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呼吸已经很微弱的,花白的头发杂乱披散,满脸胡子,身子还在无意识发着抖,喉咙间有“嗬嗬”的艰难的喘息声。
方拾遗心里一抖。
他慢慢靠过去,伸手想去碰碰这人,却直直穿了过去——碰不到。
方拾遗怔了怔,指尖颤了颤,眼圈微微红了。
屋门忽然被推开,脚步声噔噔噔的,像是穿着不合脚的鞋。小孩儿嘶嘶地抽着凉气,声音清脆:“别睡啦老头儿,今天遇到个好心的婶婶,给了我只烤红薯,我给你带来了!”
方拾遗的目光低垂在地上,没有回头。
小孩儿似乎看不到他,跑到老头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将怀里捂着的烤红薯捧出来。
方拾遗沉默地偏头看了看他。
那是多年前的方拾遗。
小孩儿脏兮兮的,头发乱蓬蓬,身上的棉服是捡来裁过的,和脚上那双旧鞋一样不合身,唯有一双眼明亮,微微弯着,似乎写满了笑意。
地上的老头的目光本来已经开始涣散,看到他,忽然挣扎过来,干裂的嘴唇开合几度,声音很微弱:“小崽子……我要走了。”
小孩儿愣了愣,意识到了什么,惊惶地问:“你要去哪儿?”
“去见你祖宗。”老头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说完,又缓了会儿,“你自己能活下去吗?”
他皱着眉看着瘦小的孩子,才几岁,还不到成年男人的膝盖高。
凡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庄稼收成不好的年月,易子而食屡见不鲜,这种没人要的孩子下场更惨。
他几乎生出了恐惧,忽然一把掐住小孩儿的脖子:“拾遗……小拾遗,你能活吗?你能活下去吗?还是跟我一起死?”
老乞丐的力气其实很微弱,他太虚弱了。
小时候的方拾遗愣愣地看着他,两行热泪从眼眶中跌落下去,他知道老乞丐在做什么,他要他给他承诺,保证自己会好好活下去。
“我会……会活下去,”他浑身颤抖地哭起来,却死死咬着唇没有吭出声,“你跟我一起,跟我一起好不好,不要走,我不想,不想一个人……”
听到他的保证,老乞丐放开手,脸上露出放心的笑意,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目光却飘远了:“我走了……”
大雪压垮了外面脆弱的树枝,沉重的咯吱一声,打破了满室寂静。
地上的人没有呼吸了。
小孩儿扑过去,使劲摇晃着与他相依为命多年的老人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
方拾遗闭上眼,偏开头,手死死按在剑柄上,青筋突出。
半晌,哭声歇了,他再次睁开眼,眼前的陋室、小孩儿都不见了,只有地上无声无息的老人。
老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慢慢坐起来,直勾勾地望着他。
方拾遗摇了摇头:“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用这种拙劣的术法,对我是没有用的……”
“小拾遗。”他的话被熟悉的苍老声音打断,老乞丐注视着他,“你长大了。”
方拾遗死死抿紧嘴唇,默念心经。
假的。
这些都是假的。
老乞丐叹息似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徘徊于世,跟在你身边,见你跟厉害的仙师学仙法,越来越厉害了……”
“可是我却死了。”
“我本来不该死的,对不对?”
方拾遗僵了僵。
是的。
要不是他快饿死了,老乞丐也不会为了给他一口饭被打断腿。
是他的错。
不是他的话,老乞丐根本不会死。
鬼蜮伎俩,专攻人心。
只要心里有了波澜,就会被钻到空子。
方拾遗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
老乞丐不知何时走到他近前,他佝偻着身子,只到方拾遗胸前高,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厉声诘问:“方拾遗,你是不是欠我一条命?”
“你该不该偿还我?”
……
越来越大声的诘问,嗡嗡响在耳边,回荡在心底,方拾遗大震,意识不受控制地陷落下去,眼神迷茫起来,紧咬的牙关不知不觉松开,一个“是”字藏在舌底,几乎就要吐出。
就在此时,腕间忽然一阵剧痛。
方拾遗瞬间清醒,一把推开面前的人,抽出望舒,喘息急促:“不要靠近我。”
鸣鸣从他袖间飞出来,叽叽喳喳地骂他。
要不是它醒来及时,方拾遗已经回答了。
方拾遗用指腹安抚地蹭了蹭它的头毛,漏了缝的心防重新愈合。
有着老乞丐的脸的人怨毒地瞪了眼那只黄毛鸟,冷笑:“如今你得天下盛誉,风风光光方少侠,还不敢回我一声是与否?”
“你在心虚。”
方拾遗咬紧了牙。
对方讽刺地笑起来:“你的剑术那么高明,来啊,朝着我刺来啊,再杀我一遍,杀了我啊!”
“闭嘴,你不是他。”方拾遗沉下脸,冷声说完,目光移开,冲着黑暗的虚空缓缓道:“你不敢伤我?”
老乞丐愣了愣。
“你是谁?想做什么?”方拾遗并不看他,“意欲击垮我的心志,窥探我心中隐秘……让我猜猜,你想知道方家宝库如何开启?”
黑暗里一片静默。
“你失算了。”方拾遗微微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顿了顿,他低头抚了抚望舒剑,“这个幻境很特别,似乎会激起人心的遗憾痛苦,抑或恐惧忧怖,我听说过这种幻境,若是施术者不主动放弃,就只能……”
剑锋一转,方拾遗将剑对准了自己。
“我自己下手了。”
长剑朝着腹间狠狠刺去的瞬间,眼前的黑暗缓缓退散。
一只手稳稳抓住了剑锋。
望舒剑锋锐难当,那只手也被割得鲜血淋漓。
方拾遗稍稍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袍,还有冷漠的淡金色眼眸。
“疯子。”黑袍人冷冷说了声,强硬地将望舒剑抓过来,远远掷到地上。
天空恢复了昏暗,两人似乎待在个破庙中,不知其他人在哪儿。
方拾遗看了黑袍人一眼,察觉灵力已经恢复,毫不迟疑地扑过去。
黑袍人没料到他这个流氓打法,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方拾遗手上附上灵力,微笑着道:“前辈成天云遮雾掩的,不闷得慌吗?晚辈很想一睹尊容啊。”
说着,已经上手去撕他面上那层笼罩的雾气。
黑袍人竟然也不反抗,好整以暇地躺在地上:“真见着了,你恐怕会后悔。”
态度有些莫名其妙的亲昵与熟稔。
方拾遗一怔,本来已经触及那片雾气,不知怎么,忽然就下不了手了。
好像黑袍人露出脸后,真的会发生某些不可预料的事。
他沉默了下,不敢承认自己那丝奇怪的软弱,摸出把匕首,横在他颈间:“其他人呢?”
“你那个小师弟来找你时给了他们一件保命的东西,还活着,”黑袍人依旧不在意,目光落在方拾遗那张被自己咬得发红的嘴唇上,眼里升起微妙的渴望。
方拾遗没注意到他的眼神,想到面前的人对孟鸣朝的恶意,浑身凉了凉:“鸣朝?他也在?他在哪儿!”
“急什么。”黑袍人按住他的手,力道大得恐怖,将匕首移开,掀开他从容站起,手一挥,破庙角落里另一团被藤条包围的鼓包便被移过来。
他一拍方拾遗的肩,方拾遗灵力一滞,身体动弹不得,被他握着手,轻轻贴到藤蔓上。
方拾遗皱紧了眉,想调动剩下的灵力冲破束缚,身后的人慢慢靠近他,搂住他的腰,凑在他耳边,轻声笑了笑,充满恶意地道:“你觉得他跟我不一样,你很喜欢他,是不是?那你想看看他是怎么看你的,想你的吗?”
“这种藤蔓有许多效用,同你的想的一样,能激起人心的遗憾痛苦,恐惧忧怖……还有情.欲。”
第49章
手掌贴到藤蔓上的瞬间,方拾遗仿佛触摸到了某个人的心跳。
嘭——嘭——嘭——
一下一下,平缓而有力。
眼前的场景开始变幻,却杂乱得令人眼花。
冰冷潮湿的黑暗之地,一眼望不到头的冰原,哀鸿遍野的战场,抱着孩子哭泣的妇人,熙熙攘攘的人世,饥饿,贪欲,嗔怒,痴妄……种种沉浮。
孟鸣朝穿梭在这些之间,没有尽头。
直到一双手伸进来,变幻的一切倏地停住。
孟鸣朝在混乱中抬起眼,对上了一张带着笑意的温柔面容。
好似一束光投射了进来。
似是初见,又似在许多年前见过。
孟鸣朝微微眯起眼:“师兄?”
周遭都是藤蔓,他皱了皱眉,直接挣断,疾步走过去:“师兄,你没事吧?”
“方拾遗”摇了摇头:“你怎么会在这儿?”
孟鸣朝一瞬间觉得眼前的师兄好像有点奇怪,又说不上来,迟疑了一下:“自然是来救你。”
“鸣朝,我中毒了。”
孟鸣朝猝然一惊,方拾遗却已经凑过来抱住了他,说话间滚烫的气息喷洒在耳边,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甜腻香气,“帮帮师兄好不好?”
热血一时有些控制不住地激荡,孟鸣朝整个人僵了一下,不受控制地扶住那道劲瘦的腰:“师兄……中了什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