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昏睡而已。”那道声音再度响起,望舒这回听清了,语调沙哑且生涩,像是许久未开口说话,但听其音,却是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与重音差不多大。
“那阁下夜闯卧房,究竟意欲何为?”
“别说话!”少年忽然压低嗓音,紧接着望舒脖颈处匕首一紧,以刀背紧贴喉口。望舒只看到眼前黑影一闪,肩膀处便传来一阵大力,将他整个人都往榻上掼去,而那少年便侧卧在望舒与重音之间,以身体的重量压制着望舒。
望舒本可直接脱身,但好奇心占了上风,便任由少年动作。
倏而,一道手指粗细的白芒自窗外投射入屋内,漫无目的地在上空盘旋一周,再度飞出窗外。
紧接着外头风声渐停,雨势亦消。
房内一片寂静。
望舒缓缓抬手,将脖颈处的匕首拨开,少年眼中划过一丝震惊,望舒再随手一挥,明黄烛火霎时燃起,照地屋内大亮。
半柱香后。
望舒坐在桌前,一身单衣,乌发如瀑,面庞上一抹青纹平添几分妖气,此刻他正慢悠悠垂首抿茶,而他对面,则坐着一名黑衣少年。
少年一袭黑衣劲装,身材高瘦,面容英俊,眉眼间却有一股阴鸷气息,唇色苍白,一言不发地盯着望舒。
“我帮不了你,你找我也没用。”望舒放下茶杯,淡淡道。
少年薄唇紧抿,面色沉重,眼眸中却露出一丝坚定,大有望舒不答应便不走的架势。
望舒见状轻叹一声,劝道:“凭你一己之力,是无法撼动修道大宗的,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全族性命,此仇不共戴天。”少年哑声道。
“我有要事,脱不开身,况且这是你的族仇,不是我的,我也没必要豁出性命来帮你。”望舒不疾不徐道,眼神定定打量着少年。
“我的父亲,百年前曾在荒漠中救过两个人。”少年缓声道。
望舒动作一顿,从容道:“不错,百年前,我初到荒漠,濒死之际确实被一位蛇妖救过,而几十年后,这位蛇妖也救了被敌所袭的楼澜王。这两份恩情,望舒铭记在心。”
少年自怀中拿出一块白玉,放在桌上。
望舒却是不接,只颔首道:“这确实是我的玉佩,我答应过他,凭这玉佩,我可为他做两件事。”
“饮海阁,他们设阵屠杀了我的族人,并剖出内丹供其门下弟子修炼,不仅如此,他们更是想炼化我族人魂魄为魂器,永世为其奴,血海深仇,我必然要报。”
“饮海阁乃是南宗麾下一等宗门,你族人还剩多少?”
“不足一百。”
望舒沉吟片刻,摇头道:“这是死局。”
少年坦然颔首,应道:“我知道,所以我要取得仙器,才有办法将他们一网打尽。我知道你有办法参加逐鹿大会,我也不求你亲身上阵,只希望你能带我一起去大会。”
“你想通过大会取得仙器?”望舒眉梢微扬,“能参加大会的,俱不是闲杂人等,况且我听闻,一旦进入石莲界,便是生死不论,各凭本事。你修为不过三百年,进去也是送死。”
少年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
“帮你自然可以,但是我也只有两份名册,只能带一人进入,我的小徒弟本来也是要进去的。”望舒哂然一笑,侧头意有所指地看向榻上酣然入梦的重音。
少年面色一紧,侧头看向重音,片刻后,深吸口气,沉声道:“我知道了。”
望舒见状笑着道,“你叫什么名字?”
“殷弃。”
片刻后,望舒捻起一块香膏丢入镂空银炉中,打了个响指,银炉腾烟而起,屋内漫开一股冷香,似是雨后新竹,红梅白雪。
重音鼓着一张小脸,手脚并用将被褥抱在怀中,眼眶内蕴着一泓泪,与那黑衣少年对峙。
少年坐在床边,从容不迫,两手放在双膝上,只定定地看着重音。
重音冷哼一声,撇过头去,“我不答应,你凭什么替换掉我。”
望舒靠在桌前,一手端着茶盅,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继续看着好戏。
殷弃沉声道:“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我不是在求你,你师父已经同意了。”
重音面色大变,驳斥道:“你胡说!”
殷弃面不改色,沉默以对。
重音不知为何忽而想到睡前师尊确实有要让自己离开的打算,没想到这才短短几个时辰,竟然连替补的都找好了!
师尊简直……
重音侧头看向一旁悠哉的望舒,嘴巴一瘪,就要哭。
望舒一口茶呛在喉口,当即猛咳起来,一张如玉面庞憋地通红,殷弃见状眉头轻蹙,淡淡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只是借你师尊一用,又不是要和你抢师尊。”
“用也不行!”重音恶狠狠道,"除非师尊亲口不让我去!"
殷弃嘴角扯动,重音见状心中暗笑,一个陌生少年和自家亲徒弟,师尊定知道选谁。
望舒缓过气来将茶盅放在一旁,刚一转身便见两双黑溜溜的眼睛齐齐望向他,一热切,一平静。
望舒轻咳一声,慢吞吞道:“重音。”
重音眼睛一亮,当即抬起下巴,示威似地朝殷弃一瞥,还未来得及放狠话,便听望舒继续道:
“此行由你护送王妃回府,我与这位……嗯殷小兄弟,还有事要做,待到事毕,我便回去找你。”
重音张大嘴巴,满面不可思议,殷弃看向重音,眉头一挑,意思是“听到了?”。
“师尊……”重音委屈极了,如果有兽耳,此刻定是拢拉着的。
“听话,我明日送你到恭城城门处,你陪同王妃回府。”望舒柔声安抚。
“是……”重音垂下头,攥紧被褥兀自生着闷气。
外间风雨停歇,望舒走至窗边,抬手推开半扇,雨后夜风灌入,裹挟着一股青草香气,冲散了屋内冷香。
云散月现,一轮明月遥挂夜空之上。
望舒站在窗边,月光洒落,遍地银辉,殷弃上前几步,二人皆是沉默。
“我想向你打听些事。”望舒缓缓道,“这百年来,你可听说过哪处地方有过异象发生?和龙有关的。”
殷弃答道:“不曾。”
望舒长叹一声,缓缓点头,不再多问。
“我爹曾和我说,他有一位朋友,明明离化龙一步之遥,却迟迟不愿迈过那道坎……”殷弃试探着问道。
“你是想问我化龙之事么?”望舒接道,殷弃面上露出一抹尴尬,见望舒道破便也不再打哑谜,直言道:“不错,以我现在的法力,没有办法和他们交手,我须得研习仙法,那就只有化龙一条路。”
“恕我直言,蛇族化龙可比我们锦鲤一族难的多,不仅仅是要积攒修为,若是正常法子来看,再修千年或许还不一定能成。”
殷弃沉默不语。
“当龙就一定好么?现在四海暗流涌动,大家谁也不服谁,天界有意扶持,若是真成了……怕是龙族要被彻底架空,成为附属了。”望舒俯下-身子,一手撑着窗框,一手支着下巴,遥望远处月色,低声喃喃。
“与其化龙……不如成仙。数万年前龙神犹在之时,三界俱以龙为尊,但今时不同往日,龙族威严一削再削,对你而言,入仙籍舍龙躯,才是你最好的选择。”望舒侧头,瞧着殷弃面庞,淡淡道。
殷弃沉默不语。
望舒忽而笑了起来,“当什么龙呢,龙神已逝,新君未现,现今群龙无首,便如一盘散沙,仙界势大,就连这次的逐鹿大会都由仙界一手操办,为的就是笼络修士,扩充势力,他们定然会在石莲界中投入无数化仙灵药,你到时候随便抢到一颗,便能轻而易举入得九重天。”
殷弃闻言久久不语,望舒见他沉思,心知他自有打算,既是故人之子,少不得多提点几句,但具体如何做,还是要看殷弃如何想。
望舒叹了口气,拿起木棍支住一侧窗框,随手抓了几下松散墨发,正欲转身回榻之时,殷弃忽而出声,问道:“龙族当真就此一蹶不振么。”
望舒脚步一顿,“唔”了一声,双眸微眯回道:“或有转机。”
“是什么?”
“等待一位新君,一个能够一统三界鳞族的新君,重拾旧日龙神之威与尊崇。”
“会有这种人么。”
“当然。”望舒转过头,笑着道。
殷弃眸色微暗,“我要化龙,你告诉我,该如何做?”
望舒眉梢微扬,上下打量一番面前的少年,哂然一笑,“好。”
三日后,恭城外树林。
天色阴沉,微风阵阵,望舒站在树下,依旧一身白袍遮住大半面容,唯一不同的是,那蛇形木杖则由他交给了殷弃。
殷弃一身利落黑袍,勾勒出少年人独有的挺拔身形,恰如一颗蓬勃生长的巨木。
这三日来,重音始终憋着一股气,素来多动的少年,硬生生挨了三天不和望舒说话,实在憋不住了,就跑去马车里面,与王妃闲谈几句。
直至他方才把重音送入恭城,告别之际,重音才气呼呼地道了句早去早回,小嘴撅地能挂个油瓶,望舒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