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尚且年轻的长老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他们在看中洲。
在那人恢复过来的第三个月,像往常一样坐在横枝上的人开了口。长老坐在很远的地方,但他的听力系在古木上,所以听得一清二楚。
那人说:“偷得这么长时间闲,该走了。”
孟鸣朝站在他身边,沉默了会儿,道:“他们都以为你死了。”
“是死了,不过又活了。人啊,只要活着,就绝不能逃避,你说是不是?”那人笑起来,笑得很好看,“你可能不懂,毕竟你是妖。”
月光冷冷地斜映而来,孟鸣朝俯下.身,盯着他的眼:“你已经做了太多了,降下天劫差点魂飞魄散还不够吗……你也知道挽回不了了,何必再……”
“这不是没魂飞魄散吗?”
——大概是方拾遗的那人侧过头,和他对视着,“所以我得回去。”
气氛凝滞了很久,长老听到他说:“此番回云谷,大抵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生于斯,长于斯,就算死在那儿,也是死得其所,就是白瞎了你费劲巴巴地把我救活,抱歉。”
“你知道我这人向来得寸进尺,所以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
余下的话音长老没听见,他看到孟鸣朝低下头,浅浅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眼神似乎很沉痛,又很平静。好像看着自己拼命救回来的人重新赴死,也没多大波动。
孟鸣朝说:“我答应你。”
没过几日,他们俩一起离开了这儿。
苍林与外界几乎没有任何联系,长老费了一番功夫,才知道那人的身份,还听说他葬身于云谷。
这回是真的魂飞魄散了。
此后他再没见过孟鸣朝。
一晃几千年,他们又来了。
而人族与妖族又开始了尖锐对抗。
好似一切又在重演。
孟鸣朝偏过头,看着身边空着的枝条,眼神沉黯。
且不说他这个所谓的“大人物”到底是谁,当年答应了什么,又为何会有陈年暗伤积累,变成小孩,浑浑噩噩流浪了不知道多少年……为什么,所谓魂飞魄散的方满堂,竟然转世成了方拾遗?
他想起在方家祖宅里,见到那具白骨时,他召灵时,叫了方拾遗三字。
那具白骨给予了回应。
孟鸣朝以为那是因为方拾遗是方满堂的转世,当时太过震惊,加之又看到白骨化灰的一幕,巨大的悲伤和痛苦淹没了脑海,没来得及细想。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几千年过去,就算灵魂曾经是同一个,但身份不同,他召的是方拾遗,方满堂不该应召。
除非他们压根就不是什么前身后世。
他们俩就是一个人!
虽然暂时理不清个中缘由,孟鸣朝却直觉不能让方拾遗知道这件事。
方拾遗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能隐约猜到这事恐怕与山海门有关,或许和他那位早就惨死的爹也脱不了干系,让方拾遗知道了……他该多伤心。
不管是谁,有什么阴谋诡计,他都会挡住,只要方拾遗开开心心的就好。
方拾遗在长老屋里待了很久,坐在漏着月色的窗下喝茶,半个字都没撬出来。
或许说撬出来了,但两人鸡同鸭讲——这长老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就说不清中洲通用语,方拾遗问起他和孟鸣朝谈了什么,他的回答里一句话里十个字有九个字都是术士族语,剩下那个字不是“的”就是“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
夜色渐深,叽叽咕咕半天的长老喝了口茶,指了指门口,示意方拾遗该走了。
方拾遗笑眯眯的:“您老逗我玩呢?”
长老学着孟鸣朝,睁大无辜的眼,假装没听懂。
方拾遗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孟鸣朝撒娇就够受了,他没心思管面前这老不死的撒娇:“是不是我师弟拜托过你,不要与我说这些?”
不是拜托。
是掐着脖子发疯似的逼的。
长老嘴里的茶还没心里苦,微笑着以不变应万变。
方拾遗纳了闷了。
孟鸣朝和这位长老不是头一次见面吗,怎么那么多聊不完的?之前问取翠木精华时就罢了,回头又上这儿说什么?
还靠得那么近,亲亲我我的。
仔细瞅瞅,长老脸上虽然画得乱七八糟,但还挺清秀。
不会是……
方拾遗嘶了口气,赶紧摇头,定了定神,又问:“那我再问最后一件事。”
长老睨着他哼了声。
方拾遗好脾气地笑了笑:“你认识方满堂吗?”
长老憋了好一会儿,挤出金贵的俩字:“认识。”
“他来过这儿?”
“来过。”
“然后呢?”
长老看他像是有病:“又走了呗。”
方拾遗啧了声:“他来这儿做什么?”
长老感觉脖子像是还被孟鸣朝掐着,瞥他一眼,想起当年在月色下这两人亲吻的一幕,不阴不阳地道:“和小情人私奔幽会。”
方拾遗:“……”
老祖宗还挺风流。
※※※
orz今天还是很短
第61章
介于长老说还得等一段时间,再焦灼也没用,方拾遗按下纷乱的心思,强迫自己沉静下来,闲着没事,修炼之余便让孟鸣朝教他术士族的语言。
方拾遗的请求,孟鸣朝自然不会拒绝。两人坐在那条横枝那儿,他说一句,方拾遗就学着说一句。方大师兄思维敏捷,聪慧得很,只要记住了就不会忘,学得很快。
孟鸣朝心怀鬼胎,教了几句正经的,就忍不住偷偷盯着方拾遗认真的脸。这儿是树顶阳光最好的地方,近在咫尺的脸容白皙俊美,微仰着头,嘴唇半张着,毫不设防的样子。
他心里一动,用术士语缓缓道:“我喜欢你。”
方拾遗饶有兴致:“什么意思?”
“唔,意思是‘你叫什么名字’。”
方拾遗摸摸下巴,没有多想,跟着孟鸣朝教的语调,一字一顿:“我喜欢你。”
“……”
孟鸣朝清晰地感觉到了心脏突的一跳。
从心底攀升而上的愉悦感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他的嘴角扬了起来,轻声道:“我也是。”
方拾遗求知若渴:“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重要,”孟鸣朝感觉自己似乎掌握到什么技巧了,一本正经地用术士族语言说,“我喜欢你,想亲你,抱你,和你永远在一起。”
末了假兮兮地翻译:“你叫什么名字,我来自中州大陆山海门。”
方拾遗完全没察觉到什么不对,点点头,照样学了。
长老负手立在上方,听得脸色复杂:“……”
过了两日,方拾遗自忖学有所成,从树顶跑到树下。术士族人大多怕生,大多离他远远的,躲在树后露出半个头瞅他。只有个青年颇为热情地凑上来,叽叽咕咕地说着话,用树叶捧来一把红色的野果送给方拾遗。
方拾遗尝了尝,酸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瞅瞅青年友好的笑脸,学以致用地用术士族语言说:“我喜欢你。”
对方张圆了嘴,手里的果子哗啦掉了下去:“?”
方拾遗伸手一点,凭空兜住果子递回去,瞅着他的脸色,有些迷惑。
难道是说错了?
不对啊,他的语言天赋连易先生都开动尊口夸奖过。
方拾遗觉得自己的能力受到了质疑,不死心地清清嗓子,继续:“我喜欢你,想亲……唔唔唔……”
余下的话被及时赶到的孟鸣朝捂住嘴堵了回去。
孟鸣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脸都是黑的,冷冷瞪了眼青年。
小青年反应过来,脸羞得通红,刚想羞羞答答来一句“我也是”,撞上孟鸣朝阴戾的目光,吓得赶紧跑了。
方拾遗挣脱孟鸣朝的手:“哎!别跑啊!”
可惜人已经没影儿了。
他怅然若失:“怎么这就跑了,小师弟,是我说错了吗?”
“……”孟鸣朝嘴角抽了抽,肃容道,“可能是我教错了,我毕竟不是术士族人,有的地方自己也弄不懂。这句大概是挑衅的话,你看他的脸气得通红,说不准是去找人来找场子。”
“那可不成,咱们有求于人,不能破坏关系,还是去找找长老劝解劝解那位仁兄。”
孟鸣朝哪敢让他去:“我去吧!师兄不是快突破境界了吗,快去修炼吧!这儿灵气充裕,适合修炼!”
方拾遗同他往回走,纳闷:“怎么这么毛毛躁躁的。”
“……蛋蛋最近在脱毛,秃了好几块,我有点担心。”孟鸣朝微笑回应。
“哦,没事,总要秃的。”方拾遗宽慰他两句,回去修炼。
接近傍晚时,方拾遗收到了来自白日那个青年送来的一块石板。
代他送石板的小姑娘拿了糖就跑,方拾遗坐下来琢磨石板上的鬼画符,一个字都看不懂,虚心拿进屋请教小师弟。
孟鸣朝接过来看了两眼,石板咔嚓一下就碎成了渣。
“约战书,”他轻描淡写地拍了拍沾上的灰,“师兄不必在意,长老会处理此事。”
一句话就能结仇下战书。
放在中洲,下战书基本上就代表不死不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