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前和那群人生活过一段时间吧?这群在裘德考公司供职的海外张家人,在广西找到了漫无目的闲逛的你。包括裘德考在内,他们千方百计地想从你身上获得终极的情报。可是当时你失去了记忆,什么都问不出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你始终不是太相信他们,他们也烦了。也难怪,对于海外张家来说,你这个族长纯属可有可无,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对终极相对了解的知情人,除了新来的张海客估计没人把你当回事吧?既然你丢失了记忆,那也没啥特别的价值了。
“但是张海客却不同,他一再向你盘问张家楼里发生的事情,可是,他没有在你身上获得他想要的答案。当然,反过来你也没能从他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你问起了齐羽的下落,结果只听说他死了,所以半信半疑的你最终选择了逃跑。”
说到这里,黑眼镜把烟从嘴里取下来,吐出了一个烟圈,“我只有一个疑问。大半年过去,你连齐羽的样子都忘记了,直到后面你和他再次相见,你都没想起来。那为什么恢复神智之后,你首先想起的是去问齐羽的下落?你不觉得自己很奇怪吗?”
一段无言的沉默。
“这和你没关系。”张起灵的回答出奇地淡漠。
“有关系啊,因为这决定我要不要和你在这里打一场。”黑眼镜嘿嘿笑道,他眯起一只眼睛,已经变成托枪瞄准的姿势,“德国产长嘴气动钉枪,我特别改装的,里面装备了十七枚天铁钉,我得斟酌斟酌,是打你还是打他。”
说完,黑眼镜沉吟了一下,又道:“我希望你考虑考虑,不要阻挠我。毕竟天铁是十分珍贵的,实话说我也不知道这十七枚天铁钉全打下去,是不是就能停止他的尸化。如果浪费了几枚在你身上,那就更得不偿失了。”
“如果停止不了呢?”张起灵反问。
“嘿,”黑眼镜笑了一声,“那我就只有把他的头割下来了吧?我也一样,他也一样,我们入了会的,都是签过‘断头约’的人。这是我们的命,没有人能逃得掉。”
“命吗……”张起灵喃喃说着,抬头将目光投向天空。
黑眼镜并没有理解他这个动作的意思,耸了耸肩说:“偶然是不存在的。幸运也是不存在的。比如你会被裘德考救走,是因为他们想从你身上套出情报。我会在这里,是因为我奉命要监视齐羽的变化。所以若是他要被砍头,那也是他所期望的。从签下‘断头约’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当我们尸化的那一天,有人可以阻止我们犯下大错。需求产生动机,动机产生行动,行动产生结果。有这样的‘果’,必定是在源头处存在着‘因’。会觉得命运难以捉摸,只不过是因为凡人看不清因果的链条。”
他压下墨镜,露出了自己异常的瞳孔,“我的眼睛能看到他身上的变化,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说来也简单,大概是不死化过程中出了差错,他的眼睛视力受到了很大的损害,但却变得像某些蛇一样,能感应到极细微的热度变化,成了活的红外成像仪。正是因为这双特殊的眼睛,黑眼镜才成为最佳的监视人选。
他比谁都更能明白齐羽现在的身体状况。其实在被雪掩盖的时候,齐羽的色光就说明他几经几乎完全尸化了。但很神奇的是,大概他作为人的部分还在做最后的负隅抵抗,在他的心窝处,有一块微小的暗斑在压抑着陨玉的扩散。不过这无非是垂死挣扎,能体谅同伴,留出足够砍头的时间,他也算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了。
天铁的作用是停止陨玉的活动,但这只是刹车而不是倒车,黑眼镜心里很明白,以齐羽现在的情况,恐怕这个刹车不太可能奏效了。更何况他在休眠前一直处在激昂的情绪中,这对于不死者是最为致命的。
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想起吴老狗的嘱托,黑眼镜叹了口气,他自问自己平素并不是一个感伤的人,只不过比谁都更早学会了“认命”。
他已经做好准备,等会就用天铁封住齐羽全部的穴位,如果陨玉的扩散还不能停止,就砍下他的头,那么到时天铁钉也能起到作用,抑制尸化者的反抗。
“不……没有什么命运,因果是由人来决定的。”长久的沉默之后,张起灵终于再次开口。黑眼镜惊醒过来,他看到张起灵将手伸入身旁的雪中,手腕一抖,黑金古刀就从薄雪中露出刀锋,重新回到了主人的手中。
“你还是打算和我干一架?”黑眼镜放下枪,松了松肩膀,“乐意奉陪。不过有一点,不管你我胜负如何,都手脚干净点,免得给了对方复原的机会,让这地方又平白多出个怪物来。”
“你看得见吧?”张起灵答道。黑眼镜一愣,他们两人说的话完全接不上,就好像他刚才说了半天全是白费唇舌。
“你说得对,世上没有偶然与幸运。张起灵的职责,就是引导命运走向绝对的必然。”
张起灵反手握着黑金古刀,将刀身平贴在齐羽的胸口上方。黑眼镜突然发现,在齐羽心窝处的那个暗色的漩涡一下子放大开来。
虽然不是正常肉眼能看得到的改变,但是确确实实的,齐羽身上的红外色谱开始变化了。
黑眼镜瞪大了眼睛,“为什么……难道说,黑金才是你们……!”
“你把刀带回去,解九应该能告诉你原因。” 张起灵调转刀身,将刀柄指向了黑眼镜,“记住,刀必须一直在他身边。”
“九爷已经不在了,但是有人接替了他的岗位,这个话我会帮你传达。”黑眼镜垂眼看着刀,顿了顿,又说,“我不懂医理,不过既然这把刀能救他,那对你来说同样很重要吧?你把刀给了他,那你呢?”
张起灵摇摇头,没有多做解释。黑眼镜看着他的眼神,只好蹲下身子,用双手扶住刀柄。张起灵点点头,将手伸入齐羽的怀里,不一会就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属块。黑眼镜一下子认了出来,这就是当日齐羽从泗州古城中带走的那一块黑金。
“原来是这样……”他想起齐羽光谱上的暗斑,不禁苦笑起来,“怪不得你赞同我,倒是我想得太美了。”
张起灵将那块黑金贴在自己的心口处,长舒一口气。他拂走齐羽脸上新落下的雪,将他眼睑上的血痕细细擦拭干净,淡然地说道:“我会继续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了起来。他的身形依然不稳,但他没有停留,转身就朝山下走去。
“喂!”黑眼镜还想问他点什么,但张起灵头也不回,甚至对他的呼唤没有半点反应。
看着张起灵越来越小的背影,黑眼镜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忽然笑了起来。他低下头去,伸手拍了几下齐羽的脸,“老兄,你该不是全程装睡吧?”
齐羽并没有醒,那把黑金古刀就放在他的身上,纹丝不动。黑眼镜看了一会,他从未见过不死者的热像图可以变成这样,似乎所有的辐射都开始往内倒流了。
他沉默了一会,又拍了下齐羽的脸,“兄弟,你错过了一场好戏哇。”
这时候张起灵的影子已经看不到了,因为雪崩扬起的积雪也终于落尽,空气恢复了澄澈。
“对了,跟你说一件事,”他捡起枪,一边瞄着齐羽一边说道,“本来我觉得,张起灵是天下最无趣的人。但是因为你,他似乎变成了世上第二有趣的人了。”
五 齐羽 1
眼前有光掠过。
那是窗外的阳光与树影楼影交错形成的节奏,伴随列车的行进,化成一块块从我身上飞速逃走的光斑。
我当然无心欣赏,只觉得脑髓都快麻木了。深冬的空气吸入气管中,透着一种凌冽的冷。我就这样僵直地坐在并不舒服的床铺上,任由列车将我送往远方。
“尘埃落定”,这个词最初不知道究竟是用来形容什么的,但我此刻的心境,恰恰能用这个词来描述。所有纷繁复杂的过往终究是让时间这把火旺盛的燃料,在一切绚烂的火光消散后,剩下的不过是暗淡而冰冷的尘埃。
然后它们从空中落下,使得人心蒙尘,灵魂老去,对痛苦和悲伤的承受力也与日俱增。
有人称之为麻木,但我更愿意叫它“脱敏”,如果一个人太过敏感,那是注定无法在我的故事中存活下去的。
至于那些故事本身,似乎并不值得多说,虽然堪称曲折离奇,可除了眼前这个用于记录的本子,竟没有太多东西剩下来。
不过我也不能太随心所欲,眼下最需要的,还是对近来发生的事情做一次完整的梳理和总结。
自从尼泊尔雪山上的那次变故后,我开始逼迫自己去适应这副时睡时醒的躯体。过于漫长的休眠间隔养成了我记录的习惯,让我能在每次醒来后以最少时间迅速把握状况,投入工作。
幸好,这个习惯协助我顺利地度过了一个个冬夏。若不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变化太大,我在更早前就应该提笔的。
但尽管如此,我仍能感受到我的精力大不如前。如今的状况,已经无法判断黑金古刀还能帮我支持多久了,也许在不远的将来,我的身体就会彻底报废。
所以我更需要抓紧时间。