。”
萧倚鹤:“你要糖可以,眼睛不行……你偷抢其他人五感的时候,也都是这么客气吗?还是只对我一人如此?我看你五感齐全,想来偷去这些并不是给自己用,让我猜猜,你是在替谁挑选……?”
重九皱眉,手摸进了袖口。
“别急啊,你要眼睛也不是不行,除非——”萧倚鹤又说,重九闻言抬眸看他,“你将我那位小朋友的声音还回去。鱼与熊掌你总不能兼得吧?”
重九却毫不犹豫,彬彬有礼地拒绝了:“不行。他的声音千里挑一。”
萧倚鹤早知如此,遗憾地叹息了一声:“那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最后一字尚在齿间回寰,他倏地一敲桌面,笔墨碗盏皆轻轻震起,一滴水溅出茶壶来,水珠两面映出两人针锋相对的面孔。
重九下意识退后,但脚底忽地沉重无比,地面金光闪烁,不过刹那间竟浮出一枚不知何时布下的阵法,数十道金线射出,似穿地而出的条条笼栏。
铿锵!
阵法封顶,他被困于狭小金笼之中,只有转身的余地。
此时,被震浮而起的笔墨才咣啷一声,堪堪落回桌面—— 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
重九被困,却不急于破阵,而是垂下视线思考着什么。
萧倚鹤起身走到他面前,这道阵法,看着厉害,其实内里空虚,只是布阵手法有些繁琐,需得用到许多道门基础术法。他饶有兴味地看了看重九,问道:“你是不敢破,不愿破,还是……怕破了阵,会暴露你非佛门中人的身份?”
重九抬头,眼里流露出防备和狠厉。
“小道长,别这么看我。”萧倚鹤跳开两步,笑嘻嘻道,“你寺门前防护布阵的手法,当年还是我创的呢!而佛门的秃驴们,最是与我相看两相厌,自是不会用我的术法来护寺。”
重九先时微微吃惊,但转瞬就拧眉哼了一声,显然是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左右身份已经被人识破,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两把小臂长的短剑,在掌心轻轻一旋:“一派胡言!我只是借你眼睛用上少许时日,待有了更好的办法,自然还你!”
与此同时,轰隆一声,金笼被一剑劈断!
萧倚鹤心下一转,纵身跃出,折了窗外一根翠竹做剑:“好啊,你说话怎生前后不一?方才还说要我割爱!现在又变成了借。骗狗呢,你借了难道还会还?!”
重九生怕他跑了,立刻追了出来,甩出两道寒光。
有了魂契,萧倚鹤的身体更加轻松,他再度跳上了房檐,视线先是往大殿的方向飘了一眼,然而那处灯火恢弘,实在是难以瞥见想瞥见的那个人,只好回过脸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重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