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看她闲着,便随口问了句,“喂,你这一假死,家里就不管了?你弟弟怎么办?”
关于她的弟弟,还是那次去西沙挖汪藏海的时候,听她本人说的。她说她父亲是裘德考的老伙计,母亲是柬埔寨人。父亲常年在海上奔波,是一个完全的冒险家。他对航海的痴迷更甚于家庭,以至于阿宁都不记得他的长相。之后,她父母先后过世,便剩下她与一个叫萨沙的弟弟。
那时我还有些唏嘘,觉得她一个女人讨生活真不容易,但之后的遭遇让我不得不撤回了所有的同情,甚至不确定那是否是为了博同情编的故事。
阿宁转过身,愣愣地看着我,似乎很惊讶我居然知道这件事,但最终只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你有多久没回家,多久没见过自己爸妈了?”
没想到她会正面噎我,我一时接不上话。阿宁耸了耸肩,又说:“他要是打算找我,那该多不成器啊?除了从同一个肚里出来,我们还有什么关系?”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亲弟弟,而且她满不在乎的表情也很真实,并不像是在赌气。正想着他们是否有什么恩怨,阿宁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不想聊那些丧气事儿,等这次完了打算抽空去波罗的海捞琥珀。
这听起来特别魔幻,但她是认真的。她说女性天生喜爱神秘和珍宝,想趁着还年轻的时候多干几年。
“我啊,注定有一天,是要死在一个我没见识过的地方。”她豁达地笑笑,眼里带着光,“这是我的宿命,我也乐意。我爹也是。我一直不喜欢他,结果我的活法跟他却是一样的。我觉得吧,人如果死在自己的起点,就太窝囊了。”
我看着她眼中的光彩,竟有几分羡慕。能屡次面对生命危险,却不知退缩,乐此不疲,不得不说,她确实是个很有个性的人。
除了和她的谈话,这几天并没有太多值得记述的事。我做得最多的,就是在当年目击闷油瓶烧死的地方呆着。
我有些庆幸,在我和老默他们对谈的时候,闷油瓶并不在场,不然我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这给了我特别长的酝酿时间。我打过很多次腹稿,反复想着该怎么开口。站在那时我目睹他“死去”的那个角落,只觉感慨万千。
自己把自己骗了,听起来特别可笑,然而我居然很平静地就接受了,可能这就是水到渠成吧。终有一天,另一个“我”也将站在同一个角落,再次开始新一轮的旅程。
照理说我应该有些生气的,可我并没有可以发泄的目标,现在的闷油瓶恐怕还一无所知,提出要求的肯定是我。再说了,人本来就是好了伤疤忘记痛的生物,如释重负的喜悦远远超过了被欺骗的不爽,况且我和他的关系,也不是会为了这点事闹矛盾的程度。
“这可不是轻松活儿啊。”
我在心里,对还没穿越的自己默默说道,虽然他听不见,但他终究会成为站在这里的我。这是否算是一种循环,又是否算是一种必然呢?
几天后,我决定和龙匣交流一下。
起因是我告诉了防风镜我的一些经历,讲到在蛇沼获救后,龙匣曾给过我一个预知梦时,他突然非常激动,说他从没在试验版的龙匣上观测到类似的反应。他劝我试着和龙匣对话,因为他认为“托梦”很可能是龙匣一次主动对外的沟通。也就是说,它是有想法的,这远远超出了他曾经的想象。
本来我以为,在闷油瓶没来之前我是不可能使用它的。结果防风镜告诉我,如果仅限于“交流”而不是“使用”的话,应该问题不大,这有点类似于只读访问,龙匣现阶段只是没有把算力解放出来,基本的对话还是不成问题。
我对此半信半疑,最终忍不住试试,便按照他说的,把龙匣放到大空洞的中央石柱缝隙里,然后放血将手伸进去。
下一秒我就后悔了。因为那些白色的触须立刻就起了反应,像突然被惊醒的虫子一般缠绕上来。再一眨眼,我的意识已经脱离了现实世界。
我想那一刻,我的意识应该是静止的。我曾想过,会不会回到上次见到的那个纯白世界里,结果什么都没有,这里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光,甚至没有黑暗,自然也没有环境。
但我能感觉到“无限”。在这片“无限”里,我只是非常不起眼的一个坐标点,我不知道终极在哪,所以也不知道该向哪边对话,但奇妙的,我也感到极度的自由和轻盈,没有任何阻碍或负担。也许我现在已经融入了终极之中,成为信息洪流的一部分,就像鲸鱼口中的一粒灰尘。可难道鲸鱼会和自己体内的灰尘交流吗?
这么一想,我不禁有点茫然。但万事总要有个开始,假如终极是一个超级计算机的话,我也许跟一个半吊子程序员差不多。那么最开始的招呼该说什么?
“Hello world?”
『你也好』——我真的收到了来自龙匣的第一句问候,同时也确定了,这是一次超越语言的,更直接的交流。
我其实不太记得“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也许是振奋或者高兴,但事后回味,惊讶反而占了大多数。一直以来,我都把终极当成是一种工具,可是实际上,它是不是也有某种“人性”呢?或者这并不是“人性”,因为它终究不是人,不过以人类有限的认知,以及为了方便理解,我想可以将它视作一个高等智慧,一个源自外太空,但又诞生于地球的智慧生物。
紧接着,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并没有预计到这次对谈,也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总不能对它说,我只是为了逗它玩才来的吧?难得的一次接洽必须物尽其用,所以我考虑了一会,便尽可能把我的想法都说了出来,包括对终极的理解,以及未来十年打算做的事。
刚开始终极没有给出任何反应。我甚至有点担心,它是不是被我说“死机”了(这对它来说也许是非常大的不敬)。后来我才意识到,是因为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试图跟终极谈判的人——长久以来,都是终极给予人类指令,而我完全颠倒了这个关系。
所以当终极返回结果给我的时候,我才发现,它的回答实在过分简洁。
『可以执行。』
“会不会……有点太简单了?”我忍不住道。
『生存第一,凡意识体没有例外。』
我忽然了然。终极是一个被神话的东西,人们终究还是忘了,它也是由无数的虫子组成的,哪怕它是极其强大的群体智慧,也有活下去的本能。
『谢谢,再见。』
伴随着这句话,我的实感忽然回来了,各种感觉从无到有,仿佛灵魂骤然有了重量,四肢百骸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挤压着,无法动弹分毫。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我被终极赶了出来,虽然很想喊再等等,但一切都比不过脱离的速度。
最开始回来的是触觉,我的身体感到非常温暖,像躺在厚实的被褥上;接着是听觉,周围是非常嘈杂的人声;最后是视觉,眼前亮如白昼。好几束灯光照得我几乎睁不开眼,但看周围的景色,依然在青铜门里,唯独头顶上有一小片逆光的阴影。我看了一阵才看清楚,竟然是闷油瓶在低头看着我。
我本能地抬起手向他摸去,也许想确定他是真实还是幻影吧。他并没有躲开,只是轻声道,
“我在。”
六-棋语-102(本部完结,开启终幕)
我长出口气,闭了闭眼让眩晕感过去。
“幸好醒了!”方晴凑过来,押着一个人挤到我跟前,“你再不醒来,带头人肯定要把这洋鬼子给剁了。”
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防风镜,因为他居然抬起了镜片,解开了防护服。更奇怪的是,他的脸看起来十分眼熟,我想了想,终于发现了是哪里不对劲。
“你是……年轻版的老默?”
“错了,我就是老默。老默是两个人。”防风镜眯起了眼睛,“我们是孪生兄弟,只不过哥哥比较笨,只好负责经营,我负责研究,把自己搞成现在这样。”
怪不得之前老默说起当年的事,用的人称一直是“我们”,看来这个弟弟搞研究的时候胆子太大,陨玉接触太多,衰老的过程被延缓了。
“你怎么舍得露真面目了?”我挣扎着坐起来,揉了揉额头。
“当然。”防风镜哈哈一笑,然后说了一句外文。
“你说什么?”我完全没听懂。
“Es gibt tausend Arten von L?rm, aber nur eine wirkliche Stille.”防风镜又重复了一遍,“意思是,‘嘈杂有很多种,但安静只有一种’。这是我对张的最初印象,也是公司名字的来源——我们是张的人,不是你的。他都来了,当然应该以本来面孔相待。”
这话分明就是当场下我的脸了。我很是哭笑不得,不过暴脾气的方晴完全没打算因为他的说法就给面子,还在跟他斗嘴,令我觉得再加入混战也没了必要。
跟着林静和老默也来了,一人拉着一个好声劝着,终于林静带走了方晴,老默兄弟也离开,剩下我和闷油瓶独处。我揉了揉僵硬的脖子,便断断续续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